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向來不缺少幽默,只是每個時代的表達方式,因政治環境不同而有極大的差別。但黑色幽默始終是主流。
大多時候,中國人的幽默,往往都是一種最為智慧的處世哲學。
今天要講的,便是最具代表性的唐宋詼諧,看看封建政治巔峰時期的中國式幽默。
唐宋兩代,政治相對輕鬆,這個時期的幽默感,大都體現在自黑自嘲上,雍容大度。
要知道,講幽默是要有條件的。舉個簡單的例子,疲牛荷重爬山,氣都喘不過來,如何說笑話!
而唐宋兩代的文人,恰恰在生活上比較有保證,政治上又能通過科舉做官,無論在物質、精神上都有較高的待遇,生活上一安逸,幽默就產生了。
不過,千萬不要以為唐宋人的思想和言論就自由了,只是相對寬鬆而已。
而真正的文豪大儒,大都放曠任誕,難免恃才傲物,自然便會得罪權貴,仕途一波三折,多災多難,如李白、蘇軾等文化名人,哪個不是嘯傲士林而仕途失意的?
他們的反抗當然是藉助智慧發點牢騷,以示無奈和諷刺。
這樣一來,黑色幽默便從魏晉延續下來了。
1.俳優委婉詼諧的諷諫藝術
唐宋幽默界的代表人物,大致有兩類,一類是士大夫文人,一類是俳優。
俳優是什麼人?
俳優是達官貴人養起來供其取樂的小丑藝人,講笑話的,叫俳;做音樂唱歌的,叫優。俳優在皇宮裡,基本上是太監兼職。
日本現在的男優、女優叫法,就是遣唐使們在大唐學了去,繼承保留下來的文化特徵之一。
先看看俳優的故事。
唐玄宗時有位黃幡綽,是宮廷的太監兼戲子。
黃幡綽「能窺其主不德,時用匡替」,善於寓莊於諧,同唐明皇開開玩笑,委婉規諫。
唐代《天傳信記》載:明皇自蜀還,以駝馬載珍玩自隨。明皇聞駝馬所帶鈴聲,謂黃幡綽曰:「鈴聲頗似人言語。」幡綽對曰:「似言『三郎郎當』三郎郎當!」明皇笑而愧之。
這個「三郎」即指唐明皇,因他排行老三。宋人有詩寫道:「紅錦繃盛河北賊,紫金盞灼壽王妃。弄成晚歲郎當曲,正是三郎快活時。」說的正是這個故事。
楊玉環是唐明皇從他的兒子壽王那裡奪來的,唐明皇放著大好江山不去治理,卻貪戀女色,耽迷珍寶,為物所累乃至群小竟進,最後直弄到「國終不國」,十足一個「郎當漢」。
黃幡綽的幽默不失時機地諷刺了明皇一下。
更有一次,唐明皇叫黃幡綽作一樂譜,因皇上喜歡音樂和戲曲,他卻在一張紙上畫了兩隻大耳朵。
明皇感到十分不解,黃卻一本正經地說:「但有耳道,即無失節奏。」
所謂「耳道」即勸明皇要兼聽則明,勇於納諫。
黃幡綽不但善於逗樂唐明皇,進行委婉的諷諫,有時他還能譏刺臣下。
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這樣一件事:
唐明皇要封禪泰山,命張說為封禪使,張說的女婿鄭鎰本是九品官。
按照老規矩,封禪以後,自三公以下都能遷升一級。只有鄭鎰靠了丈人,一下子升到五品官,兼賜緋服。
唐明皇看到鄭鎰一下子升了幾級,感到很奇怪,就詢問原因,鄭鎰一時無話可答。
這時黃幡綽又來調侃,他說:「這是因為靠了泰山之力」。
自此以後, 把老丈人叫做「泰山」和「嶽父」,才形成了慣例,誰不想「嶽父」幫自己升官發財?
這一幽默的諷刺可謂不溫不火,一語中的,但不會令人反感。
南宋更是優伶最躍的年代,出現了許多優伶用幽默滑稽抨擊時弊、嘲諷權臣的故事。
南宋偏安一隅,君主卻不思進取,貪圖享樂,許多國家大事、攻守戰策,經濟措施,往往在嘻嘻哈哈中被置之一邊。
這個時候,被人輕視的優伶,卻能藉助於弦歌酒宴,在觥籌交錯之際,機智地對皇帝進行諷諫。
宋張瑞義《貴耳集》有如下記載:
紹興中,楊存中在建康,諸軍之旗有雙勝交環,謂之「二勝環」,取二宮北還之意。因得美玉琢帽環,進高廟。偶有一伶在旁,高宗指環示之,曰:「此楊太尉進來,名二勝環。」伶人接奏云:「可惜二勝環放在腦後!」高宗為之改色。
「二勝環」成為一則有名的典故,這裡優伶藉助諧意,把帽子的特徵(環在腦後)同當時的事實聯繫起來,諷刺了當局只圖眼前享樂的現實,實在是膽大至極,幽默至極。
當時的高宗皇帝一笑了之,秦檜卻勃然大怒,把這個幽默的小人物給處死了。嶽飛也是一心要迎「二聖還朝」,一代英豪死於非命,可惜可嘆。
2、唐宋士大夫自嘲自黑的幽默技巧
唐宋士大夫的幽默是比較大氣的,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
值得一提的是,唐代文風靡盛,士人地位崇高,故諷刺之幽默傳世較少,記載不少的倒是一些唐人懼內的幽默故事。
唐人怕老婆是一種風氣,大概和武則天當政有關。
傳說大學士裴談平時信佛,他的老婆又兇又妒。裴常對人說:
「做妻子的有三樣可以讓人畏懼的:年輕時,把她看成活菩薩,哪有人不怕活菩薩的;生兒育女後把她看成『九子魔母』,哪有人不怕『九子魔母』的;等到五六十歲年老時,薄施脂粉,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又成了醜鬼『鳩盤荼』,又有哪個不怕『鳩盤荼』的!」
裴談懼內,卻不自以為羞,反而津津樂道,可見當時風氣使然。這是怕老婆的最高境界,男士不妨學學。
宋代的幽默文人只要介紹一人即可窺見全豹。
這人是北宋的蘇東坡,他可謂是宋代頂尖的幽默大師。
蘇軾一生並不順暢。王安石變法,他持反對態度,得罪新派;元祐更化,他又反對司馬光全盤否定新法,這樣又觸犯了舊黨。年齡越來越大,做官的地方卻越做越遠。
宋人《梁溪漫志》就寫出了他的遭遇:
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識見。」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坡捧腹大笑。
朝雲乃東坡寵愛的使女,她的話很幽默,也說到了點子上。
不過,東坡一生雖屢遭貶謫,但卻「不改其樂」。這與他曠達、超脫的態度有關。
我本人十分喜歡他的一首詞,叫《定風波》,頗能說明東坡的人生態度: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亦無風雨亦無晴。
他能以「笑」和「樂」來對待生活中的一切,他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國文人的幽默史。
東坡一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所以他的幽默、他的樂天精神也處處表現出來。
他首先是個官,做官不論大小,總是最嚴肅的,但即使是做官時他也忘不了開玩笑。
比如他喜歡給大臣起綽號,他把朝廷上下的官員都起了個遍,只是對司馬光比較尊重。因為司馬光的綽號是最後一個取的。
有天因與司馬光爭論免役差役的問題,意見不合,回到家裡,剛脫下衣冠便大呼「司馬牛!司馬牛!」
於是司馬光的牛脾氣出了名。
東坡與佛教中人交往很深,有關這方面的故事流傳也很多。
當時有位大德高僧,性潔,據說人非沐浴不敢近。有一天蘇軾故意帶了一個妙妓登門造訪,和尚心裡很不高興。
於是東坡作了一首《南柯子》叫這位歌伎唱,聽了這首詞,和尚也高興起來了,東坡說:「今日參破老禪矣。」
原來這首詞是這樣唱的: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捶,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睫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老婆二五少年時。」
元豐二年,東坡因作詩「謗訕朝廷」,在湖州公堂內被朝廷差役拘捕,妻子王氏哭得死去活來。
東坡此時又顯出幽默的本色,他對妻子說了當朝的一件往事:當年真宗召見隱士楊樸時,問楊能不能詩,他說不能。又問臨行時是否有人作詩相送,他說只有老妻作詩一首說:「且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真宗聽了哈哈大笑,就把楊樸放了回去。
東坡說:「如今我也因作詩而被『捉將官裡去』,你能不能像楊樸的妻子那樣,也作一首詩送送我?」一席話使得王氏破涕為笑。
蘇東坡最大的特點是胸襟開闊、氣量大,所謂芥蒂不存於胸。
他喜歡吃豬肉,佛印和尚住金山時,常常燒了豬肉等蘇東坡去吃。有一次被人偷吃掉了,東坡就戲作小詩一首:「遠公沽酒飲陶潛,佛印燒豬待子瞻;採得百花成蜜後,不知辛苦為誰甜。」
曠達得妙。
正是由於東坡的樂天精神和高尚人格,因此他創造了一流的詩文、一流的書畫、一流的妙語雋句,一流的幽默。
這正是,唐宋人的百轉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