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次先生很久前介紹我認識了一個有趣的日本姑娘,叫Q子,之所以介紹我們認識,是因為Q子也是個愛撿故事的人,她說,想要做個專撿故事的旅人,去撿遍世界各地的故事和大家分享。
我最近和Q子聊天,聊到了疫情對生活的影響,她提到了疫情耽誤的花火大會。這是Q子每年最盼望的活動之一。無論她多忙,也一定會空出時間來參加,哪怕不在日本,也會專程趕回去。
幾年前花火大會前夜,Q子在鎌倉的一家小酒館與朋友聚會時,老闆大叔說了一個關於金魚花火的傳說故事,如同他自釀的酒,令Q子久久無法忘懷。這次整理稿件時,Q子再次把這個故事翻了出來,並分享給我。Q子說,今年這樣特殊的情況之下,重溫這個傳說別有一番感慨在心。Q子還說,借這個故事,祝看故事的人們安康,同時,她還有個很大的貪願,就藏了在故事裡。
一
十月(神無月),寒露。
晨鐘暮鼓,白晝將盡。
夕陽半倚著山頭,目送倦鳥歸巢。
小律京雙手合十閉目端坐著,落日的餘暉從窗外落進來,剛巧半披在小律京身上,像是件薄如蟬翼的袈裟,莊嚴中帶著些溫和。
四周一片寂靜,房中香火的煙霧繞著小律京打了幾個盤旋,然後漸漸散開,消失,其間夾雜著輕飄飄的看起來似有似無的微塵。
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些急促,在門口停了下來,換成了怯怯且帶著些哭腔的聲音。
「師父,打擾了……」
小律京默默念完最後一句經文,對著佛龕恭敬躬身後起身睜開眼,理了理僧衣,不緊不慢地打開門。念空站在門口,紅著眼。
「你這是怎麼了?」
小律京蹲下身,一手搭在念空的肩膀上,一手抹去他眼角掛著的即將滑落的淚珠。
念空一下撲在小律京懷裡,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嘴裡含含糊糊地說了些什麼,小律京沒有完全聽清,只大概知道好像是寂內海長老要他離開懸葉寺。
等念空哭夠了,小律京擦去他臉上的淚涕,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然後站起來身來,拉著他的手說,「走吧。去見長老。」
「師父,你真的會走嗎?」
「也許吧。」
「那我們還能再見嗎?」
「走啦。」小律京微笑著牽著念空的手。
「能不能走慢點。」念空的手稍稍往後拉了一下。
「早點分開就會早點相遇呀。」
小律京拉著一臉不情願的念空走出門,表情平和,步伐不緊不慢。
禪房的門漸漸關上,不知道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多久後會消失於門外鋪著暮色的長廊盡頭。
二
「既然是這樣的話,那弟子就不必離開了。」盤坐在蒲團上的小律京說。
門外的念空默默雙手合十,一臉高興壞了的表情。之後又繼續貼著房門偷聽,他怕寂內海長老會堅持自己的決定。
「現在的安谷幸三郎可是大名了呀。以他的性格,有仇必報是一定的了。」寂內海長老微微搖頭。
「師父您看這裡。」
小律京指向佛臺上正燃著的香火。與之前在禪房裡一樣的景象,香火的煙霧嫋嫋,在空中漸漸散開,消失,其間夾雜著輕飄飄的看起來似有似無的微塵。
「若將香火比做是佛門修行的話,那這些微塵便是世間的人事。所以您看,佛門本就存在於世間,分脫不開的,哪有真正的所謂清淨呢?那些不聞不問的清淨,只不過是用來逃避現實的藉口而已。正如我當年那樣。其實呀,人生在世,很多人很多事是躲不開,也不用躲的。該來的坦然接受就好了。世間萬事,沒有無端端的開始,更沒有無端端的結束。」
聽完小律京的話,寂內海長老閉目點了點頭,說,「難得你看得這麼透徹,由你吧。」
門外傳來念空歡呼的聲音,跟著房門被撞開,念空跌坐在地上,尷尬地摸了摸頭。
小律京微笑著問,「痛不痛?」
念空滿臉笑意搖了搖頭。
寂內海長老也笑著搖了搖頭。
小律京上前扶起念空,替他撣了撣身上的塵,之後兩人對寂內海長老行禮,離開。而寂內海長老的笑容慢慢隨著香火的煙霧一同散去,他心裡到底還是在擔心安谷幸三郎會報復小律京。畢竟這位如今名聲顯赫的大名十年前差點就被小律京殺了。
寂內海長老走到窗前看向遠方,月朗星稀,一片平和。他雙手合十,祈願這樣的時光可以長久些長久些,再長久些。
三
「其實我早就知道師父不會走。」被窩裡的念空雙手枕在頭下說。
小律京笑了笑,「那麼……下午的哭鼻子鬼又是誰呢?」
念空坐起身來說,「今天日運是先負呀。安谷大人要全寺去給他母親祈福祝壽的消息是午後傳來的,是吉時哎。對了,說起來,師父和安谷大人過去到底發生過什麼呢?」
「快睡吧,早課不要再打瞌睡啦。」小律京讓念空躺下,幫他蓋好被子。
窗突然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
念空皺了下眉,疑惑的表情中夾雜著些驚恐。
小律京輕輕拍了拍念空的肩膀以作安撫,然後披上僧衣來到窗前。
推開窗,月半隱於雲間,有風拂過。
「原來是風在敲打窗戶呀。」念空舒了口氣說。
小律京背對著念空點了點頭,心裡想的卻是,這是往事在輕叩心扉呀。
風停,雲開,月朦朧。往事如故友從遠方來相聚,好久不見,甚是想念。
四
十年前。
八月(葉月),處暑。
下羽城火光沖天,夜成了猙獰的晝。
整座城屍橫遍野,廝殺聲與哀嚎聲交錯盤旋於空中,一副活生生的人間煉獄圖。
小律京雙手緊緊握著刀柄,破敗不堪的盔甲早就失去了防護的作用,血汙掩蓋了它原本的光澤,也掩蓋了小律京原本的樣貌,怒目圓睜的他看起來像是地獄來的惡修羅,眼睛死死盯著對面騎在馬上如巨塔一般的安谷幸三郎。
安谷左手緊緊攥著韁繩,右手抬起長槍指向小律京,嘴角上揚冷笑了一下,然後突然拉下臉大叫了一聲「駕」,向小律京衝來。急促的馬蹄聲裡隱約可以聽到三個字:納命來!
小律京雙手把刀柄握得更緊,右腳慢慢往後用力撐住地面,身體微微向下躬,他在等,等安谷到達攻擊範圍,一躍而起,同歸於盡。
對於小律京來說,生在這樣的亂世,每天從噩夢中醒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家鄉,活著比死去更痛苦。魂歸故裡也許才是最大的解脫。
當安谷的馬頭離小律京還有一個人的距離時,小律京右腳用力衝向前,借著面前一個高達膝蓋的土堆一躍而起,對準了安谷的頭劈了下去。
一根流矢呼嘯著刺進小律京的左肩,強大的衝擊力使得半空中的小律京向後摔去,刀尖從安谷的臉上划過,他大叫一聲摔下馬,而小律京也幾乎同時落在地上,往後滾出了好遠。
安谷雙手捂著臉哀嚎著,血從指縫間流出,猩紅刺目。
小律京想要強撐著站起身來,可身體似乎已經不聽使喚了。
「平澈君!帶著我的那一份回到人間,好好活下去吧!」身為同伴的相田半部騎著馬趕來,一個翻身下馬,之後把小律京放在馬上,用刀背用力拍了下馬屁股。
小律京無力地趴在馬背上,耳邊只有風的呼嘯聲。就這樣顛簸著漸漸迷糊了視線。
再次醒來的時候,小律京發現自己躺在野地裡,戰馬已經不知去向,四周一片死寂。要不是看見夜幕中如鉤銀月,還真難分辨這裡到底是人世還是陰間。
小律京踉蹌著來到一條河邊,無力地跪下後捧起河水喝了幾口,清甜清涼的味道順著喉嚨蔓延全身,的確是人間沒錯。
「金魚?!」
小律京無意瞥見岸邊有一尾金魚正在掙扎。
小律京上前捧起金魚,說,「金魚呀,請帶著我那份好好活下去吧。」
小律京說完把金魚放回河裡,然後就地盤腿坐下,拔出腰間的短刀,咬在嘴裡,開始脫盔甲,準備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
「噗通。」
小律京抬頭看向河裡,是剛剛的金魚從河中躍起又落回的聲音。
借著月光看去,小律京看見金魚在河中轉著圈遊,看起來不捨得離開的樣子。
「你是不希望我就這麼結束生命嗎?」小律京對金魚說。
金魚自然是沒辦法說話的,但它再次用跳躍的方式回答了小律京。
小律京看見金魚奮力躍起後落入河中濺起的水花,一瞬間年少時的回憶湧上心頭。
小律京雙手撐地對著金魚俯身跪拜,之後起身向山野深處走去。
彼時小律京還不知道,這山野盡頭有他之後十幾載的歸宿,一座名叫懸葉寺的廟宇。
五
夜幕低垂,安谷的府邸燈火通明,隨處可見帶「壽」字與仙鶴圖案的紅燈籠。
懸葉寺僧眾坐在院落裡,正在一起念誦祈福安康的經文。
安谷幸三郎和母親菊千代老夫人、夫人紗崎坐在廊下正中的位置。
老夫人面容慈祥,閉著雙眼雙手合十,誠心誠意感恩著佛祖。
安谷戴著黑色獨目眼罩,眼罩上是安谷家的家紋,一把唐傘。寓意人丁興旺,風雨不懼。另一隻眼睛則死死盯著小律京,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小律京的臉,甚至常常在夢裡重現小律京騰空砍下來時的情景。
「我經歷過大小數十場戰役,那個傢伙兇惡的樣子像是在我腦中生了根一樣無法剔除!」安谷曾這樣形容記憶中的小律京。
現在看見小律京,安谷還會隱約感覺到空空的眼窩裡猶如刀尖划過般刺痛著回憶。又恨又怕。
祈福祝壽結束後,按照約定,所有僧人都可以領取福袋,裡面裝著上等的大米、素食和酬金。
當輪到小律京領取時,安谷拿著福袋出現在他的面前。
小律京雙手合十,面不改色。
「這位師父看起來有些面熟呀。」
小律京淡淡一笑,沒有回答。答案是明擺著的。
安谷湊近小律京的耳朵說,「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做相田半部的人?」
「大人有話請直說,小僧聽著。」
「十年前,他和另一個叫做小律京平澈的傢伙做搭檔受僱於叛軍想要殺了我,不過好在老天保佑,我只失了隻眼,相田半部那個傢伙就沒這麼好運氣了。」
說到這裡,安谷停頓了一下,故意放慢了語調說,「他被我挖去雙眼,割掉舌頭掛在旗杆上暴曬了三天,之後砍去四肢,扔進馬廄裡被活活踩死了。呵呵……死無全屍的人,想必是無法再投胎做人了吧。」
「大人錯了。」小律京依舊錶情平靜。反倒是安谷愣住了。
小律京指著心口說,「半部他還活著。大人不必再說了,小僧惜命。」
安谷直起身來看著小律京,他不敢相信當年如同惡修羅一般的小律京竟然說出這樣怯懦的話。
其實在安谷靠近小律京說話時,小律京就知道安谷在找藉口殺了他。
第一,小律京當年打聽過相田半部的消息,他當時的確是被挖去了雙眼,但之後便奪刀自盡了。所以安谷故意那麼說,明顯是為了刺激他。
第二,安谷微微俯身,將腰間短刀完全暴露在小律京面前。對於一個武將出身的人來說,這是足以致命的愚蠢行為。所以再次證明,安谷就是為了等小律京因憤怒而奪刀,這樣既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他抓起來處死。而不會被人說心胸狹窄,公報私仇了。
「你這個懦夫,冷血的傢伙。」安谷冷冷地說。
「背負著摯友的委託,帶著他人的份額繼續活命,是絕對不可以自我的。」
「呵。」安谷冷笑,「說得真是好聽呀。不過是個藉口罷了。」
「小僧問心無愧。」
「哦,這麼說來,師父倒是好修為呀。」
「大人謬讚了,小僧還有貪念未消。」
「錢?權?美色的話,我倒是不相信。」
「祈願世間再無戰事,天下太平。」
「好!兩個月後的花火祭,你若能做到讓金魚與花火同時同地出現,我,安谷幸三郎對著明月起誓,只守不戰。」
小律京眼睛裡卻閃過一次光亮,問,「大人的意思可是不用火藥讓花火出現?」
「正是。」
念空悄悄問寂內海長老,「長老,為什麼師父這麼說?」
寂內海長老回答道,「因為金魚對聲音可是很敏感的,有花火的地方,金魚自然會躲開。你回想一下,往年花火大會的時候,那些撈金魚的攤位,是不是都設在遠離中心的入口附近?想要花火與金魚同時同地出現……」寂內海長老說到這裡,搖了搖頭。
念空恍然大悟。
寂內海長老又說,「而且,製造花火所需的火藥因為頻發戰事,一直由官方管制的,花火也是由特別指定的花火研製局製造,普通人未經允許是不能私做花火的,否則以叛亂罪論處。必死無疑。」
念空著急地看向小律京,不由得為他擔心起來。
小律京卻表情平和地抬頭看著夜空。此時的銀月半滿,月尾無鉤,有些像當年若夏胸前的那塊勾玉。
小律京笑了笑,喃喃自語,「那些未曾回答的問題,終會被再次提起,只是換了時間,空間和人。是怎麼也無法躲開的。這也許就是人生殘酷又或者說是有趣的地方吧。」
六
時光之輪倒轉三十年。
六月(水無月),夏至。
「餵」。
小律京睜開眼,倒置著的若夏的臉,笑眯眯地出現在他眼前,還有一個看不清是什麼的物件在他眼前來回晃動著。
小律京坐起身,若夏也坐在他身旁,小律京這才看清之前晃動著的是塊紅色勾玉,像一尾金魚。
若夏取下勾玉,交到小律京手裡說,「給。」
「這應該是上品勾玉吧?」小律京摩挲著溫潤的勾玉說,「以前聽母親說過,上品勾玉是可以闢邪除魔的。」
「嗯嗯。」若夏點了點頭問,「除了這些,你還知道什麼呢?」
小律京搖了搖頭,把勾玉還給了若夏。
若夏接過勾玉,拉著小律京的手起身說,「來!」
小律京跟著若夏跑到河邊,若夏將手裡的勾玉奮力丟進河裡。
「喂!」小律京驚呼。
若夏卻滿臉笑意看著勾玉落入河中,跟著一尾金魚從水中躍起,落下,水花四濺,在陽光的照耀下,粼粼如白日花火。
小律京面帶驚訝,嘴巴張得足足能塞進一個豆包。
若夏微笑著對著金魚念了些什麼後,金魚遊向岸邊,猛地一下躍向若夏,若夏伸手接住,金魚變回了勾玉。
「這是怎麼回事?」小律京問。
「悄悄告訴你哦,勾玉其實就是我們人類魂靈的樣子。而我們的魂靈遇到了適合的環境,就會變成相應的動物,那就是我們的本性。就好像我的本性,是一尾金魚。若有一天我死了,就變成金魚。」
「哎!這麼神奇嗎?這麼說的話,好想知道我的本性是什麼動物呀。」小律京有些期待地說。
「這個簡單呀。我看看哦……」若夏四下看了看,突然眼睛一亮說,「哎!這個!」
若夏邊說邊跑向一邊,彎腰撿起一塊勾玉形狀的石塊。
「你看這個。」若夏舉起石塊給小律京看。
「什麼嘛!這根本就是個普通的石塊呀。」小律京失望地說。
「男女不同呀,男子的勾玉大多以石塊為主。你想,怎麼會這麼巧有這樣形狀的石塊在你身邊呀?這可是神啟呀。」
看著若夏一本正經的樣子,小律京有些相信了,畢竟若夏家本身就是有靈能一族。
若夏把石塊交到小律京手裡,說,「男山女水,你就不用把勾玉往水裡丟了,丟向山林試試看吧。」
小律京接過石塊,粗糙的手感與若夏的勾玉簡直天壤之別,不過細想之下,倒是很合自己貧苦村童的身份。小律京拿著石塊轉身走到山林邊,雙手合十把石塊夾在掌中,虔誠地說著什麼。
若夏在一邊笑著說,「快扔啦,幹嘛像個小和尚一樣哈。」
小律京撇了撇嘴,用力把石塊擲向山林裡,然後滿懷期待地看著,沒想到,山林裡傳來一聲野豬的低吼。
小律京一臉驚愕。
若夏拉著小律京的手說,「快跑啦!」
兩人手拉著手風一樣沿著河岸跑了一陣,直到確認沒有野豬追上來,才停了下,雙雙躺倒在草地上,大口喘氣。
「我……我的本性……盡然是……」
「果然是豬。哈哈哈哈!傻瓜!」
「所以,你……你剛才……是騙我的?」小律京起身氣鼓鼓地看向大笑的若夏。
「對呀。哈哈哈。不過也是巧了,你隨手能砸中野豬。我原以為會是鳥之類什麼的。」若夏也坐起身來,笑著敲了下小律京的頭。
「話說,我真要是野豬的話,也很好啦,吃吃睡睡,無拘無束的,不用受人間的苦。」小律京隨手拔了根草叼在嘴裡,看向河面。
清風中不知是誰在吟誦緋句:將蟬鳴撒遍河岸,望粼粼波光,是少年滿腹心事。
「你真的要走了?」若夏的情緒也跟著低落了下來。遠處有烏雲緩緩飄來。
小律京點了點頭。
因為家裡欠了債務的關係,小律京僅僅靠做工不知何時才能還清。不久前村裡來了幾個穿官服的男人,說要召一批男孩入童軍營,作為儲備軍,每個月會有頗高的俸祿交到其家人手中。等到成為正式軍後參戰,無論死傷,會有更高的撫慰金。一時間,村裡很多人家籤署了入軍契,用孩子換日子。彼時大家都不知道,這幾個人是人販子,帶走的孩子要麼賣作苦力,要麼送去一些暗殺組織培養成殺手或死士。小律京因為比同齡的孩子壯實又靈活,就被送去培養成了死士。
「為什麼要打仗?」若夏說。
小律京沉默不語,純真的人怎麼可能了解野心家的心思。
「萬一我戰死了也好,不用再吃苦了。那時,如果你再遇到野豬,試試叫我名字看看,哈哈。」小律京故作輕鬆地說。
這次輪到若夏沉默了。
「啊,對了!話說,剛才你的勾玉變成金魚後,濺起的水花好像花火呀。好好看!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金魚花火。」小律京看向若夏,卻發現她已經眼含淚花。
「花火明明這麼美好,為什麼要拿去做殘忍的事呢?」若夏強忍著眼淚,烏雲已悄悄鋪滿天空。
「作戰用的不是花火啦,是火藥。」小律京想要守護住若夏心中的美好,可話聽起來卻像是抓錯了重點。
「你會好好地回來,對吧?我們會再見,對吧?」若夏看向小律京問。
小律京沉默了,他是不善於承諾的孩子,沒有把握的事他從不開口。
「世間一定有不用火藥的花火,就像我們的金魚花火。對吧?到那時,世間再無戰事,天下太平。對吧?」
若夏不是愛糾纏的女孩子,她知道小律京的性格,她只是說完自己要說的,就轉身跑開了。她不想站著等小律京回應,她不想給他壓迫感。
天降大雨,雨點一顆顆用力砸進小律京的心裡,他望向若夏的背影,心裡滿懷內疚,他猜她現在一定是哭得很傷心很傷心。
七
夜空靜默,小律京站在河邊,望著水面氤氳。
河不是故鄉的河,而小律京也不再是當年的稚氣少年。
小律京離開前曾去找過若夏,他不是去回答之前的問題,只是想要和若夏好好告別,想要日後回憶起來的,依然是若夏如花笑靨。
時逢梅雨季,那天卻是難得的晴天。天空如藍色的絲緞,繡著白色的薄雲。
若夏和小律京在河岸邊的大樹下並排坐著,身披斑駁樹影。微風吹過時,樹影輕輕搖曳,像河面泛起的漣漪。
「平澈。」若夏很久沒這樣叫小律京了,他們聊天通常都是直接開始話題的。
「怎麼了?」
「如果你不回來的話,我會去找你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會去哪裡,你怎麼找?」
「我可以變金魚呀,除非你去的地方沒有水。」若夏說得輕描淡寫。
「啊?不可以!」這次小律京的反應倒是很快,「我會努力活著的。你也是。」
「還有,你的名字,無論怎樣都不要改呀。這樣的話,我才能找到你。」若夏並沒有回覆,只管說自己的。
「哎?為什麼要改名字?」
「聽說上了戰場的人,為了不讓敵人的鬼魂復仇,都會戴上面具,起另外一個名字。」
「哦……哎呀!我都說了,我們都要努力地活著。」小律京今天格外的清醒,思路沒有被若夏牽著走。他只想要好好地告別,好好地記住若夏。
「說到活著的話,平澈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呢?」若夏看向小律京。
小律京雖然沒有說話,紅著的臉已然是最好的回答。
若夏微笑著看向河面說,「你猜,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小律京搖了搖頭。
「世間再無戰事,天下太平。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人世間的種種美好。對吧?」
若夏說完再次看向小律京,笑靨如花。
小律京看著若夏,偷偷地心裡把眼前的這一幕用力地畫了一遍又一遍。
河面上氤氳的薄霧漸漸散去,看起來就和小律京逃出生天的那晚一樣。
那夜當小律京看見金魚時,封印多年的記憶被喚醒,他猜這金魚會不會是若夏?
但他也怕,怕這金魚就是若夏。他很久沒這麼怕過了。當年被作為死士手培養,因為堅持用本名,被倒吊在懸崖上懲罰,險些摔死,他都沒這麼怕過;一個時辰前差點被安谷活捉,他也沒這麼怕過。可現在他卻覺得寒意順著背脊爬滿全身,連牙齒都忍不住顫動。
當看見月光下,金魚奮力躍起後落入河中濺起的水花時,小律京心如刀絞。他認得出那是金魚花火。
之後小律京在懸葉寺養傷,其間拜託寺中僧人去老家打聽若夏的情況,得知若夏已於幾年前抱憾病故。萬念俱灰的小律京枯坐一夜後,決定入佛門,因為他答應過若夏,要努力地活下去。他要用餘生去努力完成若夏的心願。剃度前,他對寂內海長老提出唯一的請求,保留俗家姓名。
河水微微起了些漣漪,將小律京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小律京稍稍往前走了兩步,在最接近河水的地方,低低說了聲,「若夏?」
一尾金魚從水中躍起,落下,小律京心中淚花四濺。
一炷香的時間後,小律京回到房裡發現念空竟然醒著。
「吵著你了?」小律京問。
「不是。是剛剛發生了怪事。」念空答。
「哦?什麼怪事?你可受了什麼傷害?」
念空搖頭答,「倒不是什麼魔物。只是屋裡剛剛不知道為什麼漏水了。有幾滴還落在了弟子臉上。弟子醒來查看,外面並沒有下雨,而身邊也並沒有水跡,摸了摸臉,也是幹的,可弟子明明聽到也感覺到了。」
「幾時的事?」
「大約一炷香之前吧。弟子就睡意全無了,想著等師父您回來解惑。」
小律京笑了笑,摸了摸念空的頭說,「沒事,睡吧,是你入夢未深的幻覺而已。」
念空低低應了一聲,重新躺下,閉上眼醞釀睡意。
小律京幫念空掖好被角後,起身吹滅了蠟燭,一切歸於平靜。
八
是夜,花火祭,皎潔的月光鋪滿河面,靜靜的月影如同沉入水中的玉璧。
河岸左側設了著華麗的帷帳,四周火燭通明,安谷和母親菊千代老夫人端坐正中,夫人紗崎因為有孕在身而未能前來。安谷找了當地有名的畫師,以備不時之需,他想倘若小律京真能兌現承諾,也好記錄下這罕見的奇觀,帶回去和妻子分享。
河岸正中的位置搭設著露臺,露臺下圍坐著懸葉寺的僧眾,小律京穿著一身白色僧衣,身披月光碟坐在露臺正中,雙手合十於胸前,閉目輕誦著什麼。
一陣微風拂過,小律京的僧衣像是被誰輕輕拉扯了一下,河面上隱隱泛起漣漪,正好在月影的位置。
小律京睜開眼,面帶微笑,起身,走到露臺最邊緣處,看向月影。
「啊!月亮變成太陽了!」騎在父親脖子上的惠子用手裡的撥浪鼓高叫著指向河面。
圍觀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紛紛開始往前擁去。
「你們慢點呀我說。」被人群推動的野口婆婆著急地把鶴頭拐杖摟在懷裡,這是丈夫過世前親手為她製作的,寓意長命百歲,如今在野口婆婆心中,這拐杖比命更重要。
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安谷一下來了精神,猛地站起身來走到帷帳邊,看向河中。只見月影漸漸變成了橙紅色,像初晨紅日。
「小律京這個妖僧!」安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來有「千裡眼」之稱的瞭望長佐藤,讓他看看這水中紅日到底是什麼?
「大人,是金魚。成群的金魚。」佐藤回報。
「金魚?!」
「大人您看。」佐藤指向河面。月影已經恢復了原樣,河中央卻出現了一條巨大的金魚。準確地說,是魚群組成了金魚的輪廓。
露臺上,小律京張開雙臂,低垂的長袖隨風擺動,如縈繞的煙霧般輕柔。四周的眾人屏聲靜氣,只聽見水中魚群遊動而發出的潺潺聲,有種奇妙的節奏感。小律京和著這韻律開始唱起祈願平安的和贊。他低沉而平穩的聲音猶如霧氣般氤氳開來,從河面到岸邊,整個空間被一種難以名狀的莊嚴和溫柔包裹著。人群中的信眾們和露臺下的僧眾們也開始跟著和唱起來,就連菊千代老夫人也跟著雙手合十,閉目低吟。
也許是受了氛圍的影響,又或者是顧及到母親的態度,此刻的安谷表情已從驚訝轉為思索,他看小律京的眼神裡竟然流露出一絲期待。瞭望長又在安谷耳邊,帶著略有些驚嘆的語氣說,「大人您看,唐傘!」
安谷再次看向河面,魚群分組組成的一把把小小的唐傘家紋浮現在河面上,一開一合像是水母般在水中遊弋,慢慢地小唐傘匯聚在一起,組成了一把巨大的唐傘,緩緩轉動著,映著岸上火光,像一朵盛開的血色櫻花。片刻後,唐傘又如櫻花凋零般漸漸散開,流淌向河岸,勾勒出了岸上眾人的朦朧倒影。
眾人好奇地低頭看去,這倒影也跟著人動,可又不完全是岸上人的姿態:瘸腿的矢部看見了自己蹦跳的樣子;孤兒平澤看見爸爸媽媽牽著自己手的樣子;野口婆婆看見自己和丈夫在田間背靠背聊天的樣子……大家此刻都明白過來,這倒影投射出的,正是自己心中最美好的期盼。
此時的安谷也同樣低頭看向河中自己的倒影,他看見自己懷著抱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夫人紗崎倚在她的肩頭,母親坐在他們前面,一家人其樂融融。誰能想到當年的魔王,如今的內心會如此渴望平凡。其實自從成就大名以來,安谷常被被噩夢驚醒,他自知殺孽深重,也早已厭倦了殺戮,曾多次悄悄在母親的佛堂裡許願,願以自己的壽命,換家人餘生平安。
突然,所有的倒影再次漸漸散開、變化成了一團團濃烈的火焰,把所有的種種美好幻象付之一炬後,魚群全部消失於河面,空留一片寂寥的藏藍色。安谷就這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期盼被戰火毀於一旦,內心升起一團難以名狀的無奈和憤恨。
此時,小律京的和贊也吟誦完畢,對著河面俯身跪拜,就如他逃出生天那夜一樣的姿勢。他大聲說,「祈願世間再無戰事,天下太平」!眾人一起高聲呼應。與此同時,消失的魚群再次組成大魚,從河面下奮力躍起,落下,水花高高濺起,錯落有致地落下,映著月光與火光交融而成的色調,猶如漫天璀璨的花火。眾人驚呼:金魚花火!是金魚花火啊!
不知是誰帶頭高唱了一句「花火啊是神明的眼睛,閃爍著幸福的光……」,眾人便跟著和唱起這首歡慶的歌謠,男女老少們載歌載舞,火光映照在他們的臉上,那些發自內心的笑容,已經被壓抑了很久很久。人群中唯有小律京在哭,借著這響徹雲霄的歡樂謠俯首失聲痛哭,將壓抑已久的內疚、思念與悲傷統統化成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從看見唐傘化作血色櫻花,之後又片片凋零開始,小律京嘴角已經難以自控地微微顫抖起來,他聽說過血色櫻花的花語:在期盼中訣別。當他看見自己面前的倒影,是當年的自己和若夏牽手奔跑的樣子時,當年不曾說出口的話,如銀針一般狠狠扎進心中。這份痛只能用淚水來衝淡了。
小律京身前的金魚花火繼續璀璨的綻放著。安谷家記錄的畫師驚訝地發現,從側面看金魚花火,隱約可見一個少女的輪廓。
有快馬趕到,是安谷家的僕人,他給安谷帶來喜訊,安谷夫人紗崎剛剛安產了一雙兒女。安谷內心驚呼,簡直是神啟!是佛祖顯靈應了自己的願望!
安谷趕緊命人牽來快馬,匆匆辭別母親後翻身而上,向著家的方向疾馳而去。此刻安谷的腦中依舊回想著倒影的幻象,想到了甜如蜜的幻象被戰火摧毀的瞬間。雖然此刻安谷耳朵裡滿是歡聲笑語,可眼眶還是不自覺地溼潤了。他怕,怕幻象成真,他必須為此做點什麼。
次日午後,小律京收到安谷的一封書信,大意是願兌現諾言,從此只守不戰。安谷還在信中強調,他有千萬條理由推翻當日的承諾,百姓的生死對他來說也並不重要,他這麼做只是為剛出生的孩子們積攢福報。
小律京合上信笑而不語,抬頭看窗外,萬裡晴空。
九
三年後,十一月(霜月),立冬。
寒意鋪滿了懸葉寺,從掛霜枯枝蔓延到小律京的心中。
奪城之戰開始於三個月前,安谷親自掛帥抵抗了一個月後,自知不敵對方勢力,就帶著一隊精銳護著家眷趁著夜色棄城而逃,留下的一些老弱殘兵只撐了不到三天的抵抗就被全部剿殺。之後便是屠城。又是一副活生生的人間煉獄圖。
此時,小律京在自己的禪房裡,坐在桌前,用黃色的線往黑色的僧衣上繡名字,都是罹難於戰事的百姓的名字。念空曾問過小律京,為什麼要把罹難者們的名字繡在僧衣上,小律京說,「我所見過的每個人,都是如花火般的存在。哪怕是轉瞬即逝,也在這人世間擲地有聲地來過。不該被忘記呀」。另外,小律京身後還有一個剛搭建不久的置物架,架子上擺著的是罹難者們的遺物,有很多都是破損後被修補的,譬如一隻曾被刺穿鼓身的撥浪鼓;譬如一根曾斷成兩截的鶴頭拐杖。
是夜。小律京穿著繡著罹難者名字的僧衣,雙手合十站在院中,身邊圍著一圈僧眾,他們面前堆積著罹難者們的遺物,念空在一邊舉著火把。
小律京微微閉目,念空用火把點燃遺物。小律京帶著僧眾開始念誦超度經文。火光帶著罹難者們的苦難投映向夜空,呈現出哀怨的深紫色,久久不散。
超度儀式完成後。小律京背著行囊來到寂內海長老的房內辭別。
「你幾時回?」寂內海長老早已看穿小律京的心思,並不強做挽留。
「戰事不止,弟子不回。」
「這可是入無邊苦海呀。」
「弟子願躬身為鏡,將火光的暖意折返於這苦難的人間。正如當日的金魚花火般,願祈天下太平。」
寂內海長老微微點頭,說,「那就多多保重吧。」
小律京雙手合十對著寂內海長老行禮,「師父也請多多保重。」
小律京背著行囊,沿著當年上山的路在林間穿行,這些年的回憶在腦中慢慢浮現出來,他暗自感慨,路還是同樣的路,可心境已經完全不同了。小律京正想著,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回頭看去,身後的低矮叢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潛行。
還沒等小律京細想,一個頂著月光的光溜溜的小腦袋從低矮叢後面鑽了出來,嘴裡還不停地「噗噗噗」吐口水,看樣子是被葉子扎了嘴。
「念空?」
「嘿嘿,師父。」念空笑嘻嘻地撓了撓頭,抖了下肩膀上被枝葉擠歪的行囊。
「你怎麼跟來了?」
「師父你說的呀。」
「我?」
「你說早點分開就早點相遇呀。現在我們這不就是相遇了嗎?」念空笑著說。
「回去吧。」小律京上前撣了撣念空身上的落葉說。
「不!弟子就要跟著師父一起。」
「師父這可是入無邊苦海呀。」
「不能和師父在一起才是苦海無邊。」
小律京差點笑出聲來,微微點頭,牽起念空的手說,「走啦。」
師徒二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遙比當年兩人走在長廊中的樣子,如今的念空已經長高了不少,只比小律京矮了半頭。
就這樣,小律京帶著念空,一路向南,沿途只要經過戰亂之地,就修建義冢,為罹難於戰事的亡者們超度,僧衣繡滿了一件又一件。而關於小律京的傳說,也漸漸被傳開,大家都說下羽城的懸葉寺出了個如佛祖再世的「金魚法師」,為天下太平而奔走於人世間,他也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用俗家姓名的僧人。
世事無常,時局並不會因為善良人的願望而變動,戰火一刻未停,塗炭人間六十年才僅僅是亂世序幕而已。
六十年後的立秋。
有人在日暮時的京都大安寺的禪亭裡見過金魚法師。
他雙手合十閉目端坐著,落日的餘暉被亭柱遮擋了一部分,剛巧半披在金魚法師身上,像一尾滿身閃耀著花火的金魚,那些花火正是僧衣上面的黃色的罹難者們的名字。這倒剛好印證了他當年所說的那句,「我所見過的每個人,都是如花火般的存在。哪怕是轉瞬即逝,也在這人世間擲地有聲地來過。不該被忘記呀」。
有個跟隨母親到寺裡祈願的孩子,好奇金魚法師僧衣上的名字都是些什麼人。母親告訴了孩子這些名字的由來,孩子便好奇又認真地默念起這些名字:中村谷司、渡口慶望、平倉重、寺內紀子……小律京平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