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趙勤風,是2014年。
當時,我還是個報社編輯,跟著老闆去漳州的小村莊裡做採訪,起因是女兒把他的故事寫出來,發在了本地的論壇裡,引起了小範圍的轟動。
論壇裡寫的很簡單,說趙勤風娶了一個殘疾妻子,照顧了她20年的感人故事。我作為主筆,負責寫這個故事,需要深入了解。
做編輯這麼多年,這類故事見過也聽過很多,但是當我真的了解趙勤風的故事後,我仍被深深地感動了。
趙勤風認識蘇鳳美時,他18歲,她17歲。
那時,他是跟著父母從廣東湛江舉家遷至漳州,沒讀書而是跟著人跑船,那個年月跑船比現在艱難,一出海就是半年,整個人曬得黝黑,好在他一年就跑一次,賺的錢夠全家開銷,其他時間休息。
只不過,因為語言不通,普通話也沒普及,他們全家人很少和鄰居們往來。
有一天,他去小賣部給在廣東的哥們打長途電話時,抱怨這裡的東西不好吃,吃不慣之類的,說到痛恨處,罵了幾句髒話。
小賣部裡看書的小姑娘,忽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飛速地紅了臉。
趙勤風愣了愣,匆匆掛了電話。
付錢的時候,用蹩腳的普通話,問小姑娘,「你聽得懂廣東話?」
小姑娘點點頭。
趙勤風尷尬地撓撓頭,跑了。
下次再來打電話,他都會注意用詞,還時不時去看了一眼小姑娘。她假裝在看書,其實都在聽趙勤風說話。
幾次之後,趙勤風就跟她熟了,他才知道,她叫蘇鳳美。
他們用廣東話交流。
小時候,父母曾去廣東做生意,她也曾在廣東生活過幾年,那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幾年。
他們說廣東的美食,說到廣東的雞仔餅時,蘇鳳美下意識吞了吞口水,被趙勤風看在眼裡。
不久後,趙勤風就出海了,半年後返航經過潮汕時,特地下船去給她買了雞仔餅帶回來。
蘇鳳美捧著雞仔餅,感動得差點哭了。
半年不見,一下船趙勤風就來找蘇鳳美,她爸爸坐在門口抽菸,他磨磨蹭蹭地買東西,小聲地用廣東話跟蘇鳳美聊天,然後悄悄把雞仔餅,塞到她手裡就跑了。
蘇鳳美看著他跑遠的背影,手裡被海風吹得冷硬的雞仔餅,只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發芽了。
趙勤風又開始隔三差五地來打電話了,蘇鳳美臉上的笑藏也藏不住,畢竟十七八歲的年紀,愛意都寫在眼睛裡。
經過半年的分離,兩人對彼此的心意都心知肚明。
有一天,趙勤風又來打電話,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蘇鳳美,故意在跟朋友的電話裡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姑娘,頭髮長長的,眼睛圓圓的,臉也圓圓的,笑起來特別可愛。
說的時候,他一直看著蘇鳳美,兩人目光相撞,她頃刻紅了臉,指甲摳著書,快把書都摳爛了。
掛完電話,蘇鳳美的臉已經紅到脖子根了。
趙勤風看了一下她爸在門口打盹兒,鼓起勇氣小聲問她,晚上要不要去看露天電影。
蘇鳳美咬著嘴唇,點了頭。
那晚,算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臺上演了什麼電影,他倆誰也沒注意,只顧著在黑暗裡,握緊的雙手。
後來,只要有露天電影,他們都去看,但從來不知道講了什麼。
蘇鳳美還教會了趙勤鳳說閩南語。
情到深處,趙勤風說,等他再跑兩年賺點錢就不跑了,做點小生意,到時候賺了錢就娶她。
蘇鳳美感動得一塌糊塗,她已經決心要嫁給他。
太濃烈的愛情總是藏不住的,很快蘇鳳美的父親就察覺了,問她是不是在跟他談對象。
一向膽小懦弱,害怕父親的蘇鳳美,用力地點了點頭。
父親緩緩地吸了一口煙,說了兩個字,不行。
因為,嫁誰都不能嫁跑船的,跟守寡有什麼區別?
蘇鳳美說,「我不怕。」
父親冷哼一聲,不屑地說:「那是因為你年輕。」
像是為了證明,趙勤風跟蘇鳳美光明正大地交往起來,白天兩人也約著一起去海邊散步。
父親說,「以後,有你後悔的。」
蘇鳳美說,我不會後悔。
趙勤風又要出海了。
這一次,他要出海一年,收入會翻倍,他跟蘇鳳美約好了,回來就去她家裡提親。蘇鳳美滿心滿意地等他回來。
然而,一年後趙勤風沒有回來,甚至連個消息都沒有。
父母急了,蘇鳳美也急,更多的是思念,但是她一點也沒表現出來,還騙她爸媽,趙勤風打過電話回來。
又過去兩個月,還沒等到趙勤風的消息,卻傳來了一個噩耗。
趙勤風的那艘貨船在返航時出了意外,消息閉塞,等傳回來已經是半年前了。拉漁網的時候,繩子忽然斷了,好幾個船員都被帶進了海裡。
父母一聽說,急急忙忙把蘇鳳美叫出來,把這些說給她聽。
她愣在那,吐出三個字:我不信。
父母希望她儘快能走出來,開始張羅給她找對象。
她愣是不答應,扛住了父母和所有人的催問和逼迫,她就是不鬆口。
她總是想起,趙勤風說過他說船員裡水性最好的,還誇下海口,說自己能繞著東山島遊一圈。
她媽心疼地問她,如果等不到怎麼辦?
多少個夜裡,她一想起趙勤風就哭,枕巾都溼透了,有時候天剛亮,她就站在海邊,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流眼淚。
她無數遍在心裡祈禱,也去無數次去寺裡跪拜,只求他活著,就夠了。
好在,老天不忍心,把趙勤風給她送回來了。
趙勤風剛回到家,就去找蘇鳳美。
當時,他掉進海裡後被漁網纏住,拖了很遠,還好他水性好,遊到另一個海岸,但他受了很重的傷,能活下來已是萬幸。
等傷好後,他給蘇鳳美的家裡打過電話,但是沒打通,剛好有人去臺灣,說能賺到錢,他就跟著去了,去了幾個月錢沒賺到,差點出事,於是又兜兜轉轉才坐了一艘回福建的船,停港到廈門後,他連夜就趕回來了。
蘇鳳美哇一聲哭出來,哭得聲嘶力竭,趙勤風抱住她,也忍不住哭了。
蘇鳳美的爸媽,在一旁看著也酸了鼻子。
趙勤風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戒指,是他在臺灣時在小販兒手裡買的,是一隻金戒指,上面盤著一隻鳳凰,他一眼就看中了。
蘇鳳美還哭得不能自已,愣愣地任由著他幫她戴上。
他乾裂的嘴唇笑了笑,說:「那,那以後,你就是我的了。」
說完,他自己也哽咽了。
趙勤風經歷過這次風浪,整個人都成熟多了,活潑的性格也變得沉默了。
他決定這輩子,再也不跑船了,要陪在家人和愛人身邊。
不久後,兩家人就張羅了婚事,船老闆也補發了他的工資,還給了他一筆錢當做補償。
可是其他幾個去世船員的家屬,一看到他,眼裡都像帶著刀子。
他能理解他們的痛苦,過了這麼久,他一想起那次經歷,就覺得心裡像刀扎一樣。有時候,他也想,他怎麼沒一起死了算了。
不過,一想到父母,想到等他的蘇鳳美,他又覺得苟且偷生也挺好的。
婚後,蘇鳳美跟他簡直如影隨行,兩人感情好得讓人羨慕,一起下地摘香蕉,一起挖竹筍。
人家一群婦女挖筍,他一個人跟著妻子,仿佛怕她走丟了似的。
趙勤風去給人幫忙,蘇鳳美也去,在旁邊看著他,總之兩人只要有就會都在一塊兒,有人說閒話也不怕,只管相愛,只管擁抱彼此。
然而,安穩的生活沒持續多久,又出事了。
退潮時,蘇鳳美跟著年輕婦女們一起去撿海蠣,結果不小心摔了一跤,倒下來時被海蠣殼割傷了手臂,以為是小傷口沒當回事,也沒跟趙勤風說,沒想到幾天後她開始發燒。
她才告訴趙勤風。
趙勤風一看傷口,嚇得臉都白了,二話不說,騎著摩託車就往車站跑,買了最快的去縣醫院的車票。
蘇鳳美不明所以,還覺得有點感動,說這麼小的傷口還去縣醫院。
趙勤風吼道:「這是破傷風!」
結婚這幾年來,趙勤風很少大聲跟她說話,他這一吼,蘇鳳美就愣住了。
趙勤風忽然抱住她,「這是會死人的!」
蘇鳳美才反應過來,嚇得哭起來,趙勤風抱住她,雙手顫抖著安撫她,「沒事沒事,一定會沒事的。」
其實他怕的要死,因為他以前有個船員就是破傷風死的。
縣醫院治不了,他們又轉去了廈門的醫院,醫生說要截肢時,蘇鳳美一聽就嚇哭了,緊緊握著趙勤風的手。
他卻一口答應:「截!保命重要!」
蘇鳳美哭得不能自已,趙勤風抱著她說,「沒了手不怕,怕的是丟了命,鳳美,你我只想讓你活著。我一定會一輩子都陪著你,照顧你的。」
說完,他把她右手上的戒指取下來,戴在了左手上。
蘇鳳美忽然停住哭,仿佛全身都充滿了勇氣。
趙勤風說到做到,他真的照顧了蘇鳳美一輩子。
她是右手截肢,很多事情都不能做,都是趙勤風替她做,生了孩子以後,蘇鳳美從來沒好好抱過孩子,家務也都是他包了。
記得,我去採訪他們的時候,她還小聲在我耳邊說。
「你不知道,剛開始的時候,澡都是他幫我洗的。沒有洗衣機之前,都是他給我洗衣服,穿衣服,還有做飯。」
說完,蘇鳳美害羞地眯起眼睛,眼角的皺紋都透著幸福感。
蘇鳳美還說,截肢後她曾有一段時間變得沉默寡言,自我厭棄,都是趙勤風陪她度過的。
他有時候還故意綁起右手,用單手幹活,一切都是為了鼓勵她。現在,她已經習慣了單手,也習慣了一隻手抱他,也習慣了別人異樣的眼神。
他曾說過,「只要你活著,就夠了。」
我在本子上寫下他們的故事,看著他們坐在門廊下,秋日的陽光曬在他們的院牆上,木瓜樹上結滿了綠色的果子,海風輕柔吹著,吹起蘇鳳美空蕩蕩的袖管。
我不覺落淚了,像是親身經歷了也一場傳奇愛情。
回程的路上,我忽然明白愛情的力量,經歷過風雨的愛情會更牢固,因為這一場經歷,足夠回憶一生,時時刻刻提醒彼此,我們曾義無反顧地愛過。
這些風雨,足以讓我們在往後平淡生活裡,得到一絲慰藉。
但是人生到底是無法倒退的旅程,若不凡,就接受不凡的考驗。
若平淡,就享受平淡。
ps:今天的故事來自於我以前做編輯採訪時的素材,感動了好久。還記得第一次採訪,拿話筒只有手出鏡,我都緊張的發抖。採訪過很多人,也聽過很多故事,美好的,殘忍的,但是大家都努力地活著。
今天晚上帶在在去逛街,剛走進一家店,他忽然不見了,跑進去一看,他坐在試衣間分口的凳子上。我忍不住笑,簡直是他爸的翻版,每次逛街,一進店就找凳子坐,怎麼小孩子也會一招的?
最近王忘忘忙到不見人影,我要自己給在在洗澡,哄睡,昨晚半夜他回來了,一臉疲憊還主動給我按肩膀,跟我說老婆,辛苦你啦。那一刻,我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一點點的關懷就能支撐下去。
餘生漫長,偶爾給彼此一點關心吧。
看完點個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