古龍在創作上有強烈的使命感,一直堅持求新求變,迫切地想讓武俠文學更上一層樓。在他的寫作生涯中,遭遇的最大挫折便是《天涯明月刀》的連載被腰斬。
超前的創作理念與意識流的表現手法市場反應很不好。古龍經過近2年的調整,終於在1976年寫出了兼具商業流行和藝術深度的《三少爺的劍》,他最廣為流傳的名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源出此書。
作為受挫後重登巔峰的作品,《三少爺的劍》被認為是古龍後期最經典的故事。
一、原著中的三少爺-複雜人性與江湖
《三少爺的劍》是個很奇怪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失意的劍神」,他失意的原因竟然是因為太成功了,這似乎是個悖論。
故事的劇情也很反常規,雖名為《三少爺的劍》,可三少爺只在故事的後三分之二出場,故事前三分之一的主角是燕十三。他倆在對方的部分相互缺席,直到故事末尾,才出來短暫地打了一架。
雖然劇情上稍有割裂,但人物編排卻嚴謹細緻富有張力。全書以謝曉峰為主軸,慕容秋荻、燕十三一文一武圍繞左右,構成三大劇情核心,並以此為基礎衍生出其他角色……
燕十三引出烏鴉、謝先生、蕭王孫、鐵開誠、簡傳學等;謝曉峰引出阿吉、娃娃、老苗子、啞巴夫妻、竹葉青、小弟等;慕容秋荻(天尊)派生出大老闆、仇二、茅一雲、謝鳳凰、華少坤、厲真真等。
故事以謝曉峰的「墮落生涯」為主線,講述他由劍神變成賤民再重歸劍神的全過程,所有人物都圍繞著他,並與他發生一系列的碰撞。故事複雜深刻的主題在碰撞中被揭示出來。
謝曉峰甘願從高高在上的劍神變成沒用的阿吉是一切碰撞的起點,也是《三少爺的劍》所要探討的核心謎題。
他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要這樣?
這就得從謝曉峰輝煌的家族史和曲折的人生經歷講起……
神劍山莊的威名源自先祖謝天,他當年憑一柄劍橫絕天下,名劍客們每人拿出一兩黃金,鑄成「天下第一劍」的字樣,公推他為武林第一人。
這份榮耀一直維持了200多年。
用劍換來的榮耀同樣是柄利刃,正面是聲名和權力,背面則是欲望與殺戮。在虎狼環伺的江湖中,「天下第一」是榮耀,更是負累。神劍謝氏在前赴後繼地廝殺裡逐漸耗盡生命,傳至謝王孫這代時已岌岌可危。
謝王孫一生平凡的不像話,除了生下5個子女外毫無建樹。他的大女兒太驕傲,雖嫁給最強悍的少年劍客,卻在洞房之夜被仇家暗算,夫妻雙雙慘死;二女兒愛上書童,因門第懸殊鬱鬱而終;長子是個痴兒,童年夭折;次子為姐姐姐夫報仇,與陰山群鬼同歸於盡。
三少爺謝曉峰就是在這種形勢下橫空出世,力挽狂瀾的。還未及成年,他就已經獨步武林、橫掃天下,其天賦之高、劍法之強、氣勢之盛甚至更勝先祖謝天。
三少爺讓神劍山莊重歸巔峰,可這背後又隱含了多少殺戮呢?
成年後的三少爺與江南七星堂的慕容秋荻暗結珠胎。這本該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的婚姻,可偏偏慕容秋荻極具野心、充滿權欲,妄圖憑七星堂、神劍山莊的聲威制霸江湖,掌控天下。這勢必會造成數不盡的腥風血雨,漫長殺戮……
1童年時家庭不幸,兄弟姐妹死於江湖仇殺及封建禮教。
2成年後婚姻不幸,妻子非但沒有幫他分擔壓力,還製造了額外的痛苦。
3他天賦過高,過於早慧,過早承受了家族重壓。
4他有武學追求,卻為此犯下更多殺孽。5唯一理解他的父親,卻無法幫他分毫,因為他的負擔其實是替父親承擔的。
謝曉峰想成為父親那樣圓融通達的平凡人,過恬靜普通的生活。他的理想是每個人都能過上沒有壓迫,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的日子。這是一種大愛,一種極致的人道思想。
他把自己的精神壓力、人生苦悶都歸罪於「他的武學天賦和家庭出身」,他選擇逃避,認為只要除去這兩條,就可以獲得解脫,獲得快樂。他成了「沒用的阿吉」-既不會武功也沒有來歷。
可江湖就是相互傾扎、爾虞我詐、以權謀私。人性的貪婪必然會導致無盡的痛苦,在惡性循環中,不論是高高在上的,還是土裡刨食的,都過得異常艱難。若整個江湖都變黑了,他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沒用的阿吉開始反抗……
慕容秋荻代表欲望的極致,她建立的天尊組織,利用權勢、金錢編織成一張罪惡之網,將觸角伸展到江湖的每個角落。她唯一的敵人就是謝曉峰,於是親人,敵人,陰謀,構陷紛至沓來,極欲殺之而後快。
燕十三代表劍道的極致,他一生如聖徒般追尋終極劍道,在謝曉峰詐死後,長達十年的苦修也沒能抹平他心中的執念。他渴望殉道,也渴望瞻仰終極劍道的華彩。當發現劍道的終極就是無盡的毀滅與死亡時,他選擇用生命封印這套劍法。燕十三一生「持劍」,直到最後一刻才放下心中執念,獲得永恆的寧靜。
謝曉峰代表人道的極致,與燕十三相反,他一生都在「棄劍」,卻在逃避中悟出了劍道真諦,對生命對命運也有了嶄新認知。他如救世主一般墜落凡塵,嘗遍人生百味,在種種坎坷裡逐漸勘破心魔,重新拾起了肩負的責任。再次「持劍」的劍神必將蕩平一切妖魔鬼怪,實現他的終極理想。
《三少爺的劍》講得其實是:救世主的自我覺醒之路。
《三少爺的劍》是一部充滿禪意,具有哲學內涵的作品。武俠故事作為通俗文學,主題沾上禪意、哲學這類虛詞是很讓人擔憂的,因為稍有不慎就會假大虛空。
古龍是天才型的作家,他將自己對人生、對生命通透深刻的體悟融入到故事中,足夠紮實的細節和足夠多元的人物群像,將充滿哲思的主題演繹地淋漓盡致。
《三少爺的劍》是個深沉厚重的故事,稍顯分散的故事線、繁雜的人物群像、不太明晰的主題內涵,都增加了整個故事的影視改編難度。
如何在原著基礎上做加減法,成了考驗主創功底的首要問題。
《三少爺的劍》目前比較出名的影視改編有三部,主創們根據需要對原著大刪大改,最終效果也優劣分明。
二:影視中的三少爺-飛翔的槽點與亮點
1楚原版《三少爺的劍》
楚原與古龍是相互成就的典範。與傳統武俠相比,古龍更關注個體的情感訴求,善於以心理矛盾驅動人物行為,喜歡挖掘人物的精神世界。楚原是拍社會世情片出身,對於平民大眾在商業浪潮下,面臨的情感衝擊、人性異化有深刻體會,善於刻畫人物內心的撕裂掙扎。
相似的創作理念和關注重點,讓二人的作品在精神氣質、藝術內涵上高度契合。這讓楚原成為最會拍古龍的電影導演。
影片裡,飾演三少爺的是初出茅廬的爾冬陞,楚原依據他的年齡,將原著中紛繁不清的支線故事(如謝曉峰的家族史,與慕容秋荻的前史等)全部砍掉,只保留了與天尊的對抗,與平民村姑的感情,凸顯出三少爺:擺脫名利桎梏,追尋內心本真的願望。
影片特意保留了原著中,對「人生只餘3天,你會如何?」的探討,略顯誇張地演繹出人性的虛偽,名利的虛無,反襯出一個人掙脫枷鎖、直面自我的可貴。
影片主題簡潔明了,所有情節與人物都圍繞著這個主題。
爾冬陞的形象很棒,演技也不俗,阿吉的落拓無助,三少爺的英氣勃發都能令人信服。
燕十三在原著中即仰慕名利,又執著於劍道,慕容秋荻除了情感糾葛與權力野心外,還暗含著對固有江湖體制的顛覆,頗有挑戰男權傳統的意味。
電影裡,燕十三簡化對「名」的執著,執迷於「誰是天下第一」,與三少爺困於名利不得解脫形成對比。演員凌雲將殺手的冷酷,對劍道的痴狂演繹地入木三分。
慕容秋荻簡化為權力符號,象徵著對「利」的執著。她故事裡戲份不多,只在結尾匆匆出場,企圖利用慕容世家的秘密武器-慕容金龍,將決鬥中的燕十三與三少爺一網打盡。
慕容金龍由爾冬陞的哥哥秦漢客串,算是個驚喜,另一個驚喜是狄龍客串的傅紅雪。
慕容金龍是慕容秋荻的弟弟,也是她的工具。她為了名利逼天賦過人的弟弟練武,直到將他逼瘋。慕容金龍雖然迅擊敗三少爺和燕十三,但突然又發狂逃走了。
傅紅雪則化身為歸隱黃山的樵夫,他已勘破俗世掛礙,尋得內心的寧靜。
慕容金龍與傅紅雪都是三少爺的另一種可能。三少爺不想成為慕容金龍,想達到傅紅雪的狀態,就得同慕容秋荻、燕十三戰鬥到底。這既是他的痛苦根源,又是他的解脫之法。
影片圍繞主題一氣呵成,局部細節也多有巧思,像楓葉翩翩、秋水含煙的莫愁湖,景色搭建的就充滿韻味:三少爺爆發時一聲怒吼,3個分舵的人馬迅速集結。影片將幾個人的呼喊剪輯到一起,瞬間就營造出神劍山莊一呼百應,勢不可擋的強大形象。
唯一的槽點就是,慕容金龍擊敗二人跑開後,三少爺和燕十三還一臉認真地掙天下第一,你倆怎麼比不也是天下第二嗎?
2電視劇《三少爺的劍》
借著焦恩俊版《小李飛刀》熱播的東風,俞飛鴻,何中華主演的《三少爺的劍》,也在2001年迅速推出。這部劇和《小李飛刀》一樣,把原著情節魔改地一塌糊塗,但風評卻不低。這充分說明,古龍的故事向來重人物、輕劇情,只要人物立得住,其他都是浮雲。
劇中,何中華版的三少爺老成持重,風度翩翩。他演技在線,將三少爺意氣風發、落拓頹廢、悲天憫人的變化詮釋的很到位,人物弧光飽滿,很有深度。
俞飛鴻版的慕容秋荻,給人風華絕代的感覺,是目前最受好評的慕容秋荻。俞飛鴻當時處在顏值巔峰,她把慕容秋荻成為天尊前的少女時代演繹出來,補全了原著中沒涉及的細節,使人物更加立體更有魅力。
為愛入魔的改編,弱化了角色的梟雄氣質,讓人物更容易得到觀眾共情。俞飛鴻塑造的慕容秋荻由女魔頭變成了大眾情人。
其他演員的演技都在線,燕十三雖然造型出格但夠酷,張靜初、霍思燕、楊若兮等綠葉清純可人,嶽躍利、戴春榮等老戲骨也增色不少。
3新版《三少爺的劍》
新版電影由爾冬陞導演、徐克監製,這個組合寄託了大家對武俠黃金時代的美好回憶。
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新版的評分慘不忍睹,所以要先講優點。
與原著相比,新作在3個地方做了較大改編。
1對慕容秋荻的塑造,挖掘出她與三少爺情感衝突的內在原因,重點強調他們夫妻間的價值觀分歧。
2營造謝王孫的梟雄氣質,突出神劍山莊曾經稱霸江湖的圖謀,也體現裡他與三少爺的觀念分歧。
3將燕十三塑造成絕症病人,展示出他臨死之前對人事的通透理解,強化了他與三少爺亦敵亦友的關聯。
1,2點可歸結為三少爺的痛苦根源,3可歸結為三少爺的解脫之道,立意非常好,基本涵蓋了原著想表達的所有方面。
這也導致了故事最大問題:主題主線不明確,三大主角三條相對獨立的故事線,相互間的內在聯繫也並不強,求全反而亂了,想表達的觀點缺乏細節支撐,很多地方只點了下,完全沒沒說透,導致很多地方前後矛盾邏輯混亂,部分情節很幼稚,演員的表演也不盡人意,顯得很虛很假。
竹葉青在原著裡是個小號梟雄,這裡給改成了超級舔狗;終極BOSS慕容秋荻改成了神經質白蓮花,不夠痴情,也不夠腹黑;林更新的劍神沒有氣場,他爸逼他殺人時,為了凸顯他不想殺戮,配的臺詞是:咱走吧,人家都退出江湖啦……很像小學生不願做家務時,對父母的抗議。
燕十三的改編還算比較出彩,把燕十三塑造的充滿人情味,他無意中與阿吉相處的段落也很有意思,如果沿著對手/朋友這條線深度挖掘也是不錯的看點。但故事強行將燕十三併入三少爺與慕容秋荻的戀情矛盾中,整部影片在狗血大亂戰裡走向終結。
新版主要毀在情節與立意不匹配,人物也沒立住,雷點太多,話劇式表演、幼稚的行為、傻傻的臺詞,充滿違和感,人物形象轟然崩塌。觀眾對人物失去信任,對故事也就失去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