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糰子大家族 第二季》現代社會中的古老傳統

2020-10-12 山圃

關於第一季的感想

接下來談談第二季。

第二季裡,主要是以岡崎朋也離開校園生活,走向社會為主線。在第一季裡,岡崎朋也與古河渚感情升溫,不僅經常去古河家蹭飯,最後住進了古河家。這裡面當然跟朋也自己「無家可歸」的狀態息息相關,朋也的父親經常是在家喝得不省人事,偶爾酒醒,朋也與父親的對話也隔著一層厚障壁,父親稱呼朋也往往要加一個「君」字,這是對外人叫法。朋也覺得他父親打心眼裡沒把他當成自己兒子,而且他回到家看到的儘是父親酗酒的頹廢樣子,也給不了他任何「家」的感覺。在第一季裡,放學後的朋也常常「無家可歸」,不是在小鎮上漫無目的地遊蕩,就是跑到好兄弟春原陽平那消磨時間。認識古河渚之後,才發現原來「家庭生活」是這樣溫暖。

這裡不得不提,在Clannad裡,古河家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彈幕裡經常將古河家稱為「古河招待所」。這是因為,古河渚常常幫助那些無家可歸的好朋友,或者暫時沒地方落腳的朋友,讓他們住進自己家。而古河渚的父母,古河秋生和古河早苗都為人極善良,又看起來有點憨憨的,對於女兒的朋友住進家裡,就像把人家當成自己家的家庭成員對待一樣。在這個意義上,「古河招待所」在Clannad裡就像一個能療愈傷痛,給予溫暖的一個存在。朋也作為古河渚的朋友住進古河家以後,才算是真正體驗到了「家庭生活」的溫暖,這種溫暖對朋也的改變是潛移默化並且深遠的。

在第二季中,朋也高中畢業,而古河渚則因為臨近冬天,身體虛弱,不得已休學,沒奈何的又要留級。兩個人也已經正式交往,成了情侶。朋也在這個期間,搬離古河家,自己租了個「老破小」公寓,又拜託伊吹公子的丈夫芳野祐介,加入了芳野的「電工」工作。工作內容是成天爬電線桿,修電纜。朋也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就像一個著急「長大」的青年,收起原本吊兒郎當的樣子,開始按時出勤,學會寒暄,說起「敬語」。在日本社會,工作場景或公共生活中人們一般說「敬語」,也就是「客套話」,表示禮貌。與之相對的則是「常體」,一般跟好朋友或者家裡人說,去蕪從簡,沒那麼多客套,聽起來也更直白。

上面說到在古河家體驗到的「家庭生活」對岡崎朋也影響深遠,便體現在岡崎上班這件事上。岡崎初入社會的時候,給人的印象並非一個吊兒郎當的小混混,而是一個努力要成為一個能肩負責任的大人的樣子。然而,我們換一種假設,假如朋也沒有遇到古河渚,還住在之前的家裡,保持一種「無家可歸」的狀態,朋也會積極地投入社會生活嗎?很可能出現的情況是,朋也會將小混混的狀態延續到工作上,吊兒郎當,找不到一份正式工作,做做臨時工兼職,能勉強度日就差不多了。實際上,這類人在日本社會非常常見。如果沒有古河家溫暖的家庭生活,岡崎可能根本就不會以這樣一種謙卑的姿態去適應社會,努力生活。岡崎在離開古河家租了自己的「老破小」公寓之後,古河渚經常來串門,做做飯,岡崎下班,古河放學,倆人在家裡一塊吃飯,仿佛新婚夫婦小兩口一樣。這是在Clannad中非常溫暖的場景。

而古河渚的第二次留級生活,則沒有第一次那樣順遂。在第一季中,岡崎朋也和古河渚一起努力重建戲劇部,但加入戲劇部的同學基本上都是高三學生。朋也這屆一畢業,戲劇部又面臨廢部。朋也畢業後的一年,對於古河渚來說,才是真正的留級生活,難以融入班級,又沒有社團生活。但這時候,古河渚也比起一年之前在上學路上唯唯諾諾的樣子有了很大的成長,她變得堅強起來,甚至見到朋也為了工作忙得連「文化祭」都爽約不能參加,也毫無怨言。第二季中,古河渚的堅強與賢惠,就像「大和撫子」這樣的符號般,扮演了一個完美的「日本人妻」的形象。現實中,尤其進入平成之後,這樣堅忍賢惠,善良溫柔的「大和撫子」,可以說是瀕危物種,又或者說是父權社會下的一廂情願的男性視角的投射。但無可置疑,第二季古河渚展現出的堅強,與第一季朋也和新朋友們對古河渚的支持密不可分。重建戲劇部,在文化祭演話劇,與朋也交往,這些都給予了不善與人交往的古河渚以自信。所以難怪在朋也畢業時候,班主任幸村對朋也說,別擔心,這孩子比你想得要強大得多。

隨著古河渚畢業,倆人終於結婚,還是在那個「老破小」的出租公寓。過年,他們的高中好友來串門,這時候古河渚已經懷孕。朋也的好兄弟春原好奇他們的對生孩子這件事的想法,不料朋也的回答卻也是馬馬虎虎,與他之前設想的「成熟」相去甚遠。春原與一眾好友都笑了。他們本來覺得同齡人的朋也和古河渚,伴隨結婚懷孕,人生階段比他們「領先」了一大截,沒想到其實也並沒「走遠」,他們聚在一塊,還是高中時候那樣發自心底的高興。

接下來,clannad展現出的悲劇,毫不手軟。古河渚臨產,大雪紛飛,去不了醫院,只能在家裡生。產婦是古河渚,身體虛弱,生了小孩的代價便是自己的性命。朋也生活的所有希望本來寄托在他能組建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可心愛的妻子去世,徹底打碎了他生活的希望。他無意照料小孩,把小孩寄養在古河家,自己埋頭工作,開始酗酒抽菸,打「彈珠機(賭博機)」消磨時間。妻子去世後的五年時間,朋也就這樣荒廢了五年,鬍子拉碴,眼珠無神。這像極了誰呢?沒錯,朋也的父親。

在五年之後的某一天,嶽母古河早苗設局,將朋也騙到古河家,自己則與丈夫秋生離家,為的是讓朋也與他女兒岡崎汐倆人獨處一段時光。一個廢柴爸爸,五年時間沒有照顧過自己的女兒,開始與女兒獨處,渾身不自在,可想而知。可畢竟是自己女兒,並非旁人孩子,女兒想去旅遊,到底是打動了朋也。朋也帶著她出去旅遊,途中坐火車,買玩具,在一爿花田駐足。這一路上,倆人都保持了一種微妙的距離,既不認生,也不親密。坐火車的時候,因為鄰座的小孩吵鬧,朋也大聲怒斥,把自己的女兒嚇走,結果發現岡崎汐躲在廁所哭。這時候的朋也,還算不上一位「父親」,他既不理解別人家的小孩,也不能理解自己的孩子。

而在到達花田之後,朋也看著女兒岡崎汐在花田裡玩耍,忽然想起來自己小時候也有似曾相識的場景。他想起他的父親。朋也覺得自己好像也在小時候來過這片花田。他開始在這片花田附近尋覓,企圖能找回一點小時候的回憶。這個時候戲劇般地遇到他父親的媽媽,被告知了他父親如何在喪妻之後,還堅持自己將朋也帶大,哪怕是生活已經崩塌了一半。他在那一刻忽然理解了看起來每天酗酒的「廢柴」父親,他忽然知道比起堅持自己帶朋也的父親,他將女兒岡崎汐寄養在古河家,五年裡不聞不問是何等怯懦。他對他的父親,有了徹底的改觀,同時,他自己也終於知道了什麼是「父親」。這次旅行之後,朋也將岡崎汐接回自己家,同時也與自己的父親和解。在這個過程中,第一季鋪開的伏筆也終於接上,朋也這個角色也立得十分立體和飽滿了。

第一季裡,圍繞古河渚重建戲劇部展開的代際間「人生目標」的傳遞的主題,在第二季中,放到了朋也身上。朋也是通過自己喪妻,才體會到作為鰥夫將自己養大的父親的含辛茹苦。第二季裡的種種情節,就像是給岡崎朋也做了一次徹底的心理治療,讓他理解了自己原生家庭並非不幸,而是父親付出了極大的耐心和努力,只是自己沒有看到,沒能理解罷了。

看起來好像clannad這部作品,講來講去都在說親子關係,家庭關係。而故事仿佛是一個不幸的人忽然得到幸福,又保護不了這個幸福,最後反而在「不幸」的狀態下,理解了自己之前的「不幸」並非真正的不幸,而是伴隨著巨大的耐心和努力,傾注著難以言喻的愛。

但這個故事,還可以說得再大一點。在Clannad裡,舞臺是一個小鎮,岡崎朋也也好,古河渚也好,都是小鎮青年。而在Clannad裡,我們看不到有什麼強烈的想要「階級上升」的欲望,小鎮青年並不渴望去大都市,小鎮青年也並不渴望高學歷。當然,這是一部動漫作品,由遊戲改編,是架空的故事。然而這樣的小鎮青年,與我們所熟知的「北漂族」「蝸居族」「三和大神」們,還是有著巨大的區別。

日本社會是一個學歷社會,他們說的學歷,更重要的指的是「學校歷」。出身名校,畢業進大公司,或者找份體面的工作,如公務員之類,是一般年輕人的普遍追求。同時,與「北漂」類似,日本地方出身的年輕人跑到東京討生活,叫「上京」。而且自二戰之後,「上京」這條路就沒斷過,近年高齡少子化加劇,比起在地方上百無聊賴,「上京」更是年輕人實現人生理想的重要出路。

Clannad裡的人們則與之相反,他們生於斯長於斯,在小鎮裡安居樂業,不求高學歷,不求大公司。岡崎朋也能與古河渚兩情相悅,哪怕是「老破小」的出租公寓,哪怕是又苦又累一點都不體面的爬電線桿的「電工」職業,都並不重要。許多人感慨Clannad給他們上了人生中重要的一課,不僅指前面的對親子關係的重新理解,更是對這種現代社會下定義的「出人頭地」的祛魅。比起「背井離鄉,出人頭地」,在自己生長於斯的故鄉老婆孩子熱炕頭反而更有吸引力。

俗嗎?好像這種價值觀看起來挺俗的是吧?

可「背井離鄉,出人頭地」為了什麼呢?為了活得體面?為了像個中產?

現代社會裡對「成功」的定義是不是本身就有問題?保羅·福塞爾曾在他的《格調》一書中不留情面地嘲諷那些偽中產。只有那些偽中產最在意別人怎麼「辨識」他們的中產身份。而他們的「體面生活」建立在「勞有所得」的心理基礎上,實際上也並不高雅到哪去。附庸風雅,徒有其表,一樣俗,而且虛偽。

Clannad展現的價值觀在現代社會裡極其傳統,極其保守,它退回到了原始的家庭生活,小共同體生活,甚至是全球化和現代化之前的生活。它企圖喚醒的是對故鄉小鎮的家庭生活的再發現,而不是捨棄家庭埋頭工作或者背井離鄉去大城市「漂」。我們即使並不同意Clannad的價值觀,但也足以從這個層面上對於現代社會裡「背井離鄉,出人頭地」這個迷思進行反省。

在現代社會,故鄉、家庭、傳統、環境似乎一切曾經堅不可摧的東西都在煙消雲散。Clannad的小鎮也是如此,校園門口的櫻花樹道要被人砍伐掉,曾經是森林的地方要砍伐森林修建醫院,曾經的菜市場被超市取代,連鎖店擠兌掉當地的個體戶,不一而足。Clannad裡經常出現的臺詞就是,小鎮在不斷變化。這是現代社會的一個基本特徵。就像中國的城市裡最常看見的是隨時隨地的「施工現場」一樣。現代社會就是建立在這種隨時隨地的「施工現場」上,假如不是施工,那現代社會就像否定掉自己的意義一樣,留下的是空著沒人住的樓房,荒蕪掉的村子,和表面上看不見的高齡少子化。

在這樣的世界裡生活,選擇什麼樣的價值觀當然是個人自由。Clannad展現的價值觀是一種古老的傳統,它在現代社會裡並沒有徹底消失,只是各種迷思或者時髦的潮流掩蓋住了。在這裡並不是說,這樣古老的傳統便是現代社會種種問題的良方,而是Clannad提供的是社會生活的另一種可能,這種可能仍然具備打動無數人心的巨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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