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28年的《古惑仔》完結,熱血少年們早就老了

2020年4月30日，現年59歲的中國香港漫畫家牛佬推出了《古惑仔》系列的最終章——第2335期漫畫。

由此，這套打破了吉尼斯「全球最多期數長篇單元故事漫畫」的世界記錄持有者，徹底走完了它的旅程。

在故事的最後，重傷的陳浩南在大飛的保護下撿回一條命，但對江湖再無眷戀，曾經想要一統江湖的理想也消失殆盡，返回寮國過上了隱居終老的日子。

出生於1968年12月5日的陳浩南，在2020年的《古惑仔》江湖裡，也已經52歲了。

山雞被韓賓派來的殺手扔下高樓而亡，兒子也重傷昏迷，被母親丁瑤拔了氧氣管；韓賓和十三妹移民加拿大，蔣天生患上肝癌，痛苦萬分，病逝前跪在陳浩南面前求他保護好自己的女人；大飛消失在香港市井裡，成了一個無人知曉的中年人……

這是牛佬給《古惑仔》裡的幾個主角安排的結局：暴斃、病死，或帶著一身傷病隱退江湖，幾乎沒有人能夠全身而退。

1992年4月16日，《古惑仔》第一期正式出版，賣到了17000冊。

到了1994年第100期的時候，銷量已經突破30000冊。這個數字在只有600萬人的香港，算是絕對暢銷了。

如此成績自然離不開牛佬二十多年的「行內經驗」。他成長於香港觀塘區的平民家庭，中學輟學，雖然讀書不佳，畫畫卻極有天賦，12歲開始嘗試自己創作漫畫。

70年代的香港，是漫畫行業崛起的時期。那時候有多家出版社專門出版漫畫，也有大量連載各種漫畫的報紙，而香港當時最負盛名的長篇漫畫《龍虎門》則創刊於1969年，在70年代正是火熱。

《龍虎門》的作者黃玉郎，創造出一個在現代都市裡有著絕頂武功卻深藏不漏的江湖世界。牛佬入行後，一直在黃玉郎的公司擔任長期畫師，畫過不少江湖題材的漫畫。

1992年，眼見著時機成熟，他便與其他同行一起，組建了新公司，而《古惑仔》，正是他的首部「創業作品」。

三天發售一期，打破了當時「周更」的傳統，除此之外，牛佬也樂於在漫畫中融入時事元素。這些小小「妙招」，輔以適量的宣傳、鋪貨，都令《古惑仔》更加受到讀者們的喜愛。

漫畫以貧窮屋村出生的陳浩南為主角，講述他從一個底層小混混一步步當上話事人的過程。牛佬最初是以劉德華為藍本，短髮、精瘦，幹練。故事則從日本黑幫到香港追殺一個名為「立花正仁」的殺手開始，帶出了整個香港江湖。洪興幫對抗東英，牛佬有模有樣地參考了現實裡的亞洲黑社會情形，一個勢力龐雜的江湖世界在讀者眼前徐徐拉開帷幕。

但比起這部跨越28年的漫畫，在華語圈更耳熟能詳的其實是「古惑仔」系列電影。

1995年夏天，《古惑仔之人在江湖》正式開始籌備，劉德華當時已是「四大天王」之一，不可能接拍這部電影，製片人王晶最後選擇了風頭正盛的影壇新貴——鄭伊健。

可鄭伊健的外形和《古惑仔》漫畫裡的陳浩南相去甚遠，畢竟牛佬是照著劉德華來畫的。陳浩南是短寸，而鄭伊健是長發，在當時惹出了不少質疑。

王晶在當年拍攝《古惑仔》時，就曾對鄭伊健說過：他將來可能有一天會超過劉德華的成就。

在那個時代，鄭伊健就是男神。陳浩南是銅鑼灣的渣Fit人（話事人），而鄭伊健離香港娛樂圈的渣Fit人只差半步。

然而，鄭伊健不是陳浩南。陳浩南出來混那麼久全靠三樣東西：夠狠，夠義，夠人多，鄭伊健一樣都沒有。漫畫、遊戲、潛水、戀愛結婚……這些才是他想要的。

所以，當初拍攝古惑仔時，記者去劇組探班也會發現，休息時間鄭伊健根本不會去琢磨劇本。他的經紀人林珊珊著急上火，鄭伊健還在旁邊不緊不慢地打遊戲。於是林珊珊也曾在媒體面前抱怨：他確實什麼都好，唯獨沒有野心，甚至每一次叫他拍戲，都是「連哄帶騙」。

面對這些「指責」，鄭伊健只是笑笑。他說：「一年內拍一到兩部戲就可以了，不用那麼拼命。掙的錢夠自己花很久，不想做別人，只想安靜地做自己。」

多年之後的鄭伊健，處於半隱退狀態，偶爾被拍，也是和妻子手拉手去打羽毛球。一個最不想做大佬的普通人卻在熒幕裡上演了跌宕起伏、稱霸全港的人生，這樣的反差不免叫人唏噓。

與鄭伊健恰恰相反，陳小春卻像極了電影裡的山雞。他們的出身一樣，都是貧民窟裡無人照顧的少年。正因如此，他對影片中的「火拼」嗤之以鼻：「《友情歲月山雞故事》描寫的屋村已經非常『收斂』，我那時住的屋村很恐怖，幾乎每天都有火拼。那時我總讓人逼著偷東西，不偷就打。」

他們的脾氣也一樣，火爆又霸氣。他贏得金像獎那年，獲獎感言只有酷酷的一句「沒什麼好說的，感謝全世界。」與狗仔隊起衝突，更是家常便飯。

直到他遇見了應採兒。雖然行事風格依然「古惑仔style」，卻無形之中多了幾分柔情。陳小春向應採兒求婚的時候，相當霸氣地帶著二三十個兄弟衝進應採兒家，可是剛掏出戒指就嚇得雙腿跪在地上，他舉著戒指，哭得像個孩子。和電影裡一樣，愛是解救古惑仔的獨家秘方。

其他的「古惑仔」之後的人生，也或多或少有了故事裡的影子：「大天二」的謝天華繼續混「黑幫」，靠同類型的Laughing哥再度翻紅；「大頭仔」錢嘉樂退居幕後，但依然能打，他建下的「錢家班」成為比肩成龍「成家班」的武行；「包皮」林曉峰瘦了下來，回歸家庭……

雖然各自展開了新的人生，友情卻依舊長存。前兩年，當「陳浩南」鄭伊健、「山雞」陳小春、謝天華以及「包皮」林曉峰再度合體，肩並肩地唱響《友情歲月》時，足以令所有觀眾淚目。

當年的輕狂少年變作穩重大叔，賺錢養家，「所有故事像已發生飄泊歲月裡」。

《古惑仔》系列有如一枚原子彈，在當年青春迷茫的少年心裡升起了蘑菇雲。一時間，全國各個角落都有耍帥的男生留上飄逸的長髮，每一個學校也都有一群自稱「洪興社」的少年，給自己安上各種沙雕的綽號……

甚至，這種狂熱也曾被認為燒得太旺，有人戲稱：《古惑仔》系列，鐵粉在監獄，真愛在天堂。

為什麼「古惑仔」能有如此大的能量？因為它承載了青春中無處安放的荷爾蒙。以往也有黑幫片，但它們大多集中描繪大佬的威風凜凜，黑社會的神秘莫測。而陳浩南和山雞不一樣，他們仿佛就是住在我家對面的男孩，過著同樣普通的生活。

但不是每個人都像陳浩南那麼幸運，能有個黑社會大哥在他被打的時候伸出援手，從此踏入一個驚心動魄的未知世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我們的青春，不過是一些愣頭青結識另外一些愣頭青的故事，稀鬆平常。

而當你我去到錄像廳，看陳浩南在熒幕裡的世界裡浪蕩青春，很難不熱血沸騰。更令人心生嚮往的，是那個飄蕩的江湖中永恆不變的兄弟情誼。浩南哥的一句：「我相信我的兄弟是做錯事不是做壞事。我扛！」石破天驚，誰不渴望一份兩肋插刀、肝膽相照的友情？於是當年的少年們也去佔球場、泡卡拉OK廳、把妹，也想著像浩南哥那樣拉風一把，才不妄年少輕狂好時光。

《古惑仔》世界不講邏輯，只講俠義。誰又會想到浩南哥眾人綁小結巴上山，卻是為了給她吃叉燒包呢？片中還安排了銅鑼灣扛把子去學校代課，給班上老惦念著闖蕩江湖的小朋友「現身說法」。

俠義之外，更是蒼涼的現實，浩南哥和山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每一部片都有身旁的戰友倒下，腥風血雨過後，不過是南柯一夢。這樣的結局與傳統俠義小說中英雄卸甲歸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古惑仔容納了少年特有的熱血與衝勁，構建了一個飄蕩的江湖，在那個網絡尚未興起的年代，滿足了青少年最狂野的想像。

從1995年的《人在江湖》到2000年的《勝者為王》，無論是5歲還是15歲，在剛開始了解社會，開啟人生的時候，看到這一幫義字當頭、快意恩仇的少年，有什麼辦法能阻止腎上腺激素的噴發呢？

六部《古惑仔》電影、四部外傳（《友情歲月山雞故事》、《古惑仔少年激鬥篇》、《洪興十三妹》、《洪興大飛哥》），加之各種打擦邊球的《古惑女》《洪興大風暴》等，讓熱愛港片的你我，沉浸在銀幕上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裡。

但漫畫作者牛佬卻對此興味寥寥，版權賣掉之後，他便很少過問了。「（電影）第一集我有看，改編得頗合觀眾口味，但就不合我口味，它不夠黑社會，拍得很健康。」後面的幾部，由於工作繁忙，他都沒有看過。

電影版與其說是黑幫片，倒不如說是青春片，因為漫畫《古惑仔》的江湖，是一個更加真實而殘酷的世界。兄弟情義蕩然無存，一切都是利益和算計，甚至連主角都不是什麼忠義化身。陳浩南吸毒、殺人、走私、暴躁……他跟電影版裡鄭伊健扮演的現代俠客，完全不是一個人。

曾有記者問過牛佬，你對黑幫故事如此熟悉，是曾經的江湖中人嗎？

答案是否定的。牛佬認為創作分兩種人，一種是完全憑空創作，另一種則是喜愛接近真實。他認為自己更偏向後者，只是熟悉黑幫文化罷了。

當年的香港，是個不折不扣的是非之地，港英政府腐敗，本地黑幫橫行。黑幫出勢力，商人出財力，再加上警察的庇護，他們成了當時香港社會的「三座大山」。極端壓抑的氣氛，就這樣橫亙在這座城市的上空。

牛佬在藍田徙置區長大，那裡的治安差到要居民自組保安隊，他見過一群古惑仔衝進保安隊的基地斬人。在這樣的背景下，很少人不認識幾個江湖朋友。但少年牛佬沒有誤入歧途，「哪個畫漫畫的不熬夜？在公司熬的夜多了，自然就沒時間混社會了。」

從朋友的口中，牛佬見識了那個快意恩仇、腥風血雨的世界。他把這些故事統統畫進了漫畫裡。男主陳浩南對應著現實中的「灣仔之虎」——陳耀興。他最開始只是新義安內部的一個泊車小弟，之後一路坐到三合會新義安的堂主之位。

牛佬年輕時，圖片來源：Stand News

漫畫爆紅後，有一些道上的兄弟找上門來，把自己的威風史告訴他。等自己被畫進了漫畫，他們便洋洋自得，覺得又多了一段值得告訴子孫後代的故事。

基於事實的創作常常給牛佬惹來麻煩。1992年，《古惑仔》漫畫連載到第35期時，牛佬接到了一個來自竹聯幫的恐嚇電話，指責他亂畫。他還寫過一個「車房仔」的故事，又收到了恐嚇電話，相關的老大痛斥牛佬的故事教壞自己手下的馬仔，以致自己的車被破壞。

對於這些恐嚇，牛佬或道歉，或置之不理。總之，作為江湖的「編外人員」，他總有辦法保全自己。

牛佬年輕時，圖片來源：Stand News

但是他沒有辦法「保全」自己的作品。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黑幫是香港電影的最大金主。劉德華曾被黑幫拿槍指著，威脅拍戲；劉嘉玲因不肯接拍電影，被綁架並拍下了裸照……黑幫想拍的電影，也多以暴力題材為主，為自己洗白，宣揚黑社會的道義。

牛佬的《古惑仔》就是這樣，從一部全方位揭露黑社會的漫畫，變成了一部「義字行頭」的電影。

有記者問過牛佬，為什麼讀者會愛看這種「健康」的江湖義氣？他的答案簡單粗暴——因為蠢。他旁觀黑幫歷史數十年，「所謂的『義氣』真實價格不會超過幾萬元」，真實世界的黑社會哪會有多少義氣？

漫畫故事連載到2011年，陳浩南遭遇各種打擊，頹廢地遠走寮國退隱江湖之後，整個故事基本趨於收尾。

當時牛佬也有意打造新的古惑仔人物出來，接下來連載的《翻天覆地油麻地》和《重組洪興十二坐館》兩章，都帶出了大量新角色，可惜這些角色並未得到讀者的認同，最終牛佬還是得「請」出陳浩南來救場。

2015年，漫畫連載到洪興和毒蛇幫對決的章節，之前一直當新人物配角的陳浩南再度走到前臺，和當時任洪興幫主的梁家仁一起，對抗臺灣黑社會殺手。牛佬還搞了一個「驚天重生大行動」計劃，讓讀者投票選取可以復活的角色，只能選一個。結果最後兩強勢立花正仁和東星耀揚中，立花正仁成為了唯一復活的角色。

這一系列舉動讓《古惑仔》漫畫的銷量重又攀升，延續了幾年的連載。但時代終究是變遷了，如今網絡漫畫興起，讀者也有大量可以選擇的漫畫去追，堅持傳統報攤售賣路線的《古惑仔》流失了不少讀者，縱使牛佬後來也轉向網絡發布，但這個已經陳舊不堪的故事，實在無法吸引讀者。

2019年12月，牛佬決定畫《古惑仔》的終章《立花浩南──生死決篇》，將漫畫裡的兩位主角進行終極PK。

今年1月9日，終極篇正式開始連載。當時牛佬的預計是跟隨市場反映來，如果受歡迎，連載一兩年也可以。沒想到在疫情的突襲下，報攤的銷量一蹶不振，心灰意冷的他在4月的最後一天宣告了故事的終結。

本月上旬，港媒Stand News的記者探訪了牛佬的工作室，採訪期間，工作室的氛圍顯得有些微妙，牛佬說，「這裡從未試過如此冷清。」他透露，現在的人手只有過去的一半，「合作了那麼多年，留得一個是一個。」

攝影：Peter Wong，圖片來源：Stand News

《古惑仔》完結後，他已開始籌備新書。據港媒透露，新書偏向1920年代的上海灘，都是江湖恩怨情仇。

當被問起對新書的預期時，牛佬苦笑著搖了搖頭，「其實是無信心的，完全是零。」

新書將會放棄報攤的售賣路線，轉投網絡連載，「依靠書包攤做實體書，我覺得沒可能不是死路一條。如果全力去做網絡漫畫，能贏到多少？我想試試。「

他在採訪時說，自己畫畫「都是為了賺錢，不求長進，沒什麼本事」。這多少有點類似《古惑仔》裡他最中意的那個角色——地中海，「他比較奇怪，很低調。只享受生活，很少參與鬥爭，是陳浩南他們迫他現身而已。「

二十八年過去，香港黑幫早已衰落，當年的古惑仔也已變作古惑佬。

也許很多年後，沒人會再記得古惑仔，也不會有人知道陳浩南是誰，但正如《古惑仔》系列的主題曲《友情歲月》所寫：

「來忘掉錯對，來懷念過去，曾共渡患難日子總有樂趣；不相信會絕望，不感覺到躊躇，在美夢裡競爭，每日拼命進取。」

參考資料：

1.Stand News：一個江湖的終結，牛佬《古惑仔》興亡錄；

2.南方人物周刊：在這個世界上，沒什麼是應該的；

3.《古惑仔》主編牛佬專訪：畫出香港黑暗面；

4.林茵：非常人語 古惑中年 牛佬；

撰文：冰室騎士、Sue、Holly

編輯：Holly

封面設計：灣灣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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