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躁動、顫慄的年份。比較明顯的特徵是,中國流行音樂圈颳起了令人注目的「西北風」,大街小巷廣為傳唱的是「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代表歌曲有《黃土高坡》和《信天遊》等。另外,第一代搖滾音樂人開始積攢力量紛紛推出專輯。此外,最讓年青人如醉如痴、魂不守舍的當屬霹靂舞了。這種帶有個性叛逆的舞蹈形式,幾乎影響了整整一個時代的青年。
毫不誇張地說,霹靂舞就是那種能給人帶來新鮮力量和視覺衝擊的反傳統舞蹈。我記得第一次約同學去看美國進口電影《霹靂舞》,就被鏡頭裡黑人兄弟那些奇妙而怪誕的動作深深吸引。用當時流行的時髦語來講——徹底被「震」了!以前從沒見過,震暈了。看電影時,覺得自己兩隻眼睛不夠使,回家後徹夜難眠,內心漸漸蕩漾起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
從此,我和小夥伴們開始了對霹靂舞漫長而狂熱的追蹤。
電影看了一遍覺得不過癮,後來忍不住去看第二遍、第三遍,再後來影院不演了,就在大大小小的街頭錄像廳看,只要是和霹靂舞有關的錄像片都不放過,又從新華書店買來各種圖文並茂的霹靂舞書籍,一邊看一邊仔細揣摩。霹靂舞的肢體語言不苛求固定的章法,但是對每個動作要求卻很精緻,要從身體細小的關節與肌肉著眼,想跳出隨心所欲的感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每逢周末或假期,我和幾個要好的同學總會聚在一起苦練。那時流行的扮相是額頭上綁一塊紅巾,身穿蝙蝠衫與寬鬆褲,腳蹬紅黑雙色高幫膠鞋。在客廳裡跳,也在臥室裡跳,常常為了一個好玩的動作,我們對著大衣櫃的鏡子反覆練習,錄音機伴奏用的音樂是在市面上非常暢銷的盒帶,如《野狼迪士高》《荷東舞曲》等,最有感覺的當然還要屬《霹靂舞》電影原聲帶,一聽那音樂就渾身來勁,那音樂像一條無形的紐帶把青春的熱血、彷徨和莫名其妙的憂傷統統傳遞過來,感覺特別到位。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和同伴逐漸練得有模有樣。到了年底,我們在迎元旦班級聯歡會上著實表現了一把,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大家的反響很好,掌聲雷動。用今天的話形容就是,哥兒幾個當時「酷斃」了。給我印象很深的是,有個剛轉學到我們班不久的女孩在現場發出狂喜而尖叫的聲音,所以那天我特意朝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
讓我記憶深刻的還有相關文化部門在人民公園曾組織過一場大型活動。公園裡有個面積不小的旱冰場,那天,全城好幾支頗具規模的「霹靂舞團隊」相約切磋舞技。鬥舞是比舞的一種形式,大家通過各自創新的動作來比賽,看誰最有創意,對於舞者來說,你思想越自由,創造力就越豐富,而創造力越豐富就越能贏得比賽,競爭與自由的特性在這裡形成了有機統一。當強勁的節奏響起,黑人原聲音樂從大功率的擴音機裡噴薄而出時,我看到整個廣場沸騰起來,到處是一片舞動的海洋。就說那些傳電動作吧:兩隻手臂放鬆伸展開,從左往右或從右往左微妙的抖動關節,像流水一樣滑過的曲線流暢動人;還有那些模仿機器人的動作惟妙惟肖,幾乎可以以假亂真;舞者們身穿黑色霹靂舞裝,戴著五指裸露的皮手套,顯示著不一般的自信和力量,他們曲指、動臂、勾手、擺胯、抖肩,顫抖的手臂和痙攣的小腿;還有衝浪一般的滑步和五官錯位、扭曲、幻影,真是一個比一個玩得地道。
我還看到有個光頭小夥子突然彎腰抵肩,就勢在地上打起飛腳。更驚心動魄的是有兩位高手興奮地跑上舞臺翻開了筋鬥拿開了大頂,像京劇裡武生一樣,其中一個竟然還做起了託馬斯旋轉。圍觀的人群情緒也被感染,紅男綠女們完全被音樂主宰而進入到一個忘我的境界,紛紛把手臂伸向天空,一邊喊叫一邊為上臺的舞者擊掌打拍,像中了魔一樣,瘋狂地隨著音樂即興搖擺。也有調皮的觀眾猛吹口哨,場內的空氣似乎劃一根火柴就能點燃。
多年後回想起來,在那個急速變革的轉型年代,霹靂舞似乎成了年輕人的某種精神象徵,它代表的是自由表達、張揚個性、享受生活、勇於挑戰的價值觀。
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人提起當年曾風光無限的霹靂舞,都說早已過時,我對此不以為然,在我看來,霹靂舞並沒有消失,只是改良了。你現在打開電視機,就會看到不少人在跳一種叫街舞的東西,若仔細觀察,你會發現裡面有很多當年流行的霹靂舞成分。那些柔姿、破碎、旋轉木馬、太空步、電動機械等花樣令新一代小鮮肉們如痴如醉。作為一種深受青少年喜愛的文體活動,街舞這些年在全國各地廣泛傳播開來,等於霹靂舞變成另外一種更豐富的形式進入我們的視野。
崔健,圖片來源:視覺中國二、搖滾與崔健崔健的90年代是從第二張專輯《解決》開始的。1991年春天,我在去往南京的綠皮火車上用「隨身聽」反覆聽這盤磁帶,音樂風格相比第一張專輯《新長徵路上的搖滾》有了不少變化,裡面不少歌如今仍是他在演唱會常用的曲目。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張專輯裡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首《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到1994年春,崔健推出《紅旗下的蛋》,有意味的是,專輯中有首歌就叫《九十年代》。1996年推出《1986—1995黃金十年精選集》。臨近世紀末,他推出《無能的力量》,以實驗性的手法,結合黑人饒舌音樂的節奏特色,唱出中國在二十世紀末的巨大嬗變。
90年代初,還有一場現代音樂會在首體舉行,參演樂隊為唐朝、ADO、呼吸、眼鏡蛇、寶貝兄弟等,其中ADO就是崔健的早期樂隊。這是京城搖滾圈第一次大型演出。此後內地搖滾樂迅猛加速度發展,出現了許多名載史冊的樂隊和作品。《新長徵路上的搖滾》1990年同步在臺灣發行,這是內地搖滾樂首次在海外發聲。崔健的吶喊像滾滾雷鳴,引領海峽兩岸一大批正處於青春困惑期的年輕人投身搖滾熱潮,呼喚人們用音樂來闡述自己的生活。
在資深樂迷心中,永不會忘記1986年5月9日北京工人體育館那個夜晚,百名歌星演唱會上,一個挽著褲腿的毛頭小夥子懷抱吉它站在臺上,觀眾還在為突然出現的這個形象竊笑時,他扯開沙啞的嗓子發出怒吼:我曾經問個不休!這一聲,至少讓現場觀眾思維停頓了五秒種,然後人們才反應過來,迸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接下來的場景即使你沒到過現場,也可以縱情想像:崔健摧枯拉朽般的吶喊和毫無顧忌地盡情宣洩獲得接連不斷的掌聲。那個夜晚當人們走出場館,還在議論紛紛回味著剛才發生的事件。
作為搖滾先驅,崔健在百名歌星演唱會上的成功演出,使他成為內地樂壇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搖滾歌手,但此後崔健的命運一直處在坎坷之中,
至今難以忘記《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MV,張元拍攝。只要想起那首歌,畫面就鋪面而來,MV中崔健和他的小夥伴們迎著風雪,一副桀驁不馴,不屈不撓的樣子。崔健在前,吉他手艾迪、薩克斯劉元、貝司張嶺、鼓手張永光(鼓仨)幾個人在大雪中吶喊歌唱。
90年代隨著物質生活發生巨大的變化,音樂形式向多元化的趨勢發展。這些年,無論看崔健的現場還是看VCR,他已經有了固定的套路,比如當臺下歌迷群情昂揚高呼崔健的名字,崔健會站在麥克風前大聲問:朋友們你們這些年過得怎麼樣?歌迷們齊聲回答:還湊合!然後,一曲《湊合》就轟轟隆隆開始了,許多人情不自禁地隨著節奏邊揮手邊歌唱;再比如,每當崔健在舞臺上演唱《時代的晚上》和《超越那一天》時,他總會邀請臺下的姑娘們一起上去跳舞,在載歌載舞中演唱;演唱《一塊紅布》他會用紅布條蒙住自己的雙眼,說:我看見了幸福。還有的時候,往往在演出完畢後,人們長時間有節奏地高呼崔健名字,於是已經累得不輕的老崔只好出來再加演一首,那就是最為廣泛傳唱的《花房姑娘》。
幾十年來,搖滾樂以其自由的表達方式,對複雜的社會現狀進行深入思考和批判,以極具震撼力的音樂表演形式打動年輕人的心,搖滾樂延續至今,已經成為當下年輕人生活中密不可分的精神寄託。2014年秋天,我在北京工人體育館看老崔電影導演的處女座《藍色骨頭》首映禮,當他在舞臺上唱起《不是我不明白》時,我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
搖滾樂走到今天,顯而易見的情形是,樂隊數量非90年代所能比擬,音樂風格多元化也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可是無論崔健怎麼用吃奶的力氣推廣,在《中國之星》舞臺上還是能看出樂隊極度不適應,我估計痛仰和舌頭等樂隊都後悔了,他們還是在適合迪吧、LIVEHOUSE、戶外音樂節演出。所以說,搖滾樂的大眾普及化還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前程漫漫,好在一切都已經開始了。
至今我清晰地記得2000年初,元旦剛過去的幾天,崔健率領兩隻當時的地下樂隊,瘦人樂隊和扭曲的機器來淄博演出。那場演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也知道90年代結束了,新世紀到來了,而崔健的搖滾事業才真正迎來更廣闊的天地。
搖滾樂因其自由奔放的風格,深受年輕人歡迎。圖片來源:視覺中國三、重金屬聽搖滾聽了很多年,不論內地搖滾樂壇如何喧譁熱鬧,我仍舊懷念90年代曾經迷戀重金屬的那些時光。今天更多的青少年喜歡朋克、電子樂和實驗另類等,他們沒經歷過90年代早期那段輝煌的重金屬時代。當他們在90年代後期或新世紀裡喜歡上搖滾樂時,大陸音樂圈已經是到處在模仿NIRVANA或PRODIGY等;我也相信,今天60後左右的資深樂迷就像電影中的老炮兒一樣,還回味在上世紀70年代的歐美迷幻、實驗音樂中,他們把那段時間稱為「世界搖滾盛世」。我很尊重這批先驅者,正因為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通過多年來的不懈努力,著書立說,發表各類文章,把西方搖滾普及到了內地,我們今天才得以聽到這樣或那樣風格多變、千姿百態的音樂。
大約是在1996年左右,有一天我忽然發現,重金屬音樂被太多的人詬病,我在不少音樂刊物(譬如《我愛搖滾樂》、《音像世界》以及當時比較激進的《通俗歌曲》)讀到一些樂評人對重金屬的竭力諷刺。仔細觀察,這些人中不乏「技術無用論」的擁護者,但是滑稽的是,他們卻極力推崇另一種技術——「三個和弦萬能論」。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炒作,但可以確定的這種推廣完全忽略了音樂本質。「三個和弦萬能論」這個概念在當時拋出後簡直一呼百應。如今想來,這是一批急於登堂入室而基礎不紮實的音樂人的集體悲哀。我不曉得是當時俄羅斯核工業洩露的緣故,還是大伙兒在世紀末籠罩的悲傷情緒中走不出來,反正總有一批憤怒青年經常呼嘯成群、拉幫結派,每天叫囂著要pass崔健,pass重金屬。
還有一類對重型音樂從心底無法容納的人,不難猜,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本來由於每個人的生活閱歷、思維方式和興趣愛好不同,喜歡不喜歡重型音樂無可厚非,但問題在於,這個群體中也有人走出來,對處在低谷中的重金屬落井下石,他們簡單的邏輯以為,重金屬音樂等於純發洩,等於一群怪誕的暴力分子。如此只能說,這種偏見恰恰證明他們不了解重搖滾歌手:幾乎每一個重搖滾歌手猛獸一般的驅殼內,心中都隱藏跳動著一顆細膩敏感具有人文氣息的心靈。只要你仔細傾聽、反覆傾聽他們歌詞裡透出的寓意,起伏跌宕的旋律和充滿詩意與夢幻的編曲風格,你自然會懂得。
我想起在淄博看過的一次地下演出,具體地點是淄川般陽大戲院,演唱會的名字取得很有水準,叫做「故意搖滾」。這是1996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我從淄博中心區騎著剛買不久的五羊牌變速車,一路哼唱著崔健的《新長徵路上的搖滾》趕往20公裡外的淄川去聽這場演唱會,兩個小時的演唱會結束之後又連夜返回。這是淄博歷史上第一次地下樂隊的聚合,基本上都以重金屬為主,一幫平均年齡25歲左右的青年,完成了這個普及任務,把搖滾樂推向當地。作為地方音樂力量的一次集中展示,它與京城搖滾圈沒有任何關係,作為魯中地區民間音樂的首度發軔,為淄博亞文化領域的建設填補了空白,至今讓我印象深刻的場景是,當老鴨樂隊(至今仍在京漂)連蹦帶跳唱唐朝《選擇》的那句:看到人們顯示自己,噁心增強了我的困意,走進角落打開身軀,看到希望正在呼吸。全場沸騰了,我落淚了。
之後不久,我在淄博美食街神劍迪廳,碰到剛從北京回來的謝天笑,他帶著幾個樂手當晚在那裡演出。我看見他的臉色憔悴而迷惘。謝天笑組織的樂隊當時叫「冷血動物」。他們也曾受過重金屬的影響,但後來的風格偏向去模仿Nirvana涅槃樂隊。1998年,淄博地下音樂力量再次匯聚,這次是在青少年宮,本土數十隻樂隊依次登場,其中也有上次在淄川演出過的,但這次原創作品的比重加大了。謝天笑也曾被以淄博老鄉的身份,再次請回到家鄉參加演出。重金屬搖滾樂在淄博以蓬勃的力量持續發展壯大。
精彩的音樂總能給人留下無限的暢想。音樂形式和種類的不斷推陳出新,使得我們的音樂氛圍更加多元、擴張。搖滾樂對我而言,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在此,向至今仍活躍在搖滾前沿並堅守金屬路線的前輩致敬,他們中有唐朝、輪迴、超載等,也有組建二十多年以上的老牌死亡金屬如「冥界」等一批中堅力量;也藉此文向越來越年輕化,充滿活力,豐富多變的搖滾新一代致敬。
我懷念重金屬的時代,因為在最青春的歲月裡,是重金屬帶我進入了一片音樂的蒼穹。就像有人喜歡口味清淡,有人喜歡加鹽,而重金屬始終是我的菜。只要這種音樂形式繼續存在下去,今後還繼續吃。
(本文選自《九十年代回憶錄》,向度文化出品/團結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作者簡介】
黎江,生於70年代初。山東淄博人。1994年進入國企參加工作,跨入新世紀後單位破產,2002至2012年先後做過娛樂公司音響師、服裝經銷商、網刊編輯,地產公司文案策劃、企業內刊主編等,2007年和友人成立音樂工作室,為單位及個人製作單曲。曾有小說、詩歌、隨筆、評論等體裁作品散見國內文學刊物及紙媒。現居山東淄博,某文化傳播公司項目研發策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