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翻譯的文字到底能準確傳達出多少原作者的本意,我一向持懷疑態度。因為不同版本有時竟有完全相反之意存在,做到「信達雅」,實在是超難的一件事。
楊憲益先生說譯《紅樓夢》很容易,我不大能理解。做為以中文為專業的人,讀了多少遍了,如今我還有些看不明白之處。
至於像號稱有「國際化視角」的黑瑪亞在閱讀和觀影中絕口不提中文作品,一律推崇國外文學作品,也為我所不能理解。因為翻譯到底經過了譯者的再創作,與原作有距離是一定的,而能直接讀原作的人到底有限。許淵衝認為翻譯要有靈魂,其實也是認為在忠實原文的基礎上進行再創作。
學了許多年英文,我卻只能讀懂書蟲一類簡明英文讀物。現在收到英國朋友的信,還要藉助字典才能讀通。
我也曾學過一年日文,現在連字母都認不全了,更別說讀了。只是更多地在《詩經》《漢樂府》、唐傳奇、明代小品和《紅樓夢》中汲取營養,翻譯作品讀得越來越少了。當然偶然遇至好的譯者,他使讀者忘記了譯者的存在,徑直越過譯者,讀出原著意味,那也實在是一件歡悅的事,如遇知己。林少華翻譯的村上春樹算是做到了這一點。
多年前讀《挪威的森林》,只覺晦澀,那個版本應當不是林先生的手筆。後來我得到了林先生親筆籤名的譯作《挪威的森林》,如獲至寶。
林少華譯的《村上廣播》,實在是傳神之至,令人拍案叫絕。在這本小書裡,我直接遇到了一個睿智幽默、感覺敏銳、觀察獨到、思考深刻的村上春樹,這就是林少華的高明之處。
村上春樹實在是一個有意思的人。熱愛寫作的人沒有不崇尚自由的,村上就西裝所作的思考,就是對自己某一時期對自由的忽略或說對體制的不自覺妥協產生了疑問。這類疑問差不多每個在職場裡上班的人,每個從事寫作的人,甚至每個自由職業者也都存有過。那些終日置身在西裝裡的人,是否對自己的身份產生過如此的懷疑呢?這樣的思考,無疑顯示了非凡的個人勇氣。
《餐館之夜》寫得特別逗:「一個特殊的夜晚,我和一位特殊的女士去青山一家高級義大利餐館共進晚餐——話雖這麼說,其實也就是和自己的太太前去慶賀結婚紀念日。什麼呀,無聊!難道不無聊?也罷,無聊就無聊吧。」
好幽默的村上春樹啊,他這個看似生活幸福的中年男子,在和太太出去吃飯時遇到了另一對熱戀中的男女,那另一個男子粗魯的吃相令的所有在場的人僵住最後在結尾處,他還不忘懸念一把:「那對戀人後來的命運如何呢?至今仍時不時掛上心頭。」
在《柿籽花生》中,他說柿籽配花生是很好吃的,可是他太太常常單獨把花生吃光了,他剛一抗議,太太就倒打一耙:你不是不太喜歡豆類的麼?只好長嘆:「唔——,一夫一妻制這東西是夠難的了,今天也一邊吃柿籽一邊有深有所感。」這個令我想到有一天在電視節目「中國夢想秀」上,幾個想要做模特代言的中老年女子中,那個帶隊的「大姐」因為常要穿著「短斤少兩」的衣服出來跳舞,「姐夫」表示不滿的場景。主持人說「姐夫」頭髮比較少,「大姐」就在一邊說:他理髮都半費的。然後問家裡誰是法人時,「姐夫」說自己是法人,「大姐」說:「他說我數學不及格當不好家」,「姐夫」馬上強調:「她不是不及格,她是數學得八分。」全場笑翻。和這個有異曲同工之妙。多年夫妻過到這個互相取笑的程度上,那份無奈又互相打趣的相知感最是打動人了。
在《火燒胸罩》裡村上春樹寫到:「舉個例子。一九七零年後從事婦女解放運動的人為了強調婦女解放而作為運動的一環燒掉了胸罩。很久以前的事了,您可知曉?大家聚在廣場上,群情激憤地生起篝火,把胸罩一副接一副投入火中。她們的主張是:這玩藝兒在體制上束縛婦女,豈有此理!報社記者拍照下來,大大報導一番。」讀到此處,我心裡想:這燒的到底是新的胸罩還是舊的呢?要是新的,幾百塊的名牌,她們捨得麼?
沒想到,接下來村上和我想的居然是一樣的:「我為之困惑的只有一點:不知那胸罩是新的,還是在一定程度上用過的。這個問號如淡淡的影子緊貼在我的脊背。卻又因為不能就些細部一一寫給報紙,所以真相不得而知。不過,估計燒的是一定程度上用過的,新的燒掉未免可惜。我不認為女性會那麼浪費。」村上真是我們的知己,寫到人心裡去了。這還不算完,他接著寫:「另外一點不解的,是她們為什麼只燒胸罩而不燒緊身褲呢?既然胸罩是束縛人的,那麼緊身褲豈不同樣束縛人嗎?」 村上不僅幽默,這一擊,直中要害,他真是一個有智慧的思想者。
村上用汪曾祺的話說也是「童心常綠」的。他在《貓山君的前途》中說「作為難上加難之事,以前我在哪裡寫道比教貓作揖還難。結果招來不少電子郵件:不對,我家的貓就會作揖的!」 結尾他又說:「話雖這麼說,可我還是喜歡大喝一聲的貓山君:混帳,作哪家子的揖!哼,我又不是哈巴狗,少給我來這一套!」以童稚的清純之姿,對違背本性之道大加鞭笞,好不快意淋漓啊。
村上有一次在乘希臘老式雙螺旋飛機到羅得島時,引擎死火片刻。窗外景色美得有如幻境,那片刻他想起人的死亡,有了忽然間的解脫。最後飛機平穩著陸,但村上卻說:「每當我思考死的時候,從那架小飛機上看到的場景就在腦海裡閃現出來。或者不如說,我甚至覺得我的一部分已經在那時死掉了,在澄澈如洗的羅得島上空,無聲無息地。」(《在羅得島上空》)這刺中人心之感在短文結束後猶在人心口,竟長久不去。像有人把黑白木刻刻出色彩,把無詞之譜唱得使人落淚一樣,寫出了人間至味,這就是簡潔文字的深沉的力量。
《村上廣播》都是千八百字的小文,然意趣盎然,語言清簡,小小一本在手,真賞心悅目。相比那些囉囉嗦嗦長篇大論的文,實在受人喜愛。這種收聽真是入耳入心,村上春樹的筆,越過語言和文化的屏障,撓到人痒痒處了。這和汪曾祺的文有相似處,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沒必要拉拉雜雜,最後不知所云。有些大長篇散文,簡直就是話癆。
全書由比村上大九歲的大橋步作版畫插圖,每文配兩幅。在《火燒胸罩》那一篇,大橋步畫了圍成一圈的裸著上身的女子手拉著手,歡欣雀躍。並沒有畫篝火,然而情景躍然紙上,仿佛聽得見她們的歡呼。有些稚拙的筆觸,正和村上的文字相得益彰。是村上主動要大橋步作插畫的,他眼光真不賴。我想,他對林少華的翻譯功力也是認可的吧,這已經是林先生翻譯村上春樹的第四十本書了。
配圖:高玉田老膠片——抹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