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凡導演作品《美少年之戀》(1998)
我想,《美少年之戀》無疑是影響了《藍宇》的。尤其是家庭團聚的情節,那一瞬間的純真是感動人的。然而很快就過去了,純真也死掉了,就像《美少年之戀》最後sam的死掉一樣,仿佛純真是從來不曾存在過的東西。
Sam(吳彥祖 飾演)
sam是一個在父母眼中很完美的孩子,擁有體面的職業,滿足了儒家世界道德要求的一切標準。用他母親的話說,他各方面都讓人滿意,她寧願sam能壞一點。但是,sam在家庭之外的面孔,他們是不知道的。他曾結識了工作中的一個男孩阿青跟他戀愛,又移情別戀於一個追逐名利的明星KS,為了償還明星的債務,他向前男友阿青求助,阿青賣身掙來的錢給他,可是那時還是小明星的KS金錢需求是個無底洞。他們之間的浪漫愛情因為物質的隔閡而破裂。子承父業的sam做了警察,結識了街頭的漂亮男妓阿jet,以好朋友的身份把他介紹給家人。當sam得知他的前男友是阿jet的好朋友時,過往的羞愧更讓他情何以堪。sam和阿jet上床被父親發現,sam羞愧難當,跳樓自殺。
代表儒家社會的香港城屢屢出現在電影的畫面
阿jet(馮德倫 飾演)
sam與阿jet
sam與KS
sam為了掙錢給KS,不惜出賣肉體
sam其樂融融的一家與阿jet
阿Jet、Sam(中)與阿青(右)
sam是純真的形象代表。他的死也影射著純真的消逝。這是一部對純真進行迷思的電影,既沒有賣弄《藍宇》中的義的概念,也沒有像西方電影那樣,思索同性戀的政治概念。從文化角度上講,sam從來都沒有逃出儒家道德的鉗制。他在家庭中扮演的是完美的兒子,爭取不讓父母失望;他在社會上扮演的是守法的公民,不辜負任何人。然而,他在儒家社會的裡裡外外,都失敗了。因為純真在儒家社會毫無立足之地。
該片主要講述了兩個男生sam與阿jet之間的愛情故事。sam不管是在家庭還是在社會上,都有一個正面形象,既是一個完美的兒子,又有一個體面的職業。另一方面,以阿jet為代表的同性戀,是一群在風塵中浪蕩慣了的人。包括sam的前男友阿青也步入了風塵。他們都是一群沒有家的人,成為社會上消費主義鏈條中的一個節點。究其原因,跟中國的青樓文化息息相關。
他們一個在風塵,一個在家庭。家庭對於同性戀是無知的,風塵對於同性戀是消費的。同性戀的境遇就如同男妓,地位可想而知。他們要麼背地裡當男妓,要麼就明面當男妓。sam雖然避免了男妓的命運,但是他的確因為金錢的需求,致使他的前男友阿青走上男妓的道路。同性戀的染上風塵色彩,是宿命。就像這部電影,帶著強烈的宿命色彩一樣。
在充滿宿命色彩的、以金錢支配一切的消費主義的、儒家道德世界中,追求愛情的純真,沒有立足之地。道德在家庭中詛咒著同性戀,風塵在金錢上限制著同性戀。在香港這個融合了儒家和消費主義的現代世界中,除非他們創造出一個同性戀版的大觀園,不然的話,電影表明沒有一個純真的同性戀愛情故事可以發生。以北京為北京的《藍宇》將同性戀愛情套上了一個恩報恩還的義的浪漫故事,浪漫的結局是死亡。只有死亡才能讓藍宇跟純真扯上關係,在《美少年之戀》中亦如是。
說儒家道德(在家庭中是生育,在社會上是消費,這一切都由金錢崇拜的觀念決定)扼殺著同性戀,在電影中中體現在方方面面。
首先,sam愛上過一個同事阿青,發生了關係,但是很快他就被一個明星吸引。他的這種移情別戀在電影中交待得很模糊,就只是說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被明星KS吸引。我們不妨猜測,同事關係或許會扼殺能支撐愛情的神秘感,或者同事關係是一種倫理,會扼殺同性戀的情人關係。這是儒家道德在作怪,電影解讀為宿命,一種典型的中國世界觀。
其次,儒家世界的消費主義迫害著愛情。sam的經濟實力支撐不了他和KS關係中的浪漫。這種浪漫迫使他和他的前男友阿青都走上出賣肉體的道路。這仍舊是消費主義的結果。sam又迷上了同樣在風塵中浪蕩的阿jet,而且阿jet和他的前男友阿青還是同事。他們一前一後出現在sam的世界中,又是宿命觀,也是一種詛咒。而且,在性消費行為中,金錢實力最強的KS實際上在消費了其他所有人。
最後,家庭同樣是不允許同性戀的。儒家世界,似乎只培植出了純真的父母。父母之間似乎完全不帶性色彩的。只是生育的目的,才讓他們有性。sam和阿jet的關係似乎是有希望的,他將阿傑帶到了家中,以好朋友的關係出現。或許這種行為可以免除家庭外世界的強大的消費主義影響。好朋友的關係,在道德倫理上是合儒家世界的規則,阿jet很快受到sam父母的喜歡。母親還自動將阿jet的拍拖理解為女朋友。但是,sam和阿jet關係一旦越界,就會造成悲劇的發生。他們的關係在百折千回之後終於實現了突破,轉向了同性戀關係。同性戀關係仍舊沒有出路。他們之間的性愛被父親撞見,導致了sam羞愧而自殺。
所以,將同性戀定義為家庭之外的浪漫,需要金錢的培植。勢必成為消費主義的籠中之物。在家庭中也沒有立足之地。這時候其實是需要實現政治上的突破的。然而,沒有。
《上癮》(2016)中的顧海(左)與白洛因(右)
儒家的本質,拋開虛偽的道德,其實是赤裸裸的消費主義。中國人的人際關係,包括籠罩著浪漫主義的義,都是金錢決定一切。《美少年之戀》中就展示了金錢在同性戀關係的焦慮。金錢讓同性間的愛情不再純真,金錢讓愛情走上了賣身的道路。阿jet的職業,跟偽明星的生活方式,以不同的方式在說明著金錢的破壞力。他們所有人都希望能傍上大款,嫁入豪門。這跟愛情無關,也跟純真無關,只是道德死後消費主義的一紙賣身契。這是儒家世界的本質。《藍宇》展示的是義,男人間的浪漫,而這種浪漫也是靠巨大的金錢支撐起來的。《美少年之戀》展示的是純真的不再,也是赤裸裸的冰冷的消費主義。只有《上癮》展示了純真愛情的可能,但是這部劇的年齡設置在了中學階段,一個男性生殖器崇拜階段,巧妙避開了成年階段的道德困境。成年以後如何,還未可知。而且白洛因和顧海之間借用父母婚姻的儒家倫理重建,展演了一把能令中國人落淚的兄弟情,舒緩了中國人對同性戀的道德焦慮。而他們之間的兄弟情,也充滿了金錢崇拜。倫理與階層上的人設與關係,有電視劇《渴望》的清晰和複雜,帶出了一個立體面的社會結構。只是,瓊瑤式的煽情,無助於同性戀概念的思考。更遺憾的是,《上癮》充斥滿了各種官本位、金錢崇拜、性別歧視、出身論等政治不正確的陳腐觀念,讓本就充滿了政治風險的同性戀越發顯得在政治上岌岌可危。但是,《上癮》極其難得地塑造了白洛因這個對自身性慾望極其恐懼的同性戀形象,又塑造了一個對自身性慾望極其肯定的顧海的同性戀形象。顧海相對與sam或者藍宇來講,既不會自殺,也不會他殺。他會一如既往的愛下去,愛得極其自信,儘管他的愛情自信在劇中是因為身份和金錢的富有支撐起來的,但是,在性慾望的單純上,顧海前進了一大步。中國社會的文化革命,將中國人的道德羞恥連根拔起了,同性戀性慾望的純真表達受益於此。
回到《美少年之戀》,電影對純真在儒家世界是不存在的,也是毫無立足之地的,其實是悲觀的。《紅樓夢》中大觀園才是一種虛構,勢必要諸芳流散,林黛玉要芳魂歸天。不過,純真在任何文化中都很艱難,所以《故園風雨後》中的塞巴斯蒂安才會流落北非,狼狽收場。世界已經過了純真階段,成熟的人鄙視純真,認為這是沒有成長的表現。但是,成熟的世界充滿了不安定的潛規則,是「亂鬨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消費主義,走向佛教正顯示了中國文化的一種兩難的僵局。賈寶玉和林黛玉在沒有物質阻隔的戀愛的前提下都無法有效交流感情,每一次都歸於挫敗,每次歸於挫敗後,賈寶玉便寄情於禪道。禪道只是困頓與性挫敗後的一種舒緩。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美少年之戀》中sam在被家人撞破之後,不願面對和解釋,溝通。就像賈寶玉,他從來沒有跟長輩解釋和溝通,他也從來沒有真正解決過一件實際的現實困境。他有的,只是逃避。儒釋道三位一體,只是和稀泥,不是出路。出路在哪?sam的自殺給了我們冰冷的警醒。其實很多文學形象的死都給我們警示,sam只是同性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