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過去的周末，北京市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新聞發布會（下稱新聞發布會）又恢復了「一天兩場」的節奏。
6月15日下午，在第118場「新聞發布會」上，北京市委組織部部務委員徐穎表示，由10萬社區工作者參與的全市社區防控工作迅速進入「戰時狀態」，全面提升社區防控措施，恢復體溫檢測，加強公共部位消殺，暫停開放文化娛樂等室內活動場所。
從6月11日北京市西城區確診1例新冠肺炎病例起，在12日至14日短短三日內，北京的新增確診病例陡增79例——這個數字，將很多認為生活已基本恢復原樣的市民又拉回到四個多月前的焦慮狀態。
人們重新開始密切關注疫情新聞——從新發地等一批農貿批發市場被封閉，到中小學複課計劃被延期；從娛樂健身場所要求再次關閉，到全市用一個周末的時間已經排查完5月30日以來曾去過新發地農產品批發市場的近20萬人，並安排他們儘快完成核酸檢測開始居家隔離觀察……
宣布整個城市重返「戰時狀態」的北京，在剛剛過去的72小時，向那些對抗疫現狀存在錯覺的人，真實而殘酷地展示了數月以來在專家口中反覆提及的「疫情防控常態化」，到底意味著什麼。
北京市衛健委今晨發布最新數字稱，6月15日0時至24時，北京新增報告本地確診病例27例、疑似病例2例、無症狀感染者3例。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流行病學首席專家吳尊友在6月15日表示，北京自6月11日出現疫情，12日、13日很快響應，及時控制了疫情發展。未來三天，則是北京這次面對疫情的關鍵時間，在這三天北京報告的病例數，決定了疫情的走向。
「當時現場都炸鍋了。」
6月12日上午8點鐘左右，新發地農產品批發市場的牛羊肉交易大廳內，早市剛結束，顧客的數量已經不多，商戶們正埋頭收拾各自的攤位，突然有十多位身著防護服的檢疫人員走進大廳。
這一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心頭一緊。
新冠病毒的檢疫人員進入牛羊肉交易大廳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閉了市場的出入口，而後告知現場所有商戶，必須當即接受核酸檢測。攤位上擺放的所有肉製品和案板全都被檢查，無一缺漏。整個現場檢疫過程，持續了一天一夜。
「當時現場就炸鍋了。」一位不願具名的商戶在6月15日對《第一財經》YiMagazine回憶說，在檢疫人員到來之前，她和周邊商戶並未聽到任何風聲，但值得慶幸的是，她在疫情以來並沒有大量囤貨。
當時同在牛羊肉大廳內的另一商戶，對這場突然發生的檢疫，反應倒是平靜。他表示，在檢疫人員到來之前已經聽到了一些風聲，而後市場也通知大廳的所有商販暫停經營。當天晚上6、7點鐘，在攤位完成檢疫、自己也做完核酸檢測後，他被專車帶離市場，去到新發地周圍的一個旅館，那裡正是新發地市場工作人員和商戶集中隔離的定點場所之一。
「並非所有的人員都被帶到同一個隔離點，大家是分了批次。」商戶劉明說，市場出入口遭封禁時，他正好外出送貨，返回時已經進不去市場了，而留在大廳攤位上的妻女後來被送往酒店隔離，他則被要求居家隔離，一家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團聚。
《第一財經》YiMagazine採訪到的幾位商戶均表示，店裡的牛羊肉都已經被就地封存。從6月12日至15日，北京市在全市範圍內開展食品安全大檢查，針對新發地市場流出的畜禽肉和海鮮做全面排查和封存處理。
6月13日3時，場內對商戶、工作人員及外部環境汙染現狀的檢疫還在持續，新發地市場對外正式宣布暫時關停。「新發地批發市場是流調溯源的重中之重。」北京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徐和建在6月14日的新聞發布會上表示。
直至6月15日，已經隔離到第三天的商戶們，能了解事情進展的信息渠道，只有新聞報導，「現在只能是等，讓我們怎麼樣就怎麼樣。」
新發地批發市場的突然停業和疫情局勢再度緊張，都在刺激著居民的生鮮囤貨需求，整個周末，不少超市都出現了蔬菜被買空的情況。一位每日優鮮的工作人員在6月15日告訴《第一財經》YiMagazine，整個周末他們已經將供應量調高了一倍，但依然供不應求，「今晚配貨我們準備再把蔬菜的配貨量增加一倍，到平時的4倍。」
比春節更嚴格的拉網式排查
6月11日以來北京市通報的新增確診新冠病例，經流行病學調查，均有北京市豐臺區新發地批發市場的活動史。至6月15日，目前新發地農產品批發市場周邊11個小區和玉泉東市場周邊10個社區已全部實行封閉管理，涉及共9萬名居民，都已被安排做核酸檢測。
13日是個周六，家住北京豐臺區「銀地家園」的張閔哲本想睡個懶覺，但早上8點多卻被鄰居的電話吵醒。「他告訴我，小區被封了，我趕緊跑下樓一看，果然鐵門都關上了。」張閔哲告訴《第一財經》YiMagazine。他的小區距離新發地批發市場大約5公裡。
沒過多久，張閔哲便聽到有人在樓下拿著擴音器喊話，通知住戶下樓做核酸檢測，地點在小區一處空曠的花園，接待他們的是三位身穿防護服的醫務人員。每個人只需要不到1分鐘便可完成咽拭子採集，但「銀地家園」的住戶超過4000人，完成對所有人的檢測花了一整天的時間。
直到天快黑了，張閔哲和父母看排隊的人逐漸少了，才拿著身份證，戴好口罩、護目鏡和手套下樓。採集完咽拭子，他和家人被告知拿到檢測結果還要等至少1天的時間，但是沒有人能解答，檢查結果沒有問題的住戶是否能正常出入小區。
「雖然這次封閉讓大家有些措手不及，但居家隔離這件事我們都不陌生了，只是這裡老人比較多，不能出小區會讓他們多少有些焦躁。」張閔哲說。至於平時生活所需的食材，他和家人通常在網上下單，或者走到小區的一角，隔著欄杆，從外面的一個菜攤購買。
6月13日當天，這個小區確診了一例新冠肺炎，張閔哲一家人每天除了倒垃圾已經不再出門，小區裡遛彎的人也基本消失了——大家的生活狀態一下子又回到了2月初的樣子。
據北京市委組織部部務委員徐穎介紹，針對現階段全市需要封閉排查的21個小區，北京臨時抽調豐臺、海澱兩區1600多人協助管理。據《第一財經》YiMagazine了解，豐臺區解放軍307醫院承擔了一部分核酸檢測的任務。6月13日晚，醫院在靠近西門的發熱門診前搭建了十多個藍色棚子，作為臨時的核酸檢測等候區，並關閉了西門的行人通道，只允許車輛進入。不過從第二天現場的排隊情況看，整個等候區域的人員密集度，並沒有足夠的間隔空間。
全市需要接受核酸檢測的人數，並非只有9萬。根據北京市委組織部15日下午公布的數據稱，各區全面開展的逐戶摸排工作「敲門行動」，逐戶敲門，以面對面方式開展「地毯式」入戶摸排工作，目前已經排查5月30日以來曾去過新發地市場的人員近20萬，正在以社區為單位就近安排核酸檢測，同時居家觀察。
「主動申報的住戶以及上級給到的大數據篩選出來的人，目前已經都做完核酸檢測，現在主要還是擔心有遺漏的。」北京市朝陽區某街道的一位工作人員6月15日對《第一財經》YiMagazine表示。
以10萬人之力，協助20萬人要在半周之內完成核酸檢測——即使在今年春節長假全國疫情形勢最嚴重的階段，北京也並沒有啟動過這麼嚴格和大規模的篩查。過去72小時的極限考驗，讓人們第一次清楚看到了疫情防控「常態化」之後最為險峻的一面。
三文魚在短期內無法「洗刷冤屈」
京深海鮮市場是華北地區最大的海鮮集散地，供應包括新發地在內的諸多北京批發市場。6月13日凌晨，北京新發地批發市場董事長張玉璽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相關部門抽檢時從切割進口三文魚的案板中檢測到了新冠病毒，而該產品的貨源來自京深海鮮市場。
看到這個消息時，在京深海鮮市場做三文魚生意的徐立峰還在等待自己的核酸檢測結果。
前一天上午，他已注意到市場裡有食藥監局的人在走動，本以為只是例行檢查，直到中午，所有三文魚店的工作人員被通知做核酸檢測，他才意識到事情與新冠肺炎有關。很快，所有三文魚店鋪被貼上封條，同時整個京深市場被關閉，不允許人員進出。
京深海鮮市場共有超過30家從事三文魚售賣的店鋪，這些店鋪人員被集中到一處做咽拭子採集，然後陪同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回各自店鋪採樣。「三文魚、案板、下水道，還有店鋪的一些表面都採集了。」徐立峰告訴《第一財經》YiMagazine。
經營其他水產的商戶雖然沒有做核酸檢測，但是也都被集中到隔壁一個廢棄的菜市場，被告知等晚上7點多檢測結果出來後才能離開，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曾在「武漢華南海鮮市場」事發之後做了一輪產品和個人的檢測。「可能是當天做核酸檢測的人太多了，我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拿到結果。」徐立峰說，當晚，市場裡的數百人就在菜市場的地面上將就了一晚。
13日早上4點多，三文魚和工作人員的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了，均為陰性。市場管理人員提醒商戶抓緊時間甩貨，因為第二天市場還要繼續停業做全面消殺，具體開業時間待定。
但即便降價，6月14日以來徐立峰的三文魚已經無人問津，同時他還不斷接到餐廳客戶的退貨訂單。「其他品類的海鮮倒還好，只要價格低，總有人買。」徐立峰沒有想到疫情會讓自己的生意難做至此，他暫停所有進貨，並表示對今年的銷量已不做期待，至於要不要換個品類經營，還沒有拿定主意。
另一家京深海鮮市場的店鋪老闆對《第一財經》YiMagazine表示，平時店裡的單日銷售流水能達到5000-6000元，但市場歇業後，他店裡的海鮮存貨還有很多，活的倒是可以暫時養在魚缸裡，其餘的只能留給自己吃。「美團沒有通知我，就直接下架了我的店鋪，只說最晚會在一個月之後重新上架。」這位老闆說，他平時的銷售主要依靠線上渠道，而剛過去的兩三天，他的損失已經超過1萬元。
一句未經政府證實的說法，一天之內就令全國的零售終端和餐飲企業全部下架了三文魚產品。儘管在京深海鮮市場對人和環境樣本的核酸檢測均為陰性，但在消費者層面製造的誤解，短期內很難被消除。
抗疫「常態化」以來，新一輪目前仍在繼續發酵的新冠疫情，居然再度發源於農貿市場——這件事留給我們需要反思的環節還有很多。
目前中國進口的冰鮮三文魚和凍品三文魚主要來自挪威和智利。由於挪威距離中國較近，空運成本相對較低，因此以售賣利潤更高的冰鮮三文魚居多，而這一部分業務是當下受打擊最大的。一家從事三文魚進口貿易的公司的員工對《第一財經》YiMagazine說，這家企業目前將庫存採樣送檢後，正考慮將冰鮮三文魚轉凍品，或者送到加工廠做成魚柳。新鮮度再低一級的，則可能被送去做高端貓糧。
這場「三文魚風波」，至少讓外界首次直面海鮮行業的一個長期痛點——環境混亂、衛生條件不佳的批發市場，是其很核心的批零流通渠道。同時，它也絕不應該成為城市疫情防控常態化之後一個繼續被忽略的「死角」。
前述經營三文魚進口貿易的公司員工介紹說，由於中國缺乏加工冰鮮海產的專業加工工廠，大多數進口品牌商通常將整條魚賣給下遊供應商，商超、餐廳再從供應商手裡拿貨，而這些供應商平時做生意的場景就是各種批發市場。
「國內大部分海鮮批發市場都屬於不正規的切魚作坊，沒有健康安全的生產環境，有的員工甚至一邊叼著菸捲一邊切魚，那裡一直屬於這個產業的灰色地帶，而另一個同樣嚴峻的問題是走私。」這位員工認為，這場疫情或許會成為整個行業藉助行政力量得到整頓的一次契機。
同樣因為三文魚而「神傷」的還有日料餐廳。一位在海澱區某科技園經營日料店的老闆表示，兩天前他們已經停售了店裡的三文魚菜品，並把食材返還給京深海鮮市場的供貨商，但人們對三文魚一夜之間形成的恐慌，讓他的店鋪營業額比過去迅速下降了八成。平時至少200桌以上的客流量，這個周一，全天只有不到70桌。「現在我們就賣賣壽司和主食，剩下的只能靜觀其變。」這位老闆說。
15日下午，武漢大學醫學部病毒研究所楊佔秋教授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與年初武漢華南海鮮市場疫情對比，北京新發地兩天就檢出超過70例病例，說明病毒的致病性和傳播力強於武漢。
本著應檢盡檢的策略，全市需要接受核酸檢測的人數規模還會急速擴大。從15日開始，對農貿市場、菜市場攤主，以及餐飲場所、機關食堂的經營管理人員進行全員核酸檢測的範圍，已經明確擴大至全市。廣外天陶紅蓮菜市場有一名往來新發地市場人員在6月14日被確診為新冠肺炎病例後，西城區立即封閉了整個市場，經對該市場有關環境採樣檢測，個別點位核酸檢測結果陽性。
受此影響，西城區發布通告，自6月16日凌晨2:00起，廣外街道樂城、鴨子橋、車站西街、車站西街15號院、青年湖、手帕口南街、京鐵和園7個社區的居住小區實施封閉管理措施，自5月30日以來凡到過該市場的所有人員，需儘快向居住地社區報告，自覺居家隔離，社區會進行全面篩查。
自6月11日以來，北京五天內新增報告本地確診病例已累積至106例，疫情再度襲來的勢頭雖然兇猛，但與數月前武漢疫情的局面明顯不同的是，這一次在疫情防控上，從市民到政府，各個環節憑藉此前已積累了充足經驗，打的是常態化之下的「局部精準控制戰」。北京市政府方面對外強調，爭分奪秒背水一戰，北京當下的防控任務就是要「始終跑在疫情前面」。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劉明、張閔哲、徐立峰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