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372個故事 —
一
「你們在幹什麼?」一個清冽的女聲在我身後響起。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向她求救:「救救我。」
那男人愣了一下,有些不悅地開口:「你少多管閒事。」
這兩個人認識。我心底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瞬間又被澆滅。
「不管你的閒事,我就是提醒你一句,這個女孩是亞洲人。他們錢多,你拿錢就行了,他們不會報警,亞洲人都是這個德行。」
男人蹙了蹙眉,低頭思索一會兒,用陰翳的眼睛盯著我:「錢包!」
我顫抖著手,把錢包從包裡拿出來。他一把奪過去,開始數錢。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有點懵地望著不遠處的她。
目光相接時,女人用嘴型說了一句:「run」。
我如夢初醒,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沒命似地跑了起來。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街上開始有行人,我才喘著氣停下來,腿立刻失去了力氣,軟綿綿的,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剛剛發生的一切讓我心有餘悸,我強撐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害怕再次引起「路人」的注意。
2016年9月,我懷揣著對留學生活的嚮往,隻身一人飛往俄羅斯,開始我的留學生涯。
剛來到一個新的國度,周圍的一切都讓我十分好奇。沒課時,我便一個人出來亂逛,全然忘了以往家人和朋友的忠告:到了晚上,不要在俄羅斯的大街上亂晃。
那天,我一個人轉進一個有些年代感的小巷子。我興奮地看著古老的建築,正拍得忘乎所以,全然沒有注意到正在靠近的陌生人的身影。
等我反應過來,那個人已經捂住我的嘴,我的手也被他反剪在身後。
我拼命地掙扎想大聲呼救,可是很快我便意識到我的力氣和一個高大的俄羅斯男人相比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我只能哀求他放我離開,我可以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他。
時至今日,我仍記得男人身上的酒氣和一股濃烈的劣質香水味兒,以及他在聽到我求饒後發出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我心裡明白,遇到這種情況,我怕是要完了。
二
僥倖獲救後,我從此安分很多,甚至連白天都不敢一個人出門。
那天我正在宿舍裡寫作業,樓下胖胖的宿管阿姨喊我的名字,說是有人找我。
我滿腹狐疑地下樓,畢竟我在這裡我認識的人很少,想不到有誰會通過宿管阿姨找我。原本我想敷衍過去,可宿管阿姨又用粗暴的聲音喊了我一次。想到這裡是學校,而且在白天,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我硬著頭皮下樓了。
走到門口,眼前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女人。她看我疑惑的樣子,咧開嘴笑了,笑得有些嘲弄,輕輕吐了一個詞:「搶劫。」
10月的俄羅斯已經十分寒冷,我出門時套上了一件羽絨服。可她就像還在過夏天,穿著短裙和高跟鞋,露出修長的腿,上身套著一件到腰的薄外套。
她臉上的妝很重,嘴唇塗得鮮紅,讓人猜不出她的年齡。可實際上無論是她抽菸的動作還是站姿,都不像是在能駕馭這個妝容和穿著的年齡,反而顯得她更加稚嫩而青澀。
那天的場景歷歷在目,我倒吸一口涼氣,很久才緩過神來。
「你叫什麼名字?」我禮貌性地問她。即使她救了我,但她畢竟和那個人認識。我想不明白她來找我的原因。
「阿尼亞。你呢?」
「林垚。」
「哦。你們中國人的名字總是很奇怪。」
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傻站著。過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問她:「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有事啊,要不然找你幹什麼。」她的語氣變得有些緊張,把眼神移到別處,不再與我對視。
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警惕起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她看我一臉緊張的模樣,又咧開嘴笑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手指撣了一下菸灰,反問道:「那天之後,你報警了嗎?」
「沒有,」我皺起眉頭,「我不喜歡在這個地方惹麻煩。」
「我就知道,」她撇了撇嘴,「你們亞洲人就是這樣,中國人尤其是,無論男人還是女人。」
我忽然有些語塞,不知道如何辯駁,只能用帶著怒氣的眼神看著她。
可她像沒看見一樣,直接繞過我的話:「不請我上去嗎?好歹我也救了你。俄羅斯的冬天真的好冷啊,凍死人了。一點也不像我的家鄉。」
我沒聽懂她的意思,但也沒繼續追問。因為我知道就算問了,她還是會把話題引到別處。
和宿管解釋了半天,她才讓她上樓。阿姨用俄羅斯人特有的嚴肅眼神盯著我,在我上樓前,她拉住我小聲說:「她不是好人,少和她來往。」
我懵懵地點頭,女孩走在我前面,帶著笑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仿佛知道宿管和我說了什麼。
當時住的兩人間宿舍 | 作者供圖
不知怎麼的,我忽然覺得有些心虛。我們一前一後上樓,我一直沒說話,她卻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地說:「我是猜的,你一定在這所大學讀書。」
「怎麼猜的?」我有些好奇。
「你一個外國人能出現在那個地方,應該是這個大學的學生。」
「那你挺聰明的。」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你們大學的學生我見過很多。他們都說我很好,給我講了很多你們大學的事。其中也有中國人,但我聽不懂他說什麼。我想你要是在這所大學裡讀書,應該也是很優秀的學生吧。」
我這時才確定她是妓女,只好順著她的話說:「也還好啦。」
她沒理會我,像是在自言自語:「能在這裡讀書真好啊。」
我打開宿舍門,她打量著我的宿舍說:「你看你們的宿舍像皇宮一樣!」
我有些詫異:「你沒有讀書嗎?」
「我念到了中學就不讀了,家裡也供不起我了。書不是我這樣的人讀得起的。」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嗓子裡卻像堵了一團棉花,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不是俄羅斯人,來俄羅斯也只不過是為了掙錢,然後再回家。本來以為俄羅斯是個天堂,能夠過上好日子。來了才知道,俄羅斯的經濟像果醬一樣,又爛又稀。」她仍就像在自言自語,看著窗外。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那,你是哪裡人?」
「烏克蘭人。」
「.…..」
「我的家鄉很美的,如果不是因為賺不到錢我也不會來莫斯科。莫斯科很漂亮,但是也很冷,一點也不像我的家鄉。所以我賺夠了錢就會回到我的家鄉去。」
她的話裡帶著一股子莫名的哀傷,我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一個人來的俄羅斯嗎,你的家人呢?」
她仍舊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立馬換了一個語氣:「作為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準備請我吃點什麼嗎?我都餓了。」
聽了她的話我才夢如初醒。我連忙找著自己儲存的「乾糧」,但是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袋餅乾。我有些歉意的遞給她,她卻毫不在意,一句道謝也沒有就接過去打開吃了起來。
她吃得狼吞虎咽,像是好幾天沒有吃飯。我看著她吃,想了想又問:「你來找我什麼事?」
她仍舊不理會我的問題,嘴角沾著餅乾屑,說話的時候還會噴出一些。她的話說得含糊不清,單詞的發音我也勉強才能聽得出來:「能給我倒杯水嗎?我想喝熱的。這個餅乾好幹,我快噎死了。」
我忙不迭找水給她,屋子裡已經沒有熱水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叮囑她不要亂走也不要亂動東西,我去打水回來燒給她喝。
她坐在椅子上乖巧地點頭。
當我打完水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屋子裡的她早已經不知去向,而我的屋子像被洗劫過一樣亂成一團。
我的心瞬間就被揪住了,立刻跑到窗邊,卻看到她和那個那天搶劫我的男人站在一起,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她手上舉著我的新錢包,旁邊那個男人則向炫耀戰利品一樣向我呼喊:「謝謝你愚蠢的善良!亞洲土妞!」
他們上了一輛老舊的轎車,絕塵而去。
我站在窗臺前,感覺渾身的力氣像被抽離出了身體。我像洩了氣的氣球一樣,呆呆地望著他們車子駛離的方向。想到她和我說的那些話還有悲傷的語氣都是裝出來的,我感到無比的悲哀和憤怒,覺得自己是個傻瓜,竟然這麼愚蠢輕易的相信了她的鬼話。
我靠著窗臺緩緩的蹲下,看著滿屋子的狼藉,有些欲哭無淚。
三
新年伊始,我的好朋友丟了護照。我陪她到警察局開證明,以便補辦護照。正在填表格和寫證明的時候,門口一陣喧囂,我好奇地看著門口,卻看見了那張我無比熟悉,在心裡默默記恨了很久的身影。
她幾乎是被警察拎進來的,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在掙扎,掙扎的時候還諂媚地往警察的身上蹭。莫斯科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雪,新聞裡也有報導有些無家可歸的人凍死的新聞。
她仍舊穿得十分單薄,一件廉價的紅色露背裙子,但是那件衣服似乎並不是她的,因為明顯大了很多,她撐不起來它。警察近乎厭惡地撥開了她的身體,扭著她,大聲斥責著。
此時此刻,她仍舊在嬉皮笑臉。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到她這個模樣,我本應該高興的,騙人的人終於有了報應。我恨了她很久,她不光偷了我的錢,還偷走了我對他人的信任,讓我一度陷入自我懷疑。可是不知怎麼的,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甚至覺得心口有些悶得難受。
似乎是感覺到有人一直在看著她,她本來沒有焦距的眼神飄了過來。
看見我的那一剎那,她像被雷劈中了一樣愣住了,剛才的笑容還定在她的臉上,讓她顯得無比滑稽。
她倉皇地低下頭,用力地把盤起來的頭髮向下薅著,妄圖擋住自己的臉。看著她的舉動我有些好笑,這是幹什麼,怕我認出她來再去舉報她嗎?
她捂著臉,很快被警察帶走了,我仍舊看著剛才她在的方向,沒有動。
我的舉動讓給朋友辦理證明的警察來了興趣,這位中年女警察挪了娜自己的椅子,輕輕嘆了口氣,慢條斯理地說:「那個姑娘啊,也是個可憐人。」
「啊?」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就是你剛才看見的那個姑娘,」女警察衝著剛才她在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我,「她是烏克蘭人,挺可憐的。」
「怎麼可憐了?」
或許是我詢問她的語氣有些奇怪,又或許是她很詫異我會問她這樣的問題。女警察停下了她手裡正在寫字的筆,詫異地看著我,轉而再次低下頭,嘴裡嘟囔著什麼,沒有接我的話。
又過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嘴裡的話讓她憋得難受,她還是從文件堆裡抬起了頭,很認真地看著我說:「她來自烏克蘭。」
「嗯,我知道,剛才您說了。」
「但是我沒說她來自烏克蘭的東部。」
「啊?」我有些詫異,太陽穴開始突突。
「沒錯,她來自烏克蘭的東部。」女警察又重複了一遍。
這句話在我的腦子一下子炸開了。烏克蘭東部,烏克蘭東部。烏克蘭的東部,從烏克蘭前總統下臺之後,就是戰區。
想到她說過的要回家,不知道怎麼我的神經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
「那她是怎麼來到俄羅斯的,是難民嗎?」我追問。
女警察又把頭埋進了文件堆裡:「不是。她是被人騙來俄羅斯的。那些人看她長得好看,就想把她騙來賣淫,藉此賺錢。畢竟誰會在乎一個烏克蘭女孩呢!真是雜碎!」女警察的聲音有些憤憤,「那些人把她騙來了俄羅斯,之後就幹那些事兒,讓她周旋在男人中間。她太小了,還以為自己能在這裡過上好日子,賺很多錢以後可以把家人帶來。她才19歲啊!和我女兒一樣的年紀。」
女警察的話聽得我有些發愣,我想說話,又覺得似乎沒什麼可以說的。
女警察停了一會兒,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本來她被抓了,是可以被遣送回國的。可是不知怎麼的,她就是不願意回去。哪怕要過這樣的日子,要和無數個男人睡覺。我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麼,也不知道她認識的那些拉皮條的人是怎麼給她搞到的居住證,讓她可以長久在俄羅斯境內滯留。我們這裡關不了她太久,就會有人來帶她走。真讓人可憐又可恨!我還是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麼她在這裡這麼糟踐自己,也不肯回家……」
女警察的話在我耳邊縈繞著,許久不肯散去。我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麼回的學校,我腦袋裡亂糟糟的,腦海裡一遍遍回憶著阿尼亞和我說的話和那個女警察的聲音。
四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碰到阿尼亞。我想過找她,但是學校裡課業和瑣碎的事情讓我分身乏術,這件事漸漸被我拋在了腦後。
寒假如期而至,新年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城市,而我也準備趁著放假這段時間回國。
那天我和同學一起出了教學樓,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不遠處有人在吵嚷喧囂。大學裡很少有聚眾的事,我們好奇地走近,看著那兩個拉拉扯扯的人的時候,那張熟悉的臉再次在我眼前出現。
是她,阿尼亞。
她仍舊盤著不符合她年紀的高高的髮髻,在寒冷的天氣裡穿著低胸小衫,套著薄外套,穿著露腿的小短裙,塗著誘人的大紅唇。因為寒冷,她的臉已經凍得通紅。
我愣愣地看著她,她也看見了我,我們就那樣沉默的對視著,像前幾次見面時一樣看著彼此,一言不發。
那個男人仍舊死死地拽著她,讓她跟著他走,她沒有像剛才一樣那麼抵抗,而是低著頭,像是認錯的孩子,小聲對那個男人說:「求求你了,就一會兒,求求你。你說什麼我都聽,真的,以後你說什麼我都聽,但是求你了,就一會兒。」
那個男人明顯愣了一下,冷漠在他的臉上鬆動。他鬆開抓著她的手,硬邦邦地扔下一句:「10分鐘,快點兒!」
聽到他的話,她像得到大赦一般,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成了花。她有些開心地叫起來:「你真好!伊萬!」
不顧周圍人的詫異,她過來拉著我的手,快速走到距離我們最近的一家餐廳,找地方坐了下來。
很多人來學校的這個地方拉客 | 作者供圖
「你是來找我的?」我蒙了半天,才緩過神來。
「對啊,找你的。」她笑嘻嘻地看著我。
「找我什麼事?我可沒錢再給你偷了。」我把頭別到了別處,看著窗外,沒再看她的臉。
她很久沒有說話,我忍不住再回過頭來看她,她的笑容像是氤氳了水的牆皮,仿佛隨時會脫落。
她從包裡掏出了一個鼓鼓的錢包,把它推到我面前,輕輕地說:「還給你。」
這下輪到我發愣了。
沒等我開口,她就說:「我用了最大的努力湊給你了,雖然不是美元,是盧布。你數數……其實我不是故意要偷你的錢,那會兒我是真的沒辦法了。我媽媽生了病,我賺得又不多,才出此下策。但是我發過誓我一定要把錢還給你。伊萬說我這樣太傻了,但是我覺得不傻。我知道你一定看不起我這樣的人,但是我也要還給你。我是念過書的,我也是讀著普希金長大的……」她的聲音帶著哽咽。
我打開錢包看著那些紙幣,100盧布,1000盧布,500盧布,厚厚的折在一起。我感到五味陳雜,不知那是羞愧還是別的什麼。
我們仍就這麼沉默地坐著,直到門外的男人開始喊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應著,準備起身走開。我沒忍住問她:「那個人是誰?」
她笑了笑,指著窗外的男人:「你說他?伊萬?」
「嗯。」我點頭。
「他幫我拉客人,有時候也介紹客人,也是保護我的……其實他人挺好的,雖然有時候脾氣暴躁,愛喝酒,但是俄羅斯的男人都這樣。烏克蘭的也一樣,都愛喝酒。但是他真的很好了,他是我在俄羅斯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他會在那些客人粗暴對待我的時候替我出頭,打他們,他為了我打過好幾次架。他也會在我生病的時候給我買藥吃。在他之前,其他人都是不管我死活,打我,罵我。但是伊萬沒有,伊萬是個很好的人,我很感激他。」
她笑得很燦爛,但不知怎麼的,我覺得她的笑容有些扎眼,讓我很難受。
外面的人催促得越來越急。她準備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猶豫了很久,還是喊住了她。
她一愣。我翻了翻包,把很久之前我參加活動的時候,留下的婦女兒童救濟會的名片遞給了她,我說:「如果以後你想回家了,或者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了,就去這兒,或者打這個電話。會有人幫助你的。」
她看著我,接下我手裡的卡片,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笑道:「謝謝你。」
我看著她的笑,覺得有點兒想哭。
寒假很快過去了。回到學校我又開始了緊張的學習生活,每天焦頭爛額。
恰逢剛剛可以鬆口氣的時候,之前接觸過的婦女兒童基金會的負責人艾拉來我們大學做分享演講。
因為許久不見,那天我和艾拉聊了很久。聊著聊著,我忽然想起了那張熟悉的臉。
我問艾拉是否有個叫阿尼亞的烏克蘭女孩打過電話,或者來過這裡求助。艾拉看著窗外回答:「沒有。」
我不死心,請求她好好想想,是不是印象不深,或者忘記了。
艾拉叫來了她的隨行助手,調出近一年來她們救助過幫助過的人的名單。我一個個看過去,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阿尼亞。
作者李冉,留學生
編輯 | 李星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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