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設華南教育歷史研學基地是2020年省政府工作報告部署的重要工作。根據省、市關於華南教育歷史研學基地的工作部署和許瑞生副省長作出的批示精神,受梅江區文旅體局委託,2020年11月3日至7日,中山大學歷史學系教授曹天忠、檔案館實體檔案部副主任李敏玲及歷史學系碩博研究生一行9人赴五華、興寧、蕉嶺和梅江區等地進行田野考察、文獻搜集與口述訪談。考察團重走抗戰時期以中山大學為主,包括相關的廣東各大中院校東遷之路,不僅實地探尋了國立中山大學、廣東省立文理學院、私立廣州大學、私立中華文化學院、私立嶺南大學以及香港私立華南中學等學校在粵東的辦學舊址,還收集到一批珍貴的檔案文獻。在尋訪故地的過程中,在親歷者及其後人的回憶下,大家發現那些冷冰冰的文獻史料背後卻隱藏著一段段豐富鮮活、溫暖立體的歷史和故事。
●洪雨/文 段美欣/圖
一 故紙 搜集遺留當地檔案文獻
歷史研究的目光要向下看,檔案查找的方向也要向下,如果將搜尋方向從國家級、省市級檔案館下移到縣級檔案館,研究者會發現更接近地方實情的歷史文獻。五日來,考察團將大量的時間投身於檔案故紙堆中。每到一個地方,必訪問當地檔案館。在五華縣檔案館、興寧市檔案館、蕉嶺縣檔案館的館藏檔案目錄爬梳中,大家驚喜地發現一大批國立中山大學、私立廣州大學、嶺南大學等粵省高校的文獻。
此次考察的最大收穫,便是發現了一批粵省遷梅高校遺留下的同學錄與畢業紀念冊。圖片史料是史料分類中重要的一部分,也是以往我們收集遷校史料中的薄弱點。除了文字史料之外,圖片作為一種形象史料,能更好地讓觀者回到歷史現場,感受歷史變遷。在這批國立中山大學、私立廣州大學、華南中學、中華文法學院、廣東省立文法商學院等學校的同學錄裡,保存有大量照片。譬如校長、院長、系主任、教授的風採照,同學的畢業照、集體照,校長、教授們的題字,校園景象……由於紙張厚實,照片保存得非常完好,教授們的睿智溫和與學子們的意氣風發都清晰地展現在我們眼前,文獻上枯燥的名字忽然生動起來,一個個人名開始具象化,讓人忍不住猜想他們的過去和後來。
在地方檔案館與縣誌辦中,大家還發現多套近代教育資料彙編,為進一步尋找線索提供了很大方便。如在興寧市檔案館發現的一套《興寧縣教育志史料彙編》,收錄有興寧縣學校簡史、校友回憶、時人題詞、人物小傳等,涵蓋抗戰期間中大與粵省其他大中院校遷徙至興寧的辦學記錄與回憶。其中《抗日戰爭時期遷入興寧的大專院校》和《廣東興寧高級工業技術學校簡史》兩文,記載有省立文理學院、勷勤商學院、國立中山大學與私立廣州大學等高校遷入興寧的簡史。位於現興寧市委黨校的廣東省立興寧高級工業職業學校成立於1942年,首任校長為國立中山大學工學院教授羅雄才。因著這一層關係,中山大學工學院遷往興寧後,便曾借用興寧高工校舍、城南鄉伍氏住宅寶善廬、秋陽廬、東壩朱屋等地辦公、上課。工學院復員廣州後,留下來的教學經驗與工科知識,影響了興寧高工以後的辦學,也奠定了興寧工業發展的技術基礎。
在考察過程中,曹天忠教授多次強調獲得檔案文獻並不是搜集材料的終點。「檔案一定要與其他文獻材料互相驗證,甚至要實地考察,檢驗檔案記載的真實性。」田野考察的重要性也在於此——發現文獻,實地考察,口述訪談,多種史料比勘互證。經過這一系列的努力,研究者才有可能接近於歷史的真相。
因此,根據收集到的檔案材料,我們進行了一系列實地考察,試圖連接過去與現今,發現與考證各學校辦學具體地址如今何在以及發生的滄桑巨變。
二 故地 追尋粵省高校在梅辦學地點
1945年1月,日軍進攻坪石,粵北形勢危急。中大當局通過緊急疏散,開始抗日戰爭以來中大的第三次遷校。此次遷校分為梅縣、連縣、仁化三處辦學,其中粵東由代校長金曾澄率領校本部、研究院、文學院、理學院、醫學院、先修班及附中部分師生在梅縣;法學院在蕉嶺縣路亭;農學院在五華縣岐嶺;工學院在興寧縣東壩朱屋。這些學院具體在哪個位置?現狀保存如何?應該如何紀念?這是我們此次活動的考察重點。
數日來,在當地相關學者專家、政府工作人員、村幹部等的指導和幫助下,考察團奔波於各縣(市、區),重走抗戰遷校之路,追尋先輩求學印跡。
當年各院校多借用當地客家圍龍屋、宗祠、寺廟、學校來辦學與生活,我們考察的地點也集中於此。大家先後前往位於五華縣岐嶺鎮榮福村的新蘇屋、塗屋、梁屋,看到國立中山大學農學院辦學舊址早已掛上五華縣粵北華南教育歷史研學基地的牌子,此地已經被保護起來。我們奔赴興寧市葉塘鎮甘塘村的東壩朱屋(今上大廈),看到工學院學習與生活過的舊址早已坍塌荒廢,只有完好的外牆可以看出其時朱屋的高大氣派。根據中山大學檔案館館藏的興寧縣政府關於安排中大員生宿舍的代電,興寧市寧新鎮城南村的寶善廬、秋陽廬曾經作為工學院暫時辦學的舊址,遺憾的是,前者已蕩然無存,後者現正面臨拆遷的厄運,大家感情十分複雜。梅江區大浪口的張氏書院是香港華南中學遷梅後的學生宿舍,也早已拆除,令人心疼不已。
興寧市西河背朝天圍饒屋是饒氏祖屋祠堂,此地建造於嘉慶年間,距今已有近四百年歷史。抗戰時私立廣州大學曾遷往此處辦學,近年來經饒氏理事會捐資修繕,整體保存完好。蕉嶺縣文福鎮路亭街的路亭中學、丘氏宗祠與羅氏宗祠,是國立中山大學法學院辦學與生活舊址,羅氏宗祠保存良好,而丘氏宗祠卻破敗不堪。在梅江區三角鎮灣下村和三龍村,當年法學院擬遷的安國高級小學已經成為機場的草坪。
我們還前往興寧市葉塘鎮報福寺(廣東省立文理學院、廣東省立勷勤商學院辦學舊址),梅江區泰康路基督教堂及廣益女子中學舊址(嶺南大學辦學點舊址)、青年會麟慶樓(嶺南大學通訊處舊址)、學宮(嶺南大學附屬中學辦學舊址),庇佑過離鄉師生的寺廟現在依然供奉著香火,當年的基督教堂如今依舊唱著聖歌。
我們還先後尋訪了國立中山大學醫學院舊址(今梅江區樂育中學、黃塘醫院)、理學院舊址大覺寺(今梅州師範學校附屬小學)。當年保護過中大學子的地方,如今亦有許多青蔥少年在此孜孜不倦地求學。
戰火紛飛,世事變遷,而薪火不絕,希望不滅,知識之火與文明之光便是這樣傳承下來。
中大校友的故居亦是我們這次考察的重點。因前段時間電影《八佰》熱映,出生於蕉嶺的謝晉元為世人熟知。他曾考入國立廣東大學(國立中山大學前身)預科,後投筆從戎,轉入黃埔軍校學習,從「文學生」轉為「武學生」。我們來到蕉嶺縣新鋪鎮尖坑村,參觀瞻仰了謝晉元故居、紀念館及紀念碑。在紀念碑前,大家靜默三鞠躬後,曹天忠教授用客家話念了一段悼詞,似乎在與謝晉元將軍問候家常一般,令人幾乎潸然淚下。
梅州名人黃藥眠是廣東高等師範學校(國立中山大學前身)英文系畢業生,其同父異母兄長黃枯桐則是中大農學院院長。黃藥眠故居椿蔭堂位於梅江區金山街道辦事處小溪唇,據黃藥眠侄孫女黃瑋珍介紹,黃藥眠的五兄弟並未分家,這裡也是黃枯桐的故居。19世紀60年代,晚年的黃枯桐住在如是樓二樓,從不下樓,生活用品及用餐都是小籃子吊上二樓,由父親黃宛奇和母親張照霞照顧。黃氏家族與中山大學及紅色革命淵源頗深。黃瑋珍的堂叔祖父黃藥眠曾是中共黨員,叔叔黃力是東江縱隊成員。黃枯桐與黃藥眠都曾在中大任職,此外還有曾任中大數學系主任的黃新娥和畢業於中大歷史系、曾任廣西社科學院院長的黃錚。
考察團還在河源市龍川縣老隆碼頭尋探中大師生的足跡。1945年10月下旬,分散在粵東各地的師生員工,齊集龍川老隆集體乘船返穗。中大的復員船隊由幾十艘「大眼雞」組成,運載著復員師生和學校圖書儀器等公物沿東江南下,一路旗幟飄揚,延綿十數裡,極為壯觀。船隊到了惠州,師生轉乘汽車到東莞樟木頭,再轉乘廣九鐵路火車,最終回到闊別七年的廣州。
三 故人 挖掘中大師生與當地民眾的互動關係
實地的田野調查還不足以讓我們充分理解文獻記載的溫度與立體。「所有的文本材料不是把材料拿到手就可以解讀,更重要的是要看誰做的,誰講的,誰怎麼樣講,面對這些文本的時候什麼人做出什麼反應。」因此,對親歷者進行口述訪談是考證史實、理解史事必不可少的一環。透過親歷者及其後人的娓娓訴說,我們接觸到了書本之外生動有趣而觸動心靈的另一面。
在訪談中,我們發現東遷的中大校舍幾乎都是當地村民自願免費提供的,而且大多是新建大屋。在農學院舊址五華岐嶺榮福村高圳小組塗屋,老人們說過村裡建有舊蘇屋,因不敷居住,蘇姓幾戶人家又合夥修築了新蘇屋。由於抗戰爆發,新蘇屋便提供給遷來此地的國立中山大學農學院師生讀書與居住。在法學院舊址蕉嶺文福鎮路亭下村,82歲的丘氏媳婦張清秀老人介紹,抗戰勝利前夕國立中山大學法學院學生曾在她家住過,他們家的大屋做過路亭中學的辦公室,她曾祖父丘贊侯與丘逢甲交好,祖父丘逸儂當過文福公學校長,與丘逢甲之子、國立中山大學法學院教授丘琳是世交通好。
98歲的羅裕香老人仍然記得,興寧葉塘鎮甘塘村東壩朱屋是她的丈夫朱坤華及家公當時新建好的大房子,敬重讀書人的丈夫免費借給國立中山大學工學院的師生上課與住宿。「抗戰勝利那天,中山大學的大學生高興得在我家裡的二樓蹦到天亮。」老太太如是說。1978年,外甥陳明豐考上中山大學生物系,朱坤華並沒有過多誇耀過自己對中大的恩情,僅僅輕描淡寫對他說了一句:「我只不過給中山大學提供一個辦學的場地。」跨越數十年,這段歷史第一次呈現在中大學子面前,竟是如此的無私與淳樸,這讓大家萬分動容。
在抗戰烽煙中,中大艱難辦學,在戰爭年代努力保留讀書的種子。而這條艱難漫長的遷徙之路並不都是孤獨困苦的,因為善良與接納,讓沿路的荊棘都開滿了鮮花。
香港私立華南中學在香港淪陷後曾遷到梅江區大浪口辦學,據94歲的張善卿老人回憶,他曾在華南中學讀初二初三,記得當時全校有學生千餘人。當時校長郭兆華租了七八間店面當作教室,同時還搭建臨時教室、大禮堂以及燈光球場,學生則租他家的書院作宿舍。張氏書院為曾祖父張元堂所建,父親張淇銓同意租給學生做宿舍。當時一個房間的租金約為一鬥半米或兩鬥米。婆婆楊順英和三伯母黎八妹在煮飯時會分點米給學生作為貼補。
經過口述訪談,我們挖掘出許多中大農學院師生在當地學習與生活的細節。五華岐嶺塗屋的86歲老人塗振輝回憶道,抗戰時期國立中山大學農學院於此地辦學大約有一年左右的時間,學生近百人。當時他的年齡約11歲,經常跑來塗屋玩,主人叫塗金水。老人依稀記得門口掛有牌子,用毛筆在紙上寫著「國立中山大學農學院」的字樣。師生們借用塗屋作為課室,辦學的條件十分艱苦。那時桌椅都是木板拼接而成,把牆刷黑當黑板用,學生們搬凳子就開始上課。當時有一位講客家話的黃老師很有名,五華縣府華城的官員經常騎馬來看他,估計是時任院長黃枯桐。學校飯堂的炊事員也經常向村民們買米買菜。其間,農學院的學生們專心讀書上課,並沒有參與當地種田等農活,有時還喜歡到河邊遊泳。由於彼此語言不通,平時較少交流,但大家都能和睦相處。塗振輝依然記得,教員有時會借望遠鏡給他們玩,還經常拿鍋巴給孩子們吃。77歲的塗屋羅桂英老人從上一輩老人那裡聽說,農學院師生與當地人的關係不錯,復員時還把廚房用具都送給村民。
人是歷史的主體,是歷史研究中最關鍵又最溫情的存在。著名歷史學者、中山大學歷史學系劉志偉教授提出要從人的行為及其交往關係出發去建立歷史解釋的邏輯。我們致力于田野考察,尋找地方檔案,搶救口述史料,力所能及保護歷史實物和建築,便是為了回到歷史現場,發現與建立人物之間的關聯,尋求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的內在邏輯關係,發現其「何以至此」的密碼。通過拼接勾連歷史碎片,從歷史現場尋得歷史的內在邏輯,可以發現抗戰時期國立中山大學為代表的華南大中學校遷校出省出境,輾轉播遷,流動上課,是整個國家與民族社會文化的一個縮影。中國何以走向富強,中華文明何以連綿不斷,從中不難得到答案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