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尊稱瓊英卓瑪阿尼,宗教常常賦予信仰者莊嚴肅穆,覲見高僧大德如入佛堂,不由生出敬畏。
在見到阿尼瓊英卓瑪之前,我已多次聽聞她吟唱的專輯《Inner Peace》(寧靜心),大悲咒循環往復,自成一個宇宙,像懸浮的海市蜃樓,平和澄澈,於我而言,可望不可及。但瓊英卓瑪本人卻打破了我透過歌聲的想像。她盤腿坐在酒店的沙發上,晨起,房間未及整理,說到開懷處,便哈哈大笑,又會打著響指加強語氣,眼睛裡閃出一道光。
她說自己「非常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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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英卓瑪1971年生於尼泊爾,父母來自中國藏區。她多次描述自己的童年不幸,常年承擔繁重的體力勞動,生性暴躁的父親幾乎每天都要打她和母親。目睹女性在社會和婚姻中的不公境遇,使得她在13歲時選擇到加德滿都附近的蘭吉貢巴寺(Nagi Gompa)出家修行,遇到導師祖古烏金仁波切,被她奉為終身偶像。仁波切不僅以愛與寬容療愈了瓊英卓瑪的心靈創傷,還發掘了她的歌唱才華,很快她便在寺院的誦經之中擔任領唱。1994年,美國音樂人Steve Tibbetts在尼泊爾旅行時遇到瓊英卓瑪,被她的吟唱打動,錄製了她的吟唱片段,這段因緣此後引出他們合作的第一張唱片Cho,以及瓊英卓瑪的第一次美國巡演。
從推出第一張專輯到現在,瓊英卓瑪已經成名二十年了,她也是極少數(很可能是唯一)在公開場合舉行眾多演唱會的比丘尼,但跟她聊音樂仍是件困難的事,在她的自成體系中,並不存在呼吸、節奏等技術性的細節,她不認為自己是音樂家,並且認為這是自己在這一行業中與眾不同的最重要特質。
依據佛教教義,音樂可以助人修行;而在現實生活中,音樂帶來的可觀收入可以讓瓊英卓瑪在尼泊爾開展慈善事業,包括女童學校,幫助單身母親的日間託兒所,接納地震孤兒的學校等等。音樂只是她的工具,她說起音樂成就時毫不掩飾輕視之情,「我不是自己的粉絲」。
瓊英卓瑪的諸多專輯類型不同,有編曲平庸、純粹為烘託吟誦而作的佛樂。而我比較偏愛她跟當代音樂人合作的部分,聆聽不同體系的聲響對話。比如瓊英卓瑪跟中國古琴音樂家成公亮的合作,音樂會2011年在上海舉行,也是她首度在中國公演,未經熟稔排練的音樂會,在即興部分水乳交融,可惜隨著成公亮先生的逝世,亦成絕響。瓊英卓瑪甚至一度拿起吉他,錄製過幾首自己創作的歌曲,但這進程被2015年4月25日在尼泊爾發生的八級強震改變了。
地震時,瓊英卓瑪就在現場,「大地不過是搖晃了一下,許多生命就消失了」。無常不再作為佛教命題,而是當頭棒喝,她深深感到自己的能力,便是以歌聲撫慰人心,引人向善,這是她目前最重視的事業。
她將自己一切微小的美德都歸功於老師,在可見的每一次採訪中,都不忘記提及老師的教誨。那天講起老師的一言一行,她一度哽咽以至垂淚。使人親眼見證,愛與善可以何等深切地改造一個人,並且藉由這樣的載體傳遞和延續。瓊英卓瑪說自己以前憤怒,現在平和,她最終與父親和解,「現在我像媽媽,他像孩子」。面前的這位阿尼,坦然談論著自己的七情六慾,「我並不宗教化」,顛覆我們對修道者的認知。
《生活》:作為一名佛教徒,你的音樂訓練是怎樣的?
瓊英卓瑪:我們接受訓練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成為音樂家。在佛寺,樂器和旋律只是工具,核心要義是將你的心智引導至正確的方向。所以我可以把它稱為一種冥想,音樂本身從來並不重要,對我也是同樣。
《生活》:所以你從來不會認為這是一種「音樂」。
瓊英卓瑪:不,從來沒有。不會是人們通常提及的「音樂」、「歌唱」和「表演」,「表演」是為了娛樂。
《生活》:當你一開始進入寺廟學習時,通常是怎麼度過一天的呢?
瓊英卓瑪:起初我進入寺廟時年齡很小,只是一個13歲的孩子。我的老師了解我的成長經歷和背景,所以他一開始是先「療愈」我,讓我重回一個孩童的天然本性,因為在家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機會做一個孩子。所以他並沒有讓我先進行繁重的學習和遵守嚴苛的紀律,而是獲得自由,變成我自己。現在我們往往把心靈導師視為宗教領袖,但是我認為他們更像是諮詢師、療愈者和心理醫生。對我來說,我的老師就是療愈者。他治癒了我,讓我重新變成了一個孩子。
《生活》:他是怎麼做到的呢?
瓊英卓瑪:非常多的愛,他常常說你是一個孩子,你很特別,我們愛你。他的方法就是愛和善,這是最重要也是最強大的力量。無論是孩子還是成年人,都能感到他巨大的關愛和善意。
《生活》:讓我們回到音樂的問題,你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聲音的?
瓊英卓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最重要的是你心靈的狀態,除此之外,我沒有辦法談論如何控制這個那個。只是讓自己處在一個和諧的狀態,和諧是一切的基礎,接下來的事就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我從來沒有辦法從技術角度做出準確的解釋。這也是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是否能稱自己是音樂家,我只是這麼做了。
《生活》:在佛教裡,如何理解「音樂」?
瓊英卓瑪:音樂和旋律在佛教裡並不只是為了體現善意和慈悲,也是為了了解世間事物的本質,就如火有它的溫度和熱量,如果你了解了這些,你的智慧就會幫助你更有利地生活,讓你知道如何面對生命。比如情緒,有些情緒非常痛苦、令人焦灼。佛教讓你了解這種情緒的本質,然後運用我們的智慧和覺知來應對它,讓它更有利於你而不是有害。
通常我們談論佛教的時候,會說是讓人行善,保持慈悲心,這當然沒錯,事實上在最根本的層面,所有宗教都是同樣的。而佛教的特別之處是,它要人了解在最深刻的層面,事物的本質如何,現象又是如何。了解音樂的本性之後,我們知道它可以平靜人們的心靈,我們便可以這樣運用它。缽、鈴、號,每種樂器的聲音都有各自的邏輯和力量,可以讓你的心靈回歸自然狀態,獲得平靜安寧。這就是為什麼音樂並不是佛教的目的,但是它可以成為工具。
《生活》:所以你認為所有宗教的本質是一樣的,只是佛教有更多的覺察、覺知和理解?
瓊英卓瑪:是的。去認識所有事物的本質,就像我們知道水的本是「溼」,火是「熱」,以此類推。對於人來說,為什麼我們會痛苦,是否有解決的辦法?是的,有,這裡有消除痛苦的路徑。學習如何理解、消除和解脫痛苦的方式,增進你的智慧的方式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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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比較你最早的專輯和現在的專輯,感覺你的聲音更自由,更從容了,變化是怎麼發生的?
瓊英卓瑪:經驗吧,可能我更成熟了,更放鬆了,更少欲望,我更老了,或者更好聽些是我更明智了。當我反躬自省的時候,我的確更平靜了,對外界更少了好奇心,我想我更滿足了,也許這對我的歌唱是有影響的。不然的話,我很難從技術的角度來解答你的提問。
《生活》:你以往的採訪中,你提到自己受到美國藍調、印度音樂,當然還有佛教唱誦的影響,你從不同的音樂傳統裡分別學到了什麼?
瓊英卓瑪:我確實享受聽各種各樣的音樂,但我並沒有讓這些音樂具體影響到我歌唱的方式,當我在進行佛教的唱誦時,它需要遵照本來的規範,這些音樂的影響體現在我的歌唱能力和歌喉的靈活性上,讓我可以用優美的方式歌唱旋律,但我的態度是,背後的發願心必須是保持不變的。另外一些比如說新的現代的創作,我會跟隨作曲家演唱,其中當然也體現了我的態度,對於聽眾來說,就是我的內在狀態。不然的話,旋律就是旋律,但是歌唱旋律的人確實會產生影響。
《生活》:是否可以這樣理解,你聆聽不同種類的音樂,和不同的音樂家合作,你並沒有刻意學習,不過一些影響已經在這裡了。
瓊英卓瑪:也許。我真幸運可以歌唱,我善於聆聽,我的耳朵非常好使,我可以模仿別人的聲音,比如我唱一首中文歌,我要保證有中國人的口音,我不希望讓你聽出來是一個藏族人或者尼泊爾人在唱中文歌,我唱尼泊爾歌的時候,我就要像尼泊爾人。
《生活》:經過跟來自不同背景、國家、文化的音樂家合作之後,你怎麼看待自己的獨特性。
瓊英卓瑪:我的態度是我不會刻意取悅他人。我從來不會想觀眾在那裡,我要為他們歌唱。不,你可能會看到在大多數時間我都是閉著眼睛唱歌的。在我開始唱歌之前,可能我會注意到觀眾、舞臺、燈光這些事情,不過一旦我開始唱,我就會忘記一切,誰在那裡,我是否要徵服他們。我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之中,在一種自在的狀態裡,這些會通過旋律表達出來,而我的歌聲承載著背後的發願心。有些音樂家有強烈的意願要做最好的音樂,擔心出錯。但是我不會這樣,我就是自然而然,我不會說一定要給這些人最好的印象,或者必須展現出我嗓音的最佳狀態。不,不存在以上任何一種想法。這確實讓我獲益良多。我在一種怎樣和諧和寧靜的狀態,便給觀眾怎樣的影響。
《生活》:在和中國音樂家巫娜合作的時候,你寫出了自己的第一首歌「Guru」(上師),你什麼時候有了這首曲子的靈感?
瓊英卓瑪:有一次我被邀請參加一個音樂真人秀,叫「Rising Star」,歌手唱歌,觀眾投票。通常我不會去參加這類比賽,不過當時我剛剛擔任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親善大使,我想既然承擔了新的社會責任,也許通過參賽,我可以更好地為婦女和兒童權益發聲。我說,好吧,我來。
他們給了我一個歌曲列表,裡面有一千首歌。我聽了所有的曲目,其中只有一兩首能觸動我。如果我感覺不到跟歌曲的聯繫,是不會演唱的。演唱悲傷的情歌不是我的興趣,有很多其他偉大的音樂家在做這件事,他們做得很好,是我做不到的。我更想歌唱的是生命中具有積極意義的事情,不是關於抱怨、憂傷、絕望、心碎,但這是大多數歌曲的主題。我跟組織者說,抱歉,我跟這些歌曲無法產生共鳴,他們說那你自選一些歌曲,我選了一些,這些歌曲都是很正面的,有關覺知的。經過討論,他們對我說,這些歌曲都很好,但是如果我們允許你自由選擇歌單,對其他的歌手會不公平。
《生活》:所有的歌手必須從同樣的歌單裡選曲?
瓊英卓瑪:是的。然後我說對不起,我不能參賽。但是這件事讓我想要學習彈吉他。我回到尼泊爾,覺得應該學習彈吉他,所以上了吉他課。在學習不同和弦的過程中,有一天,我在自己住處的陽臺上,忽然來了靈感,一切都是計劃外的。那個旋律出來了,真美啊,我抓住了它。
《生活》:這首歌是寫給你的老師嗎?
瓊英卓瑪:不,是寫給普遍意義上的老師的。歌詞是從印度教的傳統裡來的(註:Guru Vandana,梵語「上師頌」),但是我喜歡這個概念,在佛教裡,我們會說Guru是佛,是達摩,是僧伽,他可以代表這一切。在印度教也是一樣,歌詞裡說Guru是梵天,是毗溼奴,是溼婆的化身,同樣的美好概念,所以這個旋律在我心裡出現了。
在那之後,我還寫了幾首歌。我想有一天我會把心中的旋律帶出來,需要用琴弦來激活它們,打開大門。
江湖禪語 • Guru (上師) - 巫娜/瓊英卓瑪
《生活》:是否可以談論一下那場地震呢?因為你說它改變了很多事。
瓊英卓瑪:它改變了很多我的計劃。
《生活》:你當時就在尼泊爾,是嗎?
瓊英卓瑪:是的,我在12樓,當時我跟死亡面對面(笑)。今天我認為這是非常珍貴的經歷,但在當時還是很害怕的。
《生活》:地震破壞了整棟建築嗎?
瓊英卓瑪:是的,一切蕩然無存。當時我曾想這是生命的最後時刻。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我就接受吧。
《生活》:你當時是怎麼逃生的呢?
瓊英卓瑪:整棟樓搖晃了一分鐘,據說是59秒,實際上是很長的時間,我當時不知道它會不會停止。情況非常危險,我感覺這棟樓要塌了。這是一棟高樓,在來回搖擺,我覺得自己要從窗口被甩出去了,如果摔到地上,一定會很疼,那可不是一個好主意(笑)。所以我緊緊抓住我坐著的沙發,如果樓塌了,就跟它一起掉下去,沒什麼辦法。我開始想到我的老師、佛祖和一切讓我內心平靜透徹的人。然後我說,好吧,如果是這樣的結局,那麼我接受它。那是一次非常特別的經驗。當它停止搖晃的時候,我想,也許有機會(逃生)。
在門口有一個包,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拿起包,反正當時我抓住包然後順著樓梯走下去。見到一些長者,便攙扶他們一起下樓。這就像一場電影。你看到牆壁開裂,徒步走下12樓,在樓下見到傷者和死者,並且為之感到非常悲傷。這是非常特別的經驗,這之後的生活也是非常特別,強烈地提醒我世事無常。
在佛教裡,我們確實一直在教導「無常」,生命無常,你今天在這裡,但是不知道明天會在哪裡。你的生命可能隨時消失,我們一直在聆聽,卻從來沒有這麼真切地面對這一時刻。在那時我真的是經歷了「無常」,就像你一直在談論某人,終於有一天得以見面,這就是你啊,就是這種感覺。大地不過是搖晃了一下,許多生命就消失了。許多你深愛的人消失不見,許多你深愛的人飽受痛苦。你幹嘛要珍視那些裝飾品、繪畫、收藏品,忽然這些就成了你的負擔,在地震之後,從房間裡搬運東西是我最感到後悔的事。為什麼我需要這些東西,為什麼我要在房間裡擺放那麼多的東西,我真的面對和經歷之後,我的認知改變了。在地震之前,我正在為閉關做準備,在藏傳佛教中,我們有閉關三年的傳統,與世隔絕,進行冥想,不過在那一刻我的想法改變了。因為閉關對我來說是更舒適的選擇,逃開是很容易的,但是現實之中有那麼多的人需要幫助。
《生活》:你改變了閉關的計劃,那麼新的計劃是什麼呢?
瓊英卓瑪:我仍然有閉關的計劃和願望,但不是非常迫切,之前我計劃46歲的時候閉關,在50歲的時候出關,到時會跟熱愛我的人一起有一個盛大的慶典,要做這樣和那樣的事。但是在地震之後,這個計劃落空了(笑)。我需要讓生命過得更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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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節選自《生活月刊》2017年12月號
「天」欄目
編輯:劉匪思 採訪、撰文:霍亮子
攝影:Mark Unr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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