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六安三角臺要拆了,心裡「咕通」一下,失落。我這下理解了什麼叫「失落」了,好像真的有什麼東西從心裡掉了下去。
切,你就別矯情了,三角臺又不是你家的!
是的,確實不是我家的,但您知道嗎,這三角臺對我的家庭組建有紅媒作用。
二十年前,我愣頭愣腦地一頭扎進城裡,面對城市的繁華,一時找不到北。那時候我剛畢業,到六安市人武部實習,在離三角臺不遠的類似於現在的「城中村」租了間小房子棲身。我那時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一身勁沒地兒使,下班後就到三角臺閒遛。人家遛狗我遛自己,經常遛到月上柳梢頭才回出租屋。反正回去也是獨對空房,不如遛到筋疲力盡萬念俱灰時,好一回去倒頭便睡。
三角臺顧名思義,是三角地帶的一個臺子,位於六安市區中心地帶,著名的電信大樓(也叫大鐘樓)、建設銀行環伺,是當時六安的地標建築。三角臺四面臺階,臺子上建有雕塑,雕塑頗寫意:一個懷抱琵琶的古代女子,身邊掛著幾朵雲(按說是白雲,但上面落了一層灰,不好定義),身上提溜打掛地披著衣帶,凌空飛舞,雕的應該是傳說中的飛天;雕塑立於似圓非圓的水池中間,一圈噴頭圍繞,重大節日的晚上會噴出如雨般的水柱,名曰噴泉。配以水池中的燈光,飛天在上面似動非動,「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真有點美輪美奐的意境呢;以雕塑和噴泉為中心,周圍修了休閒景觀。綠樹、草地、石椅、曲徑等。園林中該有的都有了,如同一個愛打扮又俗氣的女子恨不能把所有的首飾都戴上。
雖說布局有點擁擠,但每到晚上,擺地攤的、賣小吃的、露天卡拉OK的,以及這個城市的閒人們,約好了似的匯集於此,三角臺自發形成了一個夜市。尤以地攤客居多,可別小瞧了這地攤,鍋碗瓢盆、鞋襪褲頭、掛件擺設等等均能淘得到。至於真貨假貨,不好追究,反正便宜,又方便選購,說是現實中的「淘寶網」亦不為過,很好地彌補了商場之不足。人們駐足於前,翻揀挑選,討價還價,人聲鼎沸,煞是熱鬧。我夾雜其中,無錢消費,就是一個逛。逛著逛著,竟逛出傷悲來,別人都是挽著女朋友或被女朋友挽著逛,只有我二百五似的甩著個大袖子,東瞅瞅西望望,形跡可疑。想我在老家那個生產隊也算得上是個玉樹臨風的優秀青年,怎麼到了城裡卻如此悽惶?
就在我即將四大皆空時,日子終於到了1999年11月16日,那一天晚霞漫天時我急匆匆地要去蹭一個飯,正好在巷口遇到了那個優雅的姑娘——她是前幾天才搬到我租住的那個院的,住我對面屋,打過兩次照面,但不熟——她一身的大包小包,看上去像一位剛剛回城的下鄉女學生。或許是因為大包小包的拖累,她頭髮凌亂,面色緋紅,步履艱難,目光茫然,似乎在尋找活雷鋒。即便如此狼狽,但在以她為圓心的半徑五米之內的範圍內依然洋溢著優雅的氣息,這氣息讓三米外當時氣血正盛的我立馬就賊心亂跳了。她看了我一眼,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那眼神分明在說:「還愣著幹嘛?」我很快反應過來,立馬以搶劫的速度衝到她跟前,不由分說接過她的大包小包,不由分說扛到肩上,不由分說反身送到她屋裡。可能是因為太過激動,也可能是想要表現一下我男子漢的剽悍,我扛著她的大包小包在前面健步如飛,她跟在我後面一溜小跑,跑得小辮飛舞,衣袂飄飄,不明就裡的還真以為發生了一場搶劫。這個過程中,她自始自終沒說一句話。我把她的東西放好後問她:「還沒吃飯吧?」沒等她回答,我先替她作了主:「走,和我一塊去吃吧。」
之後,順理成章地,三角臺手挽手的情侶中又增添了一對。我拉著她幾乎踏遍了三角臺上每一塊地磚,鑽遍了每一處林子,水池裡有水,不能趟,不然也會下去走一遭。我還從地攤上買了諸如耳朵扒子、塑料小花、小手鍊等珍貴禮物送給她。
那一年快到元旦時,我因發表了幾篇小稿,為單位爭得了榮譽,得了150元補助。在1999年,對於鄉下土鱉的我來說,這是一筆巨款。有了錢,怎麼的也要請她吃一頓,不能老拿耳朵扒子之類糊弄她。記得在三角臺東邊不遠處有一家小飯店,名字叫「科索沃排擋」。那兩年,科索沃發生了不少事,都傳到我們六安來了,成了國際熱點,這排擋起這名想來不同凡響。於是,我帶著她走了進去,點了一隻燉雞。說是請她吃,可基本上都讓我給吃了。她笑吟吟地看著我,我則看著自己碗邊一大堆雞骨頭,訕訕地不好意思。她笑了,說:「看出來了,你是……」話說得缺胳膊少腿,然後像現在的微信表情一樣掩著小巧的嘴笑,我替她說出來了:「餓死鬼投胎的。」為了彌補吃獨食的內疚,那晚逛三角臺時,我從一個賣花小姑娘那兒買了一支玫瑰送給她,她接過玫瑰嗔怪我糟蹋錢:五塊錢呢,而一碗蛋炒飯只要三塊!看得出,她是過日子的好姑娘,我的幸福感猶如剛才的雞湯一般在心口蕩漾。我一激動,瘦胳膊一揮,似乎要把三角臺攬入懷中,慷慨激昂地說,一枝玫瑰算什麼,將來我送你一座大花園!她又笑,投桃報李:那我請你唱歌吧,你歌不是唱得很好嗎?我當然很樂意,此身別無長物,就是愛吼幾聲,正好在心愛之人面前露一嗓!三角臺露天卡拉OK,一塊錢一首,我唱了一個《小白楊》,聲驚四座,掌聲四起,我聽有人議論:聽上去像原唱,莫不是對口型吧。我心下得意,像個走穴明星似的,對著麥克風喊著謝謝,謝謝大家。並四下鞠躬。她鼓勵我再來一個,我就又來了一個,然後在眾人的羨慕、驚疑聲中挽著她離開了。
這一挽,挽了二十年。
那天下午妻給我微信:新聞上講三角臺要拆了,要不要去緬懷一下?我回:要!去找找初戀的感覺。正好那晚我沒晚自習,就和妻約定六點半在三角臺會合——「人約黃昏後」嘛。我從學校直接去的,早到20分鐘,約會我懂,男的要早到,方有誠意。
如今的六安三角臺靜穆在城市的中央,如同牆上過氣的女明星,風韻猶存,但芳華不再。仲秋晚上的天氣,冷風習習。不遠處新都會、金外灘等城市新寵高大豪華,燈火輝煌,人流如蟻,市聲如潮,三角臺冷落一隅,好像是被城市愛情遺忘的角落。我拾級而上,臺階斑駁,水泥抹的面不少已經起了殼,腳下稍微用點力,便成了粉末。上得臺上,水池上的飛天一如二十年前那般奮力凌空,但缺少了當年的神採;水池中的噴頭還在,可仔細看,噴口是豁的,如同老太太缺牙的癟嘴;腳下的彩色瓷磚拼面,還是完好的,可惜那些造型精巧的路燈都不亮了,沒有了燈光照射,彩色瓷磚顯不出彩色來,黑黢黢的一片。人呢?沒看到人,偌大的三角臺就我一個活的在上面踟躇而行,怎麼看,都像一個內急的人因找不到廁所而茫然四顧。
我拿出手機,啪啪啪胡亂拍了一通。
一回頭,臺階處出現一個身穿粉紅筒裙的女孩,身影美得熟悉,凝神一瞧,果然熟人:是妻。我裝著不好意思地磨蹭到她身邊,問,來啦?妻撲哧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我們圍繞水池轉了幾圈,妻說:這地方……二十年前……呵呵。我說,這麼破,是該拆了。可我心裡卻犯了嘀咕,我們現代人建的東西,哪怕地標建築,怎麼就搞不長呢?是規劃的問題,還是質量的問題?
轉了一會兒,我想帶妻去「科索沃排擋」吃雞。當然,「科索沃」早就不在了。妻說,沒關係,手機上也能吃雞。
回家。約會結束。
三角臺要拆了,它見證了我們的愛情,我很懷念。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