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花子——支教日誌(2)

第65篇。

註：為保護孩子，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1

下雨了。教室外的小山丘淹沒在乳白色的霧中，黃牛被淋溼了，毛髮沾在脊背上。

 

孩子說，他們要聽故事《賣火柴的小女孩》。我打開手機，搜索出來，從第一句開始念。「這是一年中的最後一天——除夕，正在下雪，天氣冷得可怕。……」

 

學生漸漸安靜下來，雨水「嘀嘀嗒嗒」地從屋簷掉在泥土上。

 

「看著人家幸福的情景，小女孩想到了生病的媽媽和死去的奶奶，傷心地哭了。」孩子們靜靜地趴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頓了頓，我繼續讀下去。兒時學過的這篇課文，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哀傷情緒。

 

「在她周圍有灑滿一地的火柴梗，小手中還捏著一根火柴。」終於讀完了。我抬起頭，正迎上那些清澈又無知的眼神。

 

「小女孩為什麼要去賣火柴？」——「因為她奶奶死了，媽媽生病了要治病。」

 

「小女孩最後為什麼會看見奶奶？」「……」孩子面面相覷，茫然無措。

 

「因為她太冷太餓了，她快去世了，所以出現了幻覺。」「幻覺。」學生重複了這個詞，似懂非懂。「你很思念一個朋友一個親人，就會覺得聽見他叫你，仿佛看見了他。因為奶奶很疼愛小女孩，但奶奶又去世了離開她了，所以小女孩很想念她。」我故作鎮定地說下去。

 

然後，是一陣沉默。我若無其事地走動著，回到講臺，看見第一排的石英在用右手抹眼淚。她戴的貝殼耳環在微微地晃動。

 

我側過頭，看到坐在中間的古哈也在怔怔地看著我，眼裡泛著光。

 

「你們自己想一下吧。」我說不下去了。

 （一個學生寫的聽後感。）

2

我最害怕看到的是花子，那個高高瘦瘦，扎著馬尾，頭髮又稀又黃的姑娘。

 

幾天前，正上著課，看見她捂著肚子趴在桌子上。她說肚子疼。我趕緊去學校庫房找藥，找了一圈發現沒有對症的藥，又急匆匆地跑回教室。

 

「你能打電話讓爸爸來接你嗎？」學校沒有包括自行車在內的任何交通工具，村裡也沒有醫務室，一般學生生病了都讓家長幫忙。

 

她搖頭，臉色發白。

 

「那自己能回去嗎？」「不行，我們村很遠的。」旁邊一個男生說。我才想起，他們村在山的那邊，單程走路要2個多小時。

 

「那你打電話給爸爸，讓他來接你！」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一邊掏出了手機。

 

「我爸爸不會來的。」她的眼淚本來還蓄在眼眶裡，這會兒已經簌簌地往下掉了。

 

全班45個孩子，11個男生，剩下的全是女生，很多還是已經10多歲的大姑娘——因為家裡重男輕女，她們得在家放牛、帶弟弟妹妹，不能按時入學。我想，是她的父親不疼愛她吧。

 

學校沒有辦公室，只好領她到宿舍，打開小太陽讓她烤著。

 

我給她衝了一碗紅糖水，坐下，怕她疼得太厲害，繼續做工作，「你爸爸為什麼不能來接你？」

 

「我爸爸死了。」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像泉水一般湧出來，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愣住了，又愧疚又心疼，站起來抱著她說：「是老師的錯，不該問你。」她的頭小小的，髮絲間飄著泥土和柴火的氣味。

 

3

講完故事的第3天，花子找到我說，「老師，我跳舞不好看，六一兒童節能不能不跳舞了？」幾番追問下，才知道原來是另一個班的女生與她吵架，說她跳舞難看。

 

「沒事，你跳得好著呢，繼續跳！」我說完，把她趕回了教室。

 

「老師，我還是不跳了。」沒過一會兒，她又貼著牆走過來，囁嚅著說道。

 

「不行！」我有點生氣，十分武斷地拒絕了她。

 

「那個同學欺負我們，打我們的弟弟，在懸崖邊上還推我們，罵了我們很多，我們用普通話說不出來！」同村的以立走過來說。兩個人都眼淚汪汪的。

 

我無奈，只得把她們的弟弟和那個女生找出來，但雙方各執一詞。因為涉及到不同年級，其他老師見狀也圍了過來。

 

見此情景，花子很快低下頭不說話了。那個女生立馬哭了，說自己根本沒做這些事，老師們於是都去安慰她，口頭上給雙方各打五十大板，然後讓回去上早讀課。

 

過了一會兒，我走進教室，發現教室裡一片啜泣聲。10多位同學，有的趴在桌子上抹眼淚，有的用書本擋著默默流淚，還有的「哇哇」大哭。

 

「她就是欺負我們了，我們村很多人都看見了！嗚嗚嗚……」以立哭得喘不上來氣，抽噎著說道：「她還說我們都死了爸爸……」其他人也一邊哭著一邊告訴我，那個女生的確這樣罵他們了。我的眼淚也瞬間掉了下來，從小得不到父愛或母愛，孩子一般比較敏感，而且自尊心強。

 

安慰、開導了半個小時，哭泣聲仍此起彼伏。適逢上數學課，我離開了教室。

 

沒過一會兒，花子的同桌哭著來找我，說花子正收拾書包準備回家，不來學校了。我又勸說了好久，軟硬兼施，才把她的書包拽下來。

（一群孩子在校外的路邊玩，正往坡上爬的就是花子。）

 

4

放學後，人少了，我去找那位女生。

 

「同學之間吵架，雙方都有錯，老師沒有向著誰，只想知道你有沒有說這樣的話，現在他們都在哭。」我態度很溫和，只想確認她是否講了這麼過分的話。如果是，想讓她道個歉。她表現得很平靜，只是重複說沒有。

 

我正想離開，找另一個方法解決時，她的班主任和其他老師又走了過來。女生的眼淚立馬又掉了下來，趴在門框上哭。老師們見狀，又抱著她安慰。

 

她的班主任開始質問我，並且堅決稱她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她哭得更加傷心了。

 

「沒有嗎？其他人都在場，都聽見了！」我生氣了。

 

「那是你們班的，自然向著你們班！」他狡辯道。

 

「誰會拿自己的傷心事來誣賴別人呢？」

 

「我怎麼知道他們想什麼？」

 

「現在我們班的女生說不上學了，她怎麼可能沒說！」

 

「你們班的學生不上學就不上學，你是想把我們班的學生也逼走嗎？」他理直氣壯。

 

「學生之間這種事你們不要摻和。」「可以了，可以了，都回去吧！」其他老師在旁邊說。

 

我正氣不打一處來。花子聽見爭吵聲，從教室裡跑了出來。

 

「羅老師，我錯了，我錯了，什麼都沒有發生。」花子一邊跑，一邊哭。站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她一邊朝我鞠躬，一邊哭喊道，身體微微地抖著。

 

我的眼淚「唰」的就下來了。太懂事的孩子，也太膽小怕事了！

 

她說完，就衝回教室去背書包，背上書包又衝向校門。

 

我去追她，她仍在哭，嘴裡一直說：「羅老師，你回去吧，沒事了，你快回去吧！」

 

「你明天來上學嗎？」我一再追問。

 

她不說話，眼淚又往下掉。

 

僵持了好一會兒，她走了。看著她瘦小的背影，我的眼淚又湧了上來。

 

我不知道從小到大她受過多少這樣的委屈，父親的去世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影響。但是，這種性格的形成絕非一朝一夕。

 

我作為一個老師稱職嗎？面對這樣的孩子，我不能給他們討回公道，也保護不了他們。

 

回去告訴母親又怎麼樣呢？家裡沒有男人，在農村想立足都是個難題。或許，她是對學校失望了，這是個沒有公平，也沒有溫暖的地方。

 

5

第二天，她果然沒有來上學。我給她打電話，她在第三天來了。

 

周末，我去她家家訪。

 

她家離學校很遠，要翻過兩座山。去她家的路上，遇到她的媽媽坐在同村男子的摩託車後座上，一邊用彝語喊著「回去餵豬」一邊朝相反方向呼嘯而過。

 

到了她家，走進去，很小很舊的一間屋子，裡面放著三張矮矮的木床。她放下書包就去餵豬，長長的食槽被她提進屋子來。她往裡抓了幾把類似煮熟的野菜的豬食，又用手在槽裡來回地拌。她一邊幹著這些活，一邊不好意思地朝我笑。

 

媽媽去鎮上了，「去找錢。」弟弟還很小，只能由她幹活。

 

她拎著豬槽往外疾步走，放下槽，掀開一層透明的塑料布，跳了進去。那是由一摞磚塊隨意搭成的簡易豬圈，裡面有幾頭黑色的小豬，還有一些未乾的豬糞。她絲毫不覺得髒，把放在外面的豬槽提進去，又俯下身去招呼小豬過來吃食。她暗紅色的衣擺翹起來，上面印著幾道久未清洗的汙漬。

天色暗了下來。

 

「我們今晚去以**家吃飯吧，已經跟他家說好了。」我跟她說。

 

「不用了，不用了。」她又委婉又堅決地說道。

 

「你自己做飯多麻煩！」

 

「我經常都是自己做飯的。」

 

「你在家裡吃什麼？」我繼續問。

 

「吃泡麵，家裡有。」她回答得很坦然，仿佛吃泡麵是司空見慣的事。

 

「不行！」我拉著她出了門。

 

在那個同學家坐定，大家都在歡快地看電視。飯快好了時，一轉身，發現她不見了。

 

她已經走出了大門。幾個人去拉，她屁股往下坐，硬是不肯進來。最後，女主人親自出馬，才把她拉進來。

 

晚上，回到花子家，我和幾個女生一起圍在火塘邊烤火。

 

「你經常自己和弟弟在家嗎？」

 

「嗯。」她的話很少。

 

「害怕嗎？」我追問，她笑著輕輕搖頭。

 

「她怕的，有時候還躲在被窩裡哭。」一個女生在一旁搶著回答。

 

「你是女孩子，晚上睡覺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讓壞人進來。」

 

「嗯。」她點頭。

 

6

在她家睡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她的母親回家了。

 

「老師，老師，你好！」她一邊說著彝語，一邊搖晃著向我走來。我伸出手的一剎那，聞到了濃濃的酒氣。

 

進了屋，她把我拉到火塘邊坐下，從黑色塑膠袋裡掏出兩個礦泉水瓶，晃著裡面的酒問我喝不喝，我趕緊搖頭。

 

她又跌跌撞撞地坐下，拉著我的手，用彝語夾雜著川普跟我反覆說：「我是花子媽媽，爸爸很早就沒得了。」我默默地看著她。

 

她繼續嘟囔著，突然掀起了上衣，露出了一個渾圓而又下垂的乳房。她用手抖了兩下，指著旁邊站著的弟弟，一邊繼續說著。

 

我聽到了「6」這個字，瞬間明白：「你是說花子爸爸去世6年了，當時你還在給弟弟餵奶嗎？」弟弟說是。

 

她越過火塘，抓著我的手，看完手心看手背，完了又伸出自己的手來對比。「我每天上山幹活嘍，手不好，沒你的好。」為了讓我聽懂，她說的話很簡短。

 

年輕的時候，她應該也是個愛美愛唱歌的，喜歡上山採野花的姑娘。但生活讓她變得粗糲了，她布滿厚繭的手又黑又大，掌心裡有千萬道橫豎不等的粗紋，裡面都被泥土浸染成黑色。粗短的手指上，指甲都禿著腦袋，裡面也是一輩子都洗不乾淨的黑色。

 

「你太辛苦了，太累了！」我摸著她的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放下我的手，又搖晃著去翻那個黑得辨不清原色的柜子。終於找出來了，是一個小藥瓶。「你吃，你吃！」原來那裡面是蜂蜜。我婉拒，她仰起頭，往嘴裡倒。

 

嘗了一點點，她感到心滿意足，又顫抖著雙手把蜂蜜放好。

 

這會兒的功夫，花子已經去村裡的小賣部買回了兩包泡麵，又泡好了端來我面前。

 

「你吃，你吃！」媽媽繼續說。

 

「媽媽說你沒吃午飯，讓你吃。」我拒絕多次無效，只得往另一個碗倒出一點，吃完了。

 

「你以後少喝點酒，對身體不好。」我忍不住說道。

 

「對，喝酒麻煩別人。」弟弟立馬接話。

 

她朝著孩子很天真地笑了。笑完後，又說，「花子爸爸沒得了……」我想，可能是她心裡苦，她太累了，所以要喝點酒放鬆下。班上的學生家裡一般都有六七個孩子，她家也不例外。這麼多孩子，她這6年是怎麼熬過來，怎麼把他們養大的呢？

 

花子有些尷尬，可能自尊心受挫了，一直用彝語對媽媽說著什麼，用責怪的語氣。

 

我站起來告辭。

 

「別走，別走，今晚能不能留下來住？昨晚真的太感謝你在家裡住了。」花子給我翻譯。

 

「不客氣，我要回學校了，有事。」我一邊說一邊往門口走。

 

媽媽又把衣服掀了起來，這回她解下了綁在腰間的自己縫製的腰包。她拉開拉鏈，給了花子幾十塊錢，花子拔腿就往外跑。我要往外走去攔，媽媽張開雙手，像孩子一樣把我擋住。

 

不一會兒，花子回來了，手裡提著一大袋東西。她的媽媽說著什麼，要往我的包裡塞。

 

我低頭一看，裡面都是小賣部買來的東西，幾包辣條，還有好多餅乾之類的零食。我不要，再三推讓，最後只能拿了兩塊餅乾。

 

她的媽媽又在暗處摸索著什麼，出來時，手心裡放著一顆銀戒指，一邊拿起來要給我，一邊指著自己的臉。

 

「我媽媽說戒指送給老師，自己太醜了。」花子在一旁翻譯。

 

我猝不及防被感動到，這是有多淳樸，有多熱情，才會把自己的戒指都拿出來。

 

「我不要不要！」又相互退讓了幾次，我才得以脫身。

 

離開時，媽媽一直把我們送到村口。走得遠遠的，還看見她站在那裡朝我們悠悠地招手。看得我鼻子發酸。

 

「你一定要讓花子上學，一直讀下去。」臨走前，我跟媽媽說。

 

「嗯嗯。」她似懂非懂的點頭。

（弟弟手裡扎進了刺，花子在用針幫他挑。）

 

7

「後來媽媽知道你被欺負了說了什麼嗎？」走在路上，我問花子。

 

「沒有。」花子依舊笑著回答，但這次，她的笑有些無奈，又有些悽然。

 

「那天班上哭的學生都是沒有爸爸的嗎？」我繼續問。

 

「嗯。」她默默點頭。 

然後，是久久的沉默。

只聽得腳踩在路上「沙沙」的聲音，我們爬坡時重重的喘氣聲，還有幾聲若有若無的狗吠聲在山谷間迴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