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國際電影展已開幕多日,今年最熱鬧的,除了張藝謀導演的大師班之外,還讓影迷們感受到節日狂歡氛圍的,應該就是清水崇導演的恐怖片新作《犬鳴村》。
這不僅僅是國內第一次同時有1500名影迷一同露天觀看日本恐怖片,同時也是電影《犬鳴村》的全球首映。比起要等到明年2月才能在電影院看到成片的日本影迷而言,這簡直是送給國內恐怖片影迷的超級福利。
美中不足的是,在首映當天發生了盜錄事件,該觀眾不僅在首映現場盜錄影片,甚至拿著手機到導演跟前向其展示「個人最愛片段」。清水崇導演在第二天的大師班提及此事時,笑稱「小心犬鳴村的女鬼跟著你回家哦」。
影迷能看到自己喜歡的電影當然是幸福的,但是尊重創作者的版權和利益,也是影迷們應盡的義務和責任哦~
雖說這場盜錄事件多少讓人覺得遺憾,但與此同時,因為國內電影圈對此事的熱炒,讓原本只是在平遙電影展期間熱鬧一番的《犬鳴村》瞬間燒出圈兒,很多人又開始討論起清水崇和日式恐怖片的話題,或許倒也不算太壞。
畢竟,在很多影迷心目中,對清水崇導演印象最深的作品還是他早期的《咒怨》系列。至於麥浚龍那部《殭屍》雖然由其監製,但畢竟不是他自己作品,當然在名聲上對其意義不大。餘下的,則儘是一些「假到讓人笑出豬叫」的B級恐怖片。
儘管如此,清水崇對於筆者而言,依然還是值得期待的恐怖片導演。不是因為《咒怨》,也不是因為《殭屍》,而是因為某部短片。2006年,為了紀念夏目漱石作品《夢十夜》面世100周年,11位日本名導聯合操刀,以夏目漱石原著為藍本,共同拍攝了一部同名短片集《夢十夜》。
其中的第三部短片《孩子》便出自清水崇之手。平心而論,其完整度哪怕是緊挨著市川昆、實相寺召雄這樣的大導演,也完全不遜色。如果說,《咒怨》系列就算看完了也不一定會記得導演是誰,那麼《夢十夜》則著實讓「清水崇」這個名字深深印在觀眾心底。
事實上,最早把清水崇帶入電影世界的是科幻片。在大師班現場,導演談及小時候最早將他吸引住的電影便是史匹柏的科幻片。14歲時,他還一直覺得拍恐怖片是件很可笑的事。直到後來進入電影行業,被前輩(黑澤清)發掘出拍恐怖片的導演潛能,就這麼一直做了下來。
縱觀恐怖驚悚類型片的發展史,從德國表現主義電影,到義大利鉛黃電影,再到美國的血腥電影,往往都是以外在的恐怖為噱頭。通過生理感官刺激,通過大量的血漿、殺戮和jumpscare去嚇人,都是特別直接的方式,更具雄性氣質,同時也更為暴力。
而東亞文化薰陶下的恐怖片,其實更偏屬於心理恐懼,往往都需要漫長的心理鋪墊,才能到達那個情緒的驚恐點。日本的大部分恐怖片,都需要藉助於介質去間接地引發觀眾對於未知的恐懼,需要靠觀眾自身的想像力去將恐懼最大化。
打個比方,日式恐怖片裡的照鏡子、隧道、陰暗的廁所、閣樓、水滴聲等等元素,既是生活中的日常可見,也是日式恐怖中典型的符號。當這些符號與恐怖情緒融合後,就能依靠觀眾自身的想像力讓恐怖發揮出餘力。
觀眾在看完電影回到家時,基於被刺激後的敏感度,就會對家裡的鏡子、水滴聲、開門聲、電視機等日常元素產生恐懼。這便是日式恐怖的魔力,讓人在影片結束後也能長時間處於恐懼的幽森之中。
清水崇導演笑稱,這些便是日式恐怖片「送給觀眾帶回家裡的禮物」。而且現在的清水導演甚至染上了「恐怖片」職業病,拍片的時候最喜歡看工作人員被嚇到的表情,想到好的橋段時甚至會因為腦補觀眾被驚嚇的神情,而不自然地嘴角上揚。
在筆者看來,真正將靈異、妖精、惡鬼當做藝術母題來對待的只有日本人。從古典文學到近代電影,可以看到許多日本藝術家痴迷於這一題材的表達。日本的恐怖片,絕不僅僅像歐美電影那樣為嚇人而嚇人,從文學過繼到電影的傳統價值,更造就許多早期經典的「怪談」電影。
比如溝口健二的《雨月物語》、中村信夫的《東海道四谷怪談》、小林正樹的《怪談》、筱田正浩的《櫻之森之滿開天下》等等。日本傳統怪談電影都帶有教化意味,導人向善,以鬼怪來恐嚇人們,斷絕貪嗔痴和不仁不義。
但到了90年代後期,日本恐怖電影慢慢走向以恐怖形式為主體,通過光影手段來實現心理極端消極情緒的具象化,最典型的表現就是恐怖的無差別傳染。
以《咒怨》和《午夜兇鈴》為例,無論錄像帶還是鬼屋,都屬於誰碰著誰倒黴,會不會被鬼纏上本質上沒有邏輯關係。早期的創作者們正是通過營造這種無差別的具有社會廣泛傳播性的恐懼,來表現深埋在日本社會深處的消極癥結。
但進入21世紀後,除了創作題材的枯竭,以及泰國、韓國鬼片的興起,再加上日本國內電影產業日漸式微等多個因素,日本恐怖驚悚電影早就被很多影迷戲稱為「有鬼的喜劇片」,常常都是難看到讓人哭笑不得。
正因如此,影片《犬鳴村》重新以審慎的態度打造劇本,在整體結構設計上可以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這讓恐怖片影迷們對日式恐怖又多了一份期待。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敬請留意。
影片從一對年輕情侶的探險開始,悠真與明菜來到日本非常出名的靈異探險地——犬鳴村。按照網上的攻略,需要凌晨兩點在紅色電話亭旁等一個未知來電。接到電話後,悠真和明菜按指示走過長長的隧道,來到一個破落荒蕪的無人村莊。
影片中始終手持的主觀拍攝視角,讓人想到韓國去年大熱的恐怖片《昆池巖》,則是以直播的角度讓銀幕外的觀眾更有身臨其境的觀感。
清水崇導演按照其一貫的恐怖片拍攝模式,並沒有做過多的鋪墊,而是單刀直入直接交代出恐怖所在——犬鳴村的惡鬼。明菜從犬鳴村回來就被惡鬼纏上,失禁,吟唱古老的歌謠,從電線塔上高空墜落。
影片切換至女主人公森田奏(三吉彩花飾)的主視角敘事,不僅明菜被惡鬼纏身,奏的哥哥悠真和弟弟在探尋犬鳴村的秘密時一起失蹤,奏的媽媽在兒子失蹤後也開始出現靈異現象。
整個故事便是以女主角森田奏的探尋作為敘事主線,以其醫治的自閉症兒童良太郎和鬼媽媽的關係為複線。全片故意做舊的膠片柔光質感畫面,讓人仿佛一下回到了日本恐怖片的黃金時代。除了電影開篇時的主觀拍攝鏡頭外,大部分敘事功能的鏡頭都是以中景拍攝,強調敘事感。
對於熟悉清水崇的影迷們來說,被惡鬼纏上後的肢體扭曲、怨靈惡鬼的動作設計,甚至是突然驚嚇點的特寫等等,都是清水崇作品中最為典型的恐怖標誌。無論是《咒怨》系列,還麥浚龍的《殭屍》中,都可以看到類似的惡鬼形象,而有別於那些傳統的縹緲輕幽的鬼魂。
但新作《犬鳴村》中依然有不少讓人驚喜的鏡頭。比如悠真帶著朋友們靠近犬鳴村時,兩個朋友被怨氣纏上,在紅色電話亭裡被水鬼包圍時的全景渲染;比如森田奏以為自己逃出了犬鳴村,半空中卻突然砸下明菜屍體等等。清水崇在《犬鳴村》中依然表現出對恐怖節奏及場面渲染的極高掌控力。
最讓人眼前一亮的當屬森田奏在解開謎底時,膠片放映機所投射出的影像與森田得知真相後痛苦扭曲的肢體及面容相互重疊。真相的骯髒與森田從祖先處遺傳下的怨恨,通過光影彼此交融,異化、流動、扭曲,鉛黃色濾鏡下的怨念異常滲人。再加上平遙十月夜裡的涼風打在背上,很難不起一身雞皮疙瘩。
相比於之前的《咒怨》,《犬鳴村》在邏輯上與《殭屍》會更加靠近,同樣設置了清晰的因果關係。但是《犬鳴村》在社會指向上要更加明顯和尖銳。影片中的那座犬鳴村之所以如此怨氣衝天,正是因為當權者利慾薰心,為了蓋大壩修電廠而不惜滅村,蓄意抹黑村莊,並將整座村莊長埋於水壩之下。
影片特意設定女主角在通過犬鳴隧道後,將時空錯位,讓森田奏回到大壩淹村前的時間點,去經歷滅村後的人間煉獄,時空的重疊讓觀眾重新體會了一遍時間沒法倒流的心理錯位感。通過血緣關係延續下來的歷史冤屈也在時空重疊下,加倍地作用在森田奏身上。而正是因為這種命定的怨念,冥冥中促使森田回到過去,將嬰兒時的奶奶救出,解開怨念的枷鎖。
清水崇導演在翌日的大師班上也跟大家解釋道,「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經驗的豐富,生命中會發生很多並非偶然的事,這些必然的事情終究會重新解封。也是由於我自己的一些人生經歷,所以這一次在《犬鳴村》的時空重疊的處理上,是特地進行這樣設定的。」
當然了,清水崇秉承著愛搞怪的宗旨,並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放過觀眾。當所有人都以為怨念被解開後就可以鬆一口氣時,影片的結尾卻不緊不慢地又將恐怖拋到觀眾面前。也許這就是清水導演所說的,「送給觀眾們帶回家的禮物」。
作者| 豬事丁;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