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其康
我是在2009年夏天籌備「紀念王賓逝世一百周年暨張謇與王賓研討會」上認識高廣豐老師的。那時他從教師崗位上退休不久,於2008年就加入了海門市張謇研究會,並參與了籌備第五屆張謇國際研討會。之後擔任了研究會副秘書長、副會長兼秘書長、會長,創辦海門市歷史學會並任首任會長。在高老師專職張謇研究工作過程中,「紀念王賓逝世一百周年暨張謇與王賓研討會」是他的第二項「課題」,我也因此與他從相識到相知,對他的人品、學問有了深入的了解,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與高老師的相識相知,不僅是局限在籌備會議的過程中,還包括了他一以貫之嚴謹的工作作風,統籌兼顧的大局觀,更有其表現在治學認真,一絲不苟;勤奮好學,精通業務上。
在張謇的研究幾十年中,涉及面甚廣,可惜對他考中狀元的前後九年,他與其父母官王賓的研究幾乎是空白。我研究先祖王賓之初,由於史料匱乏,加之個人不諳史學專業知識,僅憑敦親睦族的感情編撰了《家譜》,爾後才率先在「張謇與王賓」研討會上,大膽地探討了他們兩人之間的關聯,發表了《淺釋〈張謇日記〉有關王賓(雁臣)之交往》的論文。此論文引起高老師關注,並撰寫了《王賓略論》。這篇論文引經據典,我也不知通讀過了幾遍,每次讀來,總有新的啟迪,並反覆探討,進而拉近了我和高老師的感情。
高老師在《王賓略論》中提到,對我編的家譜中有「四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包括何時受知於劉坤一;關於「上海水利廳同知」;關於王賓任袁世凱老師;關於《海門縣誌》中1889年張謇稟請王賓至海門提倡種桑。隨著時間推移,我不斷找到新的史料,對他提出這四個問題,也較之前有了更新的認識,我與他開展了多次與時俱進的切磋與探討,達成了許多共識。
與高老師的交往中,我們常常是以一件事、一句話為由頭,爾後越說越多,有時我們也有爭論,但彼此總是尊重對方。他研究張謇為主,我注重的是王賓家族,互相有交叉又有互補,也正因如此,我們之間的友誼才有更多的交流空間。
他不僅與我常交流,在與我表弟王文琪,因編撰《海門寄憶》一書認識後,他們也多有交往。2010年10月29日,表弟發現我伯父王友乾收藏的《岱源詩稿敘》中有張謇所作序言,敏感到這可能是未被發現的張謇佚文,旋即發送給高老師。高老師獲此信息後大喜過望,囑表弟拍成照片,立此存照,嗣後編入《張謇全集》新增內容。由高老師所主編的《十年蹤跡十年心——張謇研究會十年紀念文集》特意記載此佚文的由來。
陳岱源是安徽定源人,生於何年不詳,而高祖王賓於敘中說其「光緒壬寅」(1902)時「卒十年矣」,推算為1892年(此時王賓尚於上海為官)。高祖1902年為其編輯一本《岱源詩稿》,並親作敘。高祖在敘中回憶道:與陳岱源同籍皖北,他出身名望,少負俊才,然而「屢薦未獲一第」,「少經喪亂,奮身戎行,橫刀躍馬,勉入仕途,到吳中」當上了知府。陳岱源一生酷賦詞作詩,在上海往來是親,遂成骨肉之交,陳岱源曾表達,至死都希望與高祖「訣別」,可見兩人交情深厚。高祖贊陳岱源是「胸懷磊落」之人,贊其詩詞「不屑格律派別,性真所寄,時流露於行間而不自覺」。此詩稿由高祖次子王潛剛,呈交到老師張謇手中,期盼助力付梓。張謇閱後,被陳岱源的為人與才能,高祖的念故人之情,以及學生王潛剛的孝心所打動,欣然為該詩稿也題了敘,「是則惻惻予懷,不更深於王生,故舊之感也哉」,並「署端」,安排於光緒甲辰十月(1904)由「通州翰墨林書局代印」。
2011年初,高老師託表弟在上海圖書館家譜收藏部查閱「海門高氏家譜」,表弟予以了盡力幫助。同年4月19日,高老師偕研究會同仁徐晉庭先生去張之洞家鄉——河北省南皮縣,參加張之洞墓園落成儀式暨張之洞學術研討會,途經上海,當天下午表弟與高老師在滬蓬萊公園茶室暢敘,晚在順風飯店設宴招待高、徐兩位。2017年,我們幾位表兄弟,為紀念伯父王友乾百年誕辰,重印了他的重要著作《大儒曾國藩》,也得到了高老師的指導及讚譽。
高老師在研究張謇的同時,十分關注有關高祖王賓的訊息,並注意不斷收集,提供給我。2018年10月2日給我發來五份資料。隔了11天,10月13日又發給我一篇長文,鼓勵我深入研究王賓。高老師的眼光深遠,他認為王賓與陳岱源及安徽桐城人姚永概的交往,還很有必要探究,我將會鍥而不捨,繼續前行。高老師與我及表弟,屬於那種由陌生而熟悉,由熟悉而漸為無所不談的知己,誼同「今日樂相見,別後莫相忘」的亦師亦友關係。2013年後,我較長時間居住海外照顧兒孫,與高老師見面交流有所減少。但偶爾互相通信時,他說起話來仍是「滔滔不絕」,常叮囑我在國外要「保重身體」,可誰知道他自己卻不「保重身體」呢?
2019年春節正月初一,按慣例我向高老師電話拜年,並稟報了在十年研究王賓家族中,從各方面又獲較多新資料,計劃將研究成果編寫成《史話》一書,對過往的錯誤進行校正,他讚嘆不已,盼我能認真潛心寫作,早日出版。我關心地問起他的近況:「您近來好嗎?」不料他毫不忌諱地說:「我不好。」我驚詫萬分,哪有人正月初一說自己不好的?除非是真的不好,而且一定是很不好,內心有不祥預感,才會如此說的。他說:「你是醫生,所以我就直言了,並且請你幫我做個判斷。」接著他說了很詳細。
他是2016年身體被查出骨髓瘤的,這是惡性腫瘤,且無法手術,只能作保守治療,血色素下降嚴重時就輸血。目前他腰部很疼,被迫在床上看書寫作。我聽到不幸消息後心如刀割,難以置信,大腦一片空白。那個大年初一,在我漫長人生中是唯一的一次,在壓抑著極度悲催心情中度過的。與高老師通了七十幾分鐘電話,他說了很多,直到他說「累了,下次再說吧」,我才放下手機。以我對高老師為人的了解,他不是這樣話多的人,他的內心長久是內斂閉合的,能敞開心扉與我暢談,既是將我當成「自家人」,更是希望我能對他日後的治療有所幫助。
在那以後,我常主動與他電話交談,內容涉及很多方面,主要是他的身體有何不適?或有什麼治療中困惑?我約他幾次,想去海門與他面聊,覺得他常「出爾反爾」。答應好的日子,常被他忽然來電「爽約」。還有一次,我約好表弟王文琪一道去海門看他,他說等他從蘇州看了醫生後再說,事後又遭婉拒。3月中旬的一天,他來電話,說已物色好接班人,正在籌備交接換屆。我為他高興,也為他擔心。因為他說,為了趕換屆太累了,血色素僅4.8克,馬上要去輸血。我是醫生,知道4.8克意味著什麼,這幾乎是人的極限。
高老師自感時日不多了,是用生命在與時間在賽跑。5月18日,海門張謇研究會換屆,輸了血以後的高老師,撐著虛弱的身體向會議作了工作報告,聽者為高老師以事業為重的精神所感動,飽含熱淚聽完報告,報以熱烈掌聲,全體起立,向這位執著研究張謇的師者、學者、忍者、病者致敬。第二天,我在朋友圈發布了此事,眾多親友為高老師點讚、祈福,寄望他能戰勝病痛。
2019年5月換屆後,他又投入了很大精力寫個人自傳。他說:「自傳必須是真實的,也許不能出版,那就留給女兒做個紀念。」他的病情不容許他久坐,有時就半臥在床上寫,7月下旬他告訴我,已經寫完了20萬字自傳,這下可以徹底休息了。果然,8月14日他在微信中向所有關心他的朋友們發了最後一段信息:「親們,請容許我閉關養病,恕我一概不回答你們提出的問題。」這也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段話。
他太累了,獨自將病軀裹得嚴嚴實實,不讓我們看見他,這是保持作為學者、教師、朋友的一份尊嚴,將他最健康美好的形象,永遠存於我們心中。2019年9月2日高老師駕鶴西去,我赴海門獻上了花圈,輓聯上留下的是「王賓後裔敬輓」。
與高老師交往十多年中,諸多的人與事,反覆深藏在流年裡。或許,太多的無人知曉,在剪不斷的歲月裡,藏下了太多的我與高老師亦師亦友的故事,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