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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莫言先生再次被推到了輿論風口浪尖。特別有意思的是,他不是被官方、哲學界、思想界,或者自由知識分子推上去的,是被自己所在的文學陣營推上去的。他的「拍案而起」一時成了廣為傳播的網絡用詞,用於象徵缺乏批判精神,甚至直接代表妥協、諂媚等含義。
先特別強調一下,我跟人家莫言老師從無交集,連張合影都沒有。好像是大前年吧,在一個場合,遠遠看見了他,許多人陪著。我自幼「杵窩子」(土話:沒出息。),不好意思要個籤名或者合影什麼的。
這麼說吧。我作為一名寫作者,如果巴結一位主編、評委或者作協領導,或許還有點用。巴結莫言,真沒什麼現實好處。不但沒好處,可能我會因此招惹一些人不高興。我一貫是吃不上肉反惹一身腥的人,也不在乎多這一次。我寫這篇文章,僅僅是作為一位文學中人的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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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莫言先生的作品並不是從《紅高粱》開始的,我最初認真讀他的作品是《憤怒的蒜薹》.不知道那些嘲笑莫言先生的朋友,是否讀過這部小說,如果沒有讀過,建議先讀一下,然後再考慮是不是還對莫言進行批判。
這本書1993年出版,大家關注一下時間,1993年,距離我們大家批判強拆、上訪等社會問題,提前了二十多年。我也讀過李承鵬先生此類小說,也不錯,但和莫言先生這篇比,文學性還真有些距離。據說,他因為這篇小說,受到某縣政府威脅,要打斷他回家的腿。
我當時讀這篇小說時,渾身發抖,真的,渾身發抖。我是女人,那時候年輕的心裡太多風花雪月,從文字中領教如此凜冽的社會現實,承受能力相當有限,我當時不止一次想:他真敢寫啊。
那時候別人寫什麼呢?你們搜搜就可以了。
我還喜歡一位作家,叫慕容雪村,他的《原諒我紅塵顛倒》我看了兩遍。我認為這是一部被忽視的小說。我跟很多人推薦過,很多人不知道慕容雪村,他們只認可自己知道的作家,我也沒辦法。但是,N年之後,我們後人想了解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原諒我紅塵顛倒》是極為重要的一個文學通道。
《憤怒的蒜薹》讓我第一次看到了莫言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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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的第二篇小說是《透明的紅蘿蔔》。不好意思,這篇小說第一遍看的時候感覺平平,第二遍看的時候,看到黑孩沒有去打傷害自己的人,反而打了菊子的男友小石匠,我意識到了小說的好。就是這個細節,讓我一凜。莫言先生對人性的理解太透徹了。
他的《檀香刑》買了,但是,我看了一部分,看不下去了。因為我就是女人,那種慘烈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看的時候,嚇得脊梁骨冒涼氣,就沒繼續看下去。
我看不下去,不代表這小說不好。我們祖先的刑罰就是這樣慘無人道啊。寫成書我讀不下去,如果看到行刑場面,估計當場就得嚇死過去。
(注意時間:這是在莫言獲獎之前)
和別人選擇男歡女愛不同,他選擇了我們自己歷史上確實存在、在精神基因裡至今沒有根絕的刑罰。你以為他不知道寫青年男女上床更有市場?更沒毛病?但他沒有寫這些,他寫了酷刑!
人類的酷刑,我們自己的酷刑!酷刑意味著什麼,還用多說嗎?
小說不好看,看著難受,是因為題材太過兇殘,他的寫作勇氣,非常人所能承受。
莫言先生承擔了中國作家該承擔的責任,他粗糲又勇敢地寫出了這樣的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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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就是莫言先生的《蛙》,寫計劃生育。一直到去年,還有作者問我,計劃生育可不可以寫?我一笑,不能寫,莫言的《蛙》怎麼會得茅盾文學獎,得諾貝爾文學獎呢?這個題材都得大獎了,還有人問能不能寫?
大作家和小作家的區別就在於,寫作的半徑不同。有些柵欄,擋住了寫作隊伍的千軍萬馬,卻是莫言這樣的大作家縱橫馳騁的遼闊疆域。
2015年10月,持續幾十年的計劃生育政策終於調整,二胎政策出臺。在這之前,計劃生育是高壓線,一票否決。無人敢碰。
《蛙》出版於2009年!
2009年,提前6年。那時候,有幾個人敢對計劃生育政策說個「不」字?
不知道關於計劃生育政策的調整,和這部小說是否有某種關係,如果真有,莫言就是中國無數家庭的送子觀音!
批判精神是知識分子的責任和義務,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我們怎麼能因為一兩句話輕易否認一個人?這和我們所一直反對的因言獲罪制度有什麼區別?不過是一種思維方式在兩個社會階層的運用而已。
因言獲罪,用在社會管理者身上,就是罪不可赦;我們這些普通公民使用,就合情合理嗎?
讓我不能理解的還有一點,醜化莫言的很多朋友,都是多次在網上指責土地改革等一系列運動的人,這些運動剝奪地主富農和民族資產階級資產的資產,他們顯然沒看莫言先生的《生死疲勞》,那部長篇,就是用形象的語言、故事和情節,翻檢和反思那段歷史的。
用文學直面一些制度性問題和我們大民族的精神痼疾,當代作家中,很少能做到莫言先生這樣。
很多人這樣對待莫言,跟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有關。如果莫言還是那個在高密煤堆上撿煤塊充飢的窮孩子,大家不會這麼苛責他。
可是,莫言就是從那個窮孩子變成了今天的文學大師。他的寫作,他的發言,他的行為準則,我還真沒看出他忘本的痕跡。他一直在文字中記錄著自己的出身和自己所在群體的悲歡。他對自己的文字是極為鄭重的。
讓莫言先生在那個場合拍案而起嗎?不知道這麼指望莫言先生的人,如果自己真有了這樣的機會,是否能真正做到拍案而起,離席而去。但我知道,如果所有文人都按照這樣的邏輯行事,文人的舞臺會越來越少,話語的空間會越來越小,甚至連在網絡上自言自語的機會都有可能失去。
莫言先生做的,只是大部分人都會做的。人之常情,場面所需。抓住一句話上綱上線,我覺得對莫言先生來說,有失公允。
不要以為莫言得了諾獎,成了文代會甚至黨代會代表就擁有了權利或者其他什麼公器。莫言歸根結底就是一介文人,沒有多少權利可以調動。雖然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有了蓋世聲譽,但面對龐大的網絡,他恐怕連招架之功都未必有。在某種意義上說,他依然是一個普通人,
我們很多人,有意或者無意的,用自己所反對的東西,綁架著別人的意願。比如,個人的自由。莫言有說話的自由。這個自由不該由倡導自由的人來剝奪。
我在一首詩中寫道:
生如泥潭,這是小人物的宿命
陷落只分先後
那些微小的快樂,寄生於
我們自己的痛苦
螞蟻只能嘲笑另一隻螞蟻
獅子的王權屬於獅子
……
在輿論大面積醜化莫言這件事上,不要存僥倖心理。今天是一個沒有私密空間的社會,每個人都在輿論籠罩之下。有多少人是神仙?說話句句在理,做事處處周到?如果沒有理智、科學、文明的輿論環境,莫言身上的遭遇,很有可能降臨在任何一個人身上。
真不好意思,文章既然發在公眾號上,就得宣傳我的公眾號。wxyyunxiuyuan
作者介紹:
王秀雲,中國文壇第一家網上書院雲秀軒創辦人。曾先後在《北京文學》《人民文學》《十月》《詩刊》《散文》《清明》《江南》《滇池》等刊登小說、詩歌、散文多篇,著有長篇小說《出局》《飛奔的口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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