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舞伴發信息問我,初一要不要去練舞,他不想去親戚家拜年拜到兩眼發呆。我想了想,反正一個人也沒什麼過年氛圍,就答應了。
平日裡舞房總是擁擠,練習時總是撞到人。今日空蕩蕩,總算可以完整地跳完一支舞。
獨佔舞房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隨意播放自己喜歡的音樂,於是循環播放Under The Tongue,悲傷又昂揚,是我的最愛。
華爾茲是有這樣的魔力,它的溫柔,仿佛秋日的一陣清風,枯葉隨之搖曳。而每當音樂響起,就好像整個人躺在雲朵裡,跟著這風起伏飄蕩。
然後忘掉所有的憂愁煩惱。
我和我的舞伴都是孤獨內向的人。但我猜,他也許更孤獨一些。他曾說家裡所有人的感情都是演戲而已,不過是為了各自的利益維持表面的善意。我自是不能感同身受,是怎樣的經歷,讓他連親人的愛都不能信任。
而跳舞是他唯一的寄託。
但他,可能是人群裡看起來最不像跳舞的人。
他不太有情緒的起伏,說話時眉頭微皺,眼睛在鏡片後面眯成一條縫,語調永遠緩慢低沉。想事情的時候,他常常佝僂著身體,雙手懷抱在胸前,撐在大肚子上。有時從辦公室趕到舞房,沒來得及更換練習服,你會看到他穿寬鬆的舊款細格子襯衫,下擺蕩在西褲外,腳上穿一雙球鞋。我常常嘲笑他,穿得一點舞者氣質都沒有,他總是眯起眼睛,用新加坡口音慵懶地說,哎呀上班隨便穿穿咯。
但當他換上練習服和舞蹈鞋後,突然變得挺胸闊步,你總也無法和先前懶散木訥的形象聯繫起來。
他總是隨身攜帶著摩登舞教科書,有次我們對舞步起了爭執,他氣急了就說在教科書的153頁的右上方,是這樣這樣寫的。在記方位時,也會一直跟我理論說diagonally to the center/wall 和backing diagonally to the center/ wall 四個的區別,我當然總是以認輸結束。
在從前沒有舞伴的時候,他會照著教科書把男步跳一遍,女步再跳一遍。就這樣學了大半年。
我曾問他,是什麼驅動他學舞,他回答我說,因為很優雅。我噗嗤一笑,你練了這麼久,每天還是西裝配球鞋,可是一點優雅都沒沾染到。
其實我當然知道是什麼。跳舞是我們為自己劃出的一片天空,在這裡,可以只為自己而活。
可能所有學ballroom dance的人,都看過電影Shall We Dance。與其說它是一部電影,倒不如說是記錄片,它真切得仿佛就發生在我的舞蹈課堂:因為愛慕老師而開始跳舞,最後愛上了跳舞的杉山;職場失意行為古怪卻內心狂熱的光頭青木;同時兼許多份工作,丈夫去世,獨立撫養女兒長大,粗魯彪悍,大嗓門,卻多次練到暈倒的豐子;因為肥胖被人嘲笑,只有跳舞時才能忘記自卑的田中;以及從冷豔孤傲到解開心結重回黑池的岸川舞老師。
如果不是自己也在經歷或見證著這一切,我會覺得這是一部普通的勵志電影而已。而杉山經歷的所有侷促,懷疑,緊張和害怕,都曾發生在我身上,甚至在巴士站臺,不小心練起舞步的情節都一模一樣。再回想剛學舞時的情形,怯懦地站在老師看不見的角落,笨拙地模仿著步子。為了準備比賽,到不同的舞房上課、練習,回到家常常已是深夜。而真正到了比賽,卻緊張地忘記了步子。
我常常想,我們這樣的小人物,能夠這樣活著,挺不容易了吧,至少在苟延殘喘的生活裡,仍然倔強地愛著一部分的自己。而每一次穿上我的白色舞裙,揚起長長的袖子,在宴會廳華麗的燈光照射下,跳一支華爾滋或探戈,仿佛輕舞飛揚的是我的整個人生。
我是多麼慶幸,曾經邁開那一步踏入舞池。
那麼,shall we dance?
原文發表於:三姝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