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飯
文/彭建華
有一首童謠,在我的幼年時經常唱起:
白米飯,菜湯淘。呷飽點,再來搖。搖啊搖,搖到羅江橋。
每年,早晚兩季收新禾的時候,這首童謠總是唱得最為熱鬧。那時,村口有桃樹、梨樹,我們沒事就爬到上面去玩,一些枝杈已被壓得垂向地面,丁點高的人一抬屁股就能坐上去。枝杈的表皮,早被磨得光滑,泛出黃白顏色。
每天吃飯,我們一幫小把戲端著碗,坐上去,一邊吃一邊搖著雙腳,然後就尖著嗓子,唱那「白米飯,菜湯淘」的歌謠。這樣的時光,是最為快樂的了。因為,大家都有「白米飯」吃。
其實,白米飯並非一道什麼美食。很簡單,一碗如今餐餐能吃到的普普通通的米飯而已。但是,在我幼小的時候,別說天天吃,就是每月能吃上一頓,都是奢望。糧食不夠吃,媽媽每餐就給我們兄弟分了任務:先吃一個紅薯或半碗薯渣,再吃米飯。
別說這米飯,與「白米飯」可是兩回事。那時沒有碾米機碾米,做飯的都是推子推出來的糙米。糙米黑黃,煮出來的飯嘎糙嘎糙,一口吃下,有如沙子般從喉嚨刮下去,分明能感覺出一絲疼痛來。所以,幼小的我雖然常常感到肚子餓,但是每到吃飯,又面臨一場痛苦。
吃白米飯,那肯定就不一樣啦。雖然沒有碾米機,但如果想吃白米飯,還是有辦法的。取兩升子筒罐糙米,倒進臼裡,去舂。要輕輕用力,不然便碎成米粉了。如果想要米再精一點,就反覆幾次,這樣臼出來的米,晶瑩剔透,有如玉石一般,還瀰漫一股稻香。
這樣的好事,只能在每年收新禾的時候才有。那時,常年青黃不接,為了化解多數家庭鼎釜之急,生產隊 會選一二坵早熟的稻田,提前收了,曬乾分谷給大家。這叫「吃新禾飯」,上了年紀的人是非常看重的。第一次吃飯前,要備上紙錢,打兩碗小飯,搞一個簡單的敬天敬地儀式,祈禱下一季風調雨順,糧食豐收。待天地「吃」了之後,一家人才能端碗。
「新禾飯」的好吃,是現在任何稻米做出來的飯都無法相比的。軟糯,噴香,無渣。那時,沒有雜交水稻,種的多是一種叫「農墾58」的稻子,粒小,渾圓,每畝就那麼四五百斤產量。吃「新禾飯」,是不需要下飯菜的,一到嘴裡,它自己就會往肚子裡鑽。
有次,我跟奶奶吹牛說,如果讓我放開肚皮吃,一餐三大碗都不會打嗝。奶奶笑著敲一下我的小腦袋,說想偏你的腦殼呢。每到吃新禾飯,我與大弟就會比賽著逞能,打上滿滿一碗飯,故意不看桌上的菜,埋頭就去啃面前的小「山」。只聽呼呼和叮噹聲,不消片刻,就剩二隻空碗。有次,見鍋裡飯不多,我打飯時就用飯勺壓了壓,結果落到最後。奶奶笑笑,告訴我,做任何事都不能存私,一存私就先輸了氣勢,那有不輸的理。
白米飯,菜湯淘。當然,如果有好菜,或者是好湯,那吃起來就更帶勁了。其實,以我的經驗,好菜肯定不如好湯。說到好菜,那時候哪裡會有呢?常年擺桌上的,無非就是辣椒茄子蘿蔔白菜之類,一旦有點豬魚肉葷菜,一大家子七八口,哪容得你放肆?
不過,湯就不一樣了。記得有時吃新禾飯,一向節省的媽媽也會奢侈一把。買半斤瘦肉,在砧板上剁得粉碎,倒兩瓢水在鍋裡燒開,將碎肉倒進去,撒蒜泥、蔥花,再加點味精,起碼裝上三碗。一端上桌還沒吃,我們四兄弟就被那嫋嫋升騰的熱氣給攪亂了陣腳,用瓷勺使勁地往早就裝好飯的碗裡打湯,一陣叮噹的音樂,快樂地響起。這時候,我們兄弟是不會瞎比賽的。我們必定端一碗淘了菜湯的白米飯,去那桃樹梨樹下,與一幫小夥伴們邊吃飯,邊唱那「搖啊搖」的歌謠。
菜湯淘飯,那也是需要技巧的。湯,決不能貪多。多了便成了剩米粥,將飯的清香洗的乾乾淨淨,享受不到吃白米飯的快樂。只有浸那麼三分之一的飯,用筷子扒拉不但吃起來順溜,還能感受到飯菜合一的那份美味。
記得有一次,有個小傢伙端了一個不對稱的大碗,半碗飯盛了滿滿一大碗湯。剛在樹枝上坐下,屁股底下微微一彈,手抖一下就將湯灑出來,再一激愣,整碗湯飯全撲在地上。小傢伙「譁」地大哭,還要伸手去撿拾飯粒。可惜那一大碗湯飯,早就遍地瀰漫,與泥土混合一起,哪還有挽救的餘地。我們勸小傢伙別哭,萬一讓他娘知道了,不打死才怪呢。
前些日子,我還在電話裡與他說起這事。他說,家裡的白米飯,他只能佔這麼一點,倒了就得餓肚子。「皇帝老子都為一口飯傷心呢,何況是我。」
我聽了,只能還他一聲唏噓。在那個年代,唯有「呷飽點」,是所有人的夢想。 搖啊搖,搖到羅江橋。如今,由於並村,羅江已成了我的家鄉。可是,無論怎麼「搖」,也搖不回四十餘年逝去的時光,也搖不回那一碗白米飯的快樂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