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個懸於我心頭十幾年的疑惑,纏繞著我的神經,我想解開它,向親戚查證,還是直接找父母驗證,其實都不難,但我不確定,我執拗的尋找真相的意念,是否是對至親父母的褻瀆?
我叫許秋燕,小名二丫,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按大多數人的想法,像我這種本該屬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爹媽忽視,寵長溺幼的家庭,可是我爸媽卻不按套路出牌,我獨得父母的恩寵。
更何況,我是抱養的,我從小就知道,這在我長大的小城人盡皆知。
但我是幸福的,見過我的人都說,我的笑容特別純真乾淨,就像嬰兒的眼神清澈透亮,一看就是被父母寵著長大的小孩,不知愁為何物。
我因為先天性心臟病,剛滿月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在醫生大門口的石階上。
是擺小攤賣水煎包為生的孤寡老人林奶奶把我抱回了家,通過她的多方求助,市電視臺還專門為我做了一期號召市民「獻愛心,救孤女」的活動。
善款湊齊了我的手術費,我3歲那年,省城的醫生專家為我做了心臟矯正手術,我終於能像個正常孩子一樣生活在陽光下,而不是終日提心弔膽隨時會被死神帶走。
林奶奶有兩間小平房,一間租給了拖兒帶女,在市場上賣菜的一家四口,也就是我現在的爸媽。
我6歲那年,林奶奶一病不起,把我託給了爸媽照顧,又把做水煎包和小湯包的手藝傳給了他們,兩間小平房也作為遺產留給了我。
她要他們起誓:好好供養我讀書,一生善待於我,讓我不要再吃6歲之前的苦。
爸媽以孝子之禮為林奶奶送葬後,就靠著林奶奶傳授的手藝在街上開了一家早餐店,爸媽很勤勞踏實,又添加了八寶粥,小米稀飯,蒸餃之類的,開業後,每天早上食客雲集,生意很好。
我們姐弟幾個,每天早上都會早起,幫忙包小包子,為客人盛飯,做些力所能及的活,然後再趕到學校上課。
記憶中,那些雖然貧困忙碌的日子,一家人圍在一起其樂融融。
過了幾年,兩間小房拆遷,政府補償給一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我們一家五口得以在城市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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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也確實遵循了對奶奶的承諾,善待我,寵愛我,給予了我綿密的父母之愛。
一家五口人外出,媽媽左手扯著姐姐,右手扯著小我一歲的弟弟,爸爸抱著我。
家裡只有一個雞蛋,那必定是我的。
每星期燉一次排骨湯,我碗裡的肉塊又大又厚,比姐姐和弟弟都多。
姐姐噘著嘴鬧脾氣,弟弟拿著筷子到我碗裡搶,都會被爸爸厲聲訓斥,弟弟還會挨打。
媽媽總是勸姐姐哄弟弟,說我身子弱,貧血體寒,要補充營養,姐姐要體諒,弟弟要懂得關愛姐姐。
姐姐初中畢業就不再上學了,她說她不喜歡上學,看見書本就頭疼,幫爸媽照應早餐店,也照顧我和弟弟。
可我分明從她眼裡看到,我背著書包上學放學時,她眼裡的渴望。
高考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一所重點大學,爸媽都誇我是最有出息的女兒,喜滋滋地在村裡放了三天電影,以示慶祝。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我大學報到後,爸媽緊接就把早餐店開到了大學城附近,他們滿臉堆著笑解釋說,大城市的錢好賺,我們也來多賺點錢,給兒子攢錢娶媳婦。
可是,我怎麼會不曉得他們的用意呢,他們怕我吃不好,攆過來,撐起我的一日三餐。
他們常常讓我把水煎包、小湯包、蒸餃帶給班裡的同學吃,都是遠離家鄉的大孩子,糯香的包子吃在嘴裡,拉近了同學們之間的距離。
我交往了好多朋友。周末沒課的時候,宿舍的姐妹們還會和我一起,到早餐店做義務服務生,一起嘻嘻哈哈地包包子,賣包子。
多了一群姐妹花,早餐店常常爆店,人滿為患,早早就售賣一空,有時候連一塊麵餅都沒留下。
爸媽會重新和面,重新打餡,專為我們做一鍋香得流油的水煎包,看著我們大快朵頤,吃得那叫一個香甜。
隔兩周,爸媽還會買些他們自己從不捨得吃的巧克力,椰蓉奶糖分給我的同學們吃,兩手搓著圍裙,陪著笑臉說,我家二丫身體弱,拜託你們多關照她呀。
我常常為爸媽拜託同學們關照我而感到丟人,一而再地要求他們別再這樣說了,他們口頭應著,下回還是會把好吃的零食遞到同學們的手裡,把關照我的話再次說起。
畢業了,我受聘於一家貿易公司做經理助理。我很惶恐,我只會做最基本的辦公軟體EXCEL,不會做精緻的PPT,不知道該怎麼融入職場,更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同事之間的人際關係。
我害怕被領導批評,被同事嘲笑,我自卑,緊張,焦慮。
爸媽又把早餐店搬到公司后街的一條小巷子。爸爸每天都打包好幾份早餐,讓我帶到公司和同事們共享。
帶早餐的第一天,我很擔心,怕同事吃不慣,怕領導責怪。
當我忐忑不安地把早餐帶進辦公室,聲音有些發顫地招呼同事們過來吃時,迎著他們友好的目光,看著他們笑哈哈地,一會兒就吃光了飯盒裡的早餐,並對我爸媽的手藝大加稱讚時,我終於把揪著的心放下了。
爸媽的愛心早餐幫我瞬間拉近了和同事之間的距離,凡有不懂的問題,同事們會爭著教我,三個月後,無論是辦公軟體的使用,還是對外貿易方案的擬定,我都能輕鬆上手了。
領導對我的進步讚譽有加,誇獎我有上進心,知道努力,還善於團結同事,有團隊精神。
我提前轉正了,工資也從之前的2500元,上漲到5000元,並且,如果有籤單的話,還會有不菲的佣金。
當我把轉正的好消息告訴爸媽時,他們的笑容別提多燦爛了。
爸爸伸著大拇指說:「我就知道我女兒很厲害。」
我用工資給爸爸買了一套名牌西裝,他連連擺手說:「你花那個錢幹啥,我天天揉麵團,穿啥也穿不乾淨,你現在上班了,要穿得好一點,好好打扮。」
4
後來,我在為一個先天性心臟病的患兒愛心募捐會上遇到了心儀的男友,那個只看一眼就已認定他就是我今生要等待的Mr right。
他的眼神清澈明快,我倆眼神碰撞的那一刻,我只聽到心「咚咚」急速跳了幾聲,然後,雙頰緋紅,抿著嘴唇卻怎麼也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我們一起做活動,做宣傳,為患兒寫申報材料,求助報紙和電視臺等公眾媒體的力量,並拍攝小視頻,為孩子籌集善款。
他友善,積極,樂觀,是一家家裝公司的室內設計師,會畫工筆,會速寫,他蹲在街頭為人們畫肖像,我拿著募捐箱向市民宣傳。
通過我們的努力,孩子的手術費很快就籌齊了,被推進了手術室,幾個小時的等待後,主治醫生通知我們,手術很成功,以後會如健康地成長。
我就像當年自己獲得了新生一樣,喜極而泣。他擁緊了我,說,我是他見過的最善良最純真的女孩。
我告訴他我曾是先天患兒被親生父母拋棄,靠社會的救助,才會如此鮮活地站在他面前,所以我要把這份愛傳遞下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他的眼裡滿是疼惜,握著我的手說,往後餘生,就讓我好好疼你愛你,有你在我身邊,我真的覺得好幸福。
我也是,自從認識他之後,我就感覺生命的色彩如此絢麗繽紛,就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和他在一起,互相依偎,直至百年。
交往了半年之後,我把他帶到了爸媽面前。
爸媽關了一天店,特特地做了一大桌子菜款待他。
多喝了兩口酒的爸爸說,小夥子,我們家不在乎彩禮多少,但你一定要對二丫好,多心疼她,她身子弱。
媽媽也紅著眼睛說:「孩子,二丫小時候吃了很多苦,你可不能欺負她。」
我撒嬌地摟著媽媽的肩不讓她再說下去,我才沒有吃苦,我是家裡最受寵愛的那一個。
和男友的父母見面時,爸媽又是那一套開場白:「親家,我家二丫身子弱,你們可要多擔待,有些重活別讓她做,她不能熬夜,受不得累。」
婚禮上,爸爸把我的手交到新郎手裡時,哽咽地說不出話,他只是拍拍他的手,再拍拍我的手,說了一句:「你要對我的二丫好好地,別欺負她。」
剛說完,就捂著眼睛走下去了,都沒看清腳下,從臺子上摔了下去。
我跑過去看他有沒有傷到哪裡,他笑笑說,不當緊,這臺子低,沒事兒。
事後,我才知道,他扭傷了腳,腳面腫了兩個星期才消退,那些日子一瘸一拐地,還在忙。
婚後,老公要回老家城市發展,因為老公是獨生子,而且他的父母在那座城市有人脈,有資源,無論是工作,還是創業,都是有些根基的。
得知我要遠嫁,爸媽拉著我的手哭了,千叮萬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等我和老公安置好新房,又外出旅遊兩周回來,發現小區外面又多了一家早餐店,名字很熟悉:幸福早餐店。
我疑惑地走進去,兩張親切的笑臉從裡面迎出來,熟悉的味道浸入鼻翼,禁不住熱淚簌簌而下。
爸爸曾經豪氣地說:「二丫走到哪,我就把早餐店開到哪兒。」
從前只當是笑談,卻不料爸媽當成了誓言,一路追隨到離家鄉1000多裡的城市。
我抱著他們哭了。
每天早上,我和老公都拐到早餐店裡提一份爸媽準備好的愛心早餐帶走。
老公創業的路並不輕鬆,也不平坦,公司成立之初,可信度低,要一點點推廣,一家家拜訪,很辛苦,成效也慢。
老公的脾氣有些急,不如意時,會借酒澆愁,難免得,我們會有些爭執,拌嘴,我著急上火,夜不能寐,臉色灰暗。
爸爸提了個建議,讓老公在宣傳頁上印了一句話:凡是有意向和公司洽談者,都可到XX路幸福早餐店免費吃早餐。
可能是因了爸爸的這個提議吧,公司的業務慢慢有了一點起色,接了幾張小單,有了一點盈利,事業上有了期待的老公總算展開了眉頭,有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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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兩年後,我懷孕了。
媽媽緊張極了,她從老家把姑姑叫來到店裡幫忙,她則從早到晚守護著我,早上送我上班,中午早早做好飯,盛到保溫桶裡掂到公司,看著我吃完,才放心離開。
下午又候在公司外面,接我下班。
「我又不是瓷娃娃,不用這麼費心,你看我姐姐也生了孩子,也沒見你這麼費神。」我笑著勸阻媽媽。
她笑笑說,你姐姐身體壯,你從小身子弱,不經管著不放心。
上下樓梯,她都要攙著我,一條小狗從我面前跑過,都能把她嚇得靈魂出竅,吆喝著把狗攆出好遠。
我笑她小題大做,她說,小心無大錯。
我臨產時,媽媽跑到醫生辦公室和我的主治醫生說了好長時間,我猜想著又無非是叮囑人家要格外關照我之類的。
剖腹產下兒子之後,她抱著病床上的我,高興得哭了。
對我老公說,這輩子有一個孩子就夠了,再不生了啊。
哪有這樣的媽媽?我特別奇怪,問她,她還是那句說辭,你從小身子弱,不能再經受生育之苦了。
我堅持說,我還想再要個女兒,一兒一女,湊成一個好字。
可是老公也順著媽媽的話頭,勸我說,現在養孩子花費那麼貴,有了小寶就夠了。這一生,有你,有小寶,此生已足夠幸福。
兒子慢慢長大了,像泥猴一樣皮實。
每次帶兒子去醫院體檢,或者打預防針,媽媽都賠著笑臉央求醫生好好聽聽兒子的心音,是否正常。
聽到醫生說很正常,小心臟跳得像打鼓,咚咚特別有勁兒。她都笑得像初春盛開的桃花。
去年,我們回老家,一位嬸嬸過來閒談,她看著我,嘖嘖嘆道:「誰養的孩子跟誰像,和當年扔掉的那個病丫頭一般大,真是緣分啊。」
是的,這就是我的疑惑,無論是誰見到我和我媽都說,真是親親的母女倆,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和姐姐弟弟站在一起,五官,臉型,都如出一轍,就連走路的樣子,從背影看都像極了。
為什麼我們如此想像?難道真的誰養的就跟誰像?
這不符合生物學邏輯。
大我5歲的姐姐在我的追問下,還原了當時的始末,她那時也只是剛有記憶,後來又聽大人們的閒談,拼湊出來的。
我出生時,嘴唇和皮膚都是青紫的,接生的赤腳醫生說,這孩子心臟可能有毛病,等滿月了帶她到醫院檢查吧。
一直到滿月,我的嘴唇都沒有紅潤過,一哭就會渾身抽搐,皮膚也發青發烏。爸媽帶我到醫院檢查,醫生拿著診斷結果說,我患的是心臟動脈導管未閉,要通過手術矯正。
貧苦的農家負擔不起一個病孩子,何況還是個多餘的二丫頭。
爸媽把我放到醫院大門口的石階上,哭著走了。
姐姐記得,我不見了的那天,媽媽是爸爸攙著回來的,她躺在床上一直哭,不吃不喝。
爸爸掄著斧頭把一個樹根一斧子一斧子劈成了碎末。
好長一段時間,家裡很安靜,很少能聽到笑聲,他們也很少說話,一直到弟弟出生,哭哭鬧鬧地,才有了正常的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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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爸媽去菜市場賣菜,經過林奶奶的攤位時,一眼就認出了林奶奶推著我的小推車上鋪著的花布單,正是扔我時包裹我的花布單。
心存愧疚的他們會常常送顆菜過來,買奶粉送給我喝,還會把姐姐穿著小的衣服拿過來。
林奶奶說他們都是良善之人,是好人就會有好報。才把另外一間小房騰出來,租給他們一家四口,以免他們奔波勞碌之苦。
姐姐說,不要恨他們,如果不是太窮了,誰會捨得扔掉自己的孩子,你現在也做母親了,更能體會到,在認回你的時光裡,他們懷著歉疚,傾盡了自己的力量,保護你,愛你。
是的,不管是他們是內心的自我救贖,還是血濃於水的血親深愛,他們都託起了我溫暖的童年、少年時代。
我被拋棄過,也被珍愛過,林奶奶的愛是世上最無私的大愛,帶我求醫,給了我重生的機會。
爸媽的愛帶著痛,縈繞在生活的瑣瑣碎碎,絲絲縷縷裡,猶如織了一張深情的網,密不透風。
這是爸媽的秘密,我會把它埋葬在心底,永不對人說起。
一切還和以前一樣,享受爸媽的愛,也回饋他們我最深情的感恩之心。
不糾結,向前看,從小被愛滋潤著長大的孩子,心中無恨,只會看到生命最絢爛的顏色。
陽光很暖,歲月悠長,向陽的樹葉遠比朝陰的葉子稠密繁茂。
愛他們,一如既往。
作者簡介:
對於寫作,喜歡愛好,隨筆而作,由感而發,雖人到中年,依然心存夢想,渴望詩和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