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小米 Epoch故事小館
冬日的北京東六環十分凋敝。下班後我向東移動了16公裡,出了管莊地鐵口,滿目瘡痍。
在這裡,我見到了文飛。
五小時前,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來自文飛,他說自己遭遇了網絡詐騙,想找一個傾訴的管道,於是試著聯繫我。
文飛是在「難友群」裡看見我的名片,知道我之前和「難友」交流過。受過騙的人都警覺,在這個群裡同仇敵愾,有什麼事都會互相通聲氣兒。
「難友群」現存難友472人。據文飛說,兩年多來,群裡進進出出,累計四千多受害者,可見殺豬盤受災之廣。
見面前,文飛懇求,「我現在沒法離開我熟悉的地方,也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不然會很焦慮。」
地鐵站附近只有一家炸雞店能坐人,我們別無選擇。「如果你覺得不方便說話,我們可以另外挑個位置。」我說。
文飛遲疑了一下,四面看了看,然後徑直走向餐廳靠牆的最深處。出事後,他喜歡隱蔽的角落,那裡令他感到安全。
「我一定是你的受訪者中最狼狽的一個。」他向我展示他心臟位置的抓痕,四條張牙舞爪的淤青,「我自己弄的。」
半個月前,文飛嘗試上吊自殺。「運氣不好,繩子斷了,沒死成」。文飛在同性交友軟體遭遇殺豬盤,是一切風雲的肇始。
口述丨文飛
騙子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去弄錢,有消息就告訴我,讓我等他。
我最終等來的只有1個紅色感嘆號,他把我拉黑了。
殺豬盤中,每個人被「殺」的經歷都大同小異,如果非要說我有什麼特別的——我被同性所騙;81萬,對我從小就坎坷的人生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數字。
這是我第一次使用同性交友軟體,我的所謂「男友」,不是殺豬盤裡常出現的高富帥,他和我一樣普通。
他說自己是搞空調安裝工程的,朋友圈也常發工作相關,而不是什麼花裡胡哨的內容。他也會教我怎麼自己清洗空調。總之,一切細節都讓我覺得,這個人挺真實的。
如果騙子說的是假話,他的謊言甚至包裝到朋友圈封面
殺豬盤無非是三個步驟,找豬,養豬,殺豬。
操縱殺豬盤的騙子統稱為「狗推」,他們在婚戀網站或是社交軟體尋覓捕獵的對象——無論是出於自身意願還是社會壓力,婚戀需求迫在眉睫的男男女女。
然後是「養豬」:狗推扮演著完美戀人的形象,對你體貼入微,讓你建立好感。他們表現出渴望與你組建家庭的強烈意願,又用離婚、喪偶等人設來博取你的同情。
當你誤以為自己墜入愛河,狗推們會無意間透露自己在玩某種線上博彩,掌握了致富密碼,並邀請你加入。如果你表示反感或拒絕,不肯合作,他們便打出感情牌逼你就範。
當你往不知名的網站傾注你的儲蓄,一場對你的「屠殺」已經開始了。經濟上的、精神上的、人格上的。
我34歲了。身邊的朋友陸陸續續都結婚組建家庭了,我想在網上找一個朋友。
在同性交友軟體上,這個人和我主動打招呼,我們聊得挺投緣的。他說自己是陝西人,這點我不懷疑,他的陝西話很地道。
他說看我日子困難,想帶我賺點小錢,我沒答應。
他說我不信任他,為此我們還鬧彆扭了。我這人挺木訥,也沒什麼戀愛經驗,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聊得來的,想來想去還是放不下。
他說他明明是好意我卻誤解他,想要繼續就得和他玩一把投資看看真假。第一筆錢是他幫我出的,500,賺了60元。我懷疑自己錯怪了他。
後來,他又給我充了一筆5萬,賺了6000。我因為誤會他有些過意不去。
他說平臺搞活動,要我投20萬,我不願意,他給我帳戶充了10萬,說,「如果你不投,我這10萬也拿不出來了。」
我很內疚,感覺不能虧欠他的主動,於是也跟著投了10萬。
後來我把受騙經歷發出來,別人說我活該說我貪。我真的不是貪,我從來沒有想要獲利。我看重的是和他的感情,他利用的也是我不想虧欠他的心理,一直主動往我帳戶充錢,一直誘導我也充更多錢。
直到掏空了我的積蓄,還讓我背上60萬外債。
一次次提現申請被拒絕,我的畢生積蓄被鎖死在這裡
最後,錢再也取不出來,我覺得我被騙了。我不願意相信,我發出試探,我說,現在我的債主把我都告到公安局了,你能不能替我想想辦法?
杳無音訊。我才知道自己這次十有八九是栽了。
發現真相後,我根本沒辦法站起來,躺在床上4天,什麼事都幹不了。
我在網上找到一個殺豬盤難友群,才知道自己的故事不過是萬千個相同劇本中的一個。群成員現在472人,數字每天都在增加。
群裡大概有幾類人,一類是像我一樣,打算自己償還債務的;一類是實在難以為繼,不得已當老賴的;還有一類是受不了長期的精神折磨,一死了之的。
我也想過死。知道受騙的第一天,我就拿刀割腕,也在七樓的天台坐了7小時。
我死了我是一了百了,那借我錢的朋友又有什麼錯?難道要他們承擔我的錯?
我不能死,我要把債還完,我是靠著這個信念才勉強支撐住。
唯一一次信念崩塌,是當我得知,爸爸因為我受騙氣到中風。那次我什麼都顧不得了,拿著繩子就往外走。
我對感情比較遲鈍,不知道怎麼談戀愛,在受騙之前,我只有一段戀愛經歷。發生在我29歲, 同公司的一名女孩。
我們談了兩年,快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打算春節假期去她家提親,她說你不用來了。我知道我是被拒絕了,這段感情結束了。
她們家給出的原因有三個,一來因為她是河南人,我是河北人,他們家不想女孩遠嫁;二來我母親過世了,他們擔心女孩嫁過來辛苦,將來有小孩,也沒有老人家幫襯著帶;三是我那時候存款太少,雖然依他們家的意見買了婚房,但遠遠算不上富裕。
我的情況女孩也清楚,有一個殺人犯父親,我還要撫養一個患精神病的姑姑。
曾經有人要我入贅,條件是要我別再管姑姑。
小時候,我沒爹沒媽,被欺負就是被欺負了,沒有人替我出頭,我就像個野孩子。只有姑姑每年都記得我生日,去供銷社給我買小蛋糕。我可以不結婚,不可能不養姑姑。
我和前女友在一起兩年,所有人都說我們看起來不像熱戀情侶,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熱戀情侶應該是怎樣的。
我22歲才知道什麼是同性戀,27、28隱約感覺自己對男性也有感覺,只是沒繼續深想,也沒嘗試過,因為想過「普通的生活」。
我也向前任坦白過這一點。其實我當時並不偏向男性,只是我習慣開誠布公,有什麼事都說在前頭,不藏著掖著。
當時我也能接受和女性組建家庭。我把這些都說了,她說:「只要你答應我不接觸那個圈子就行,我看中的是你這個人。」
戀愛兩年,我們沒有發生過親密接觸,我提出過同居要求,她說婚前不考慮這些,我想可能她比較保守,也能理解。
我們在一起時就沒有什麼荷爾蒙的作用,是老闆撮合的結果。到現在回想起來,也很難說,我們到底是不是互相喜歡的。
我對女性確實有種排斥和恐懼,可能因為幾任後媽的關係。
我的媽媽,在我9歲那年,車禍去世了。爸爸不管我,我一直都住在爺爺家。
爸爸先後換了兩任後媽,都不許我回家。我一回家,他們就會因為我吵架。
我11歲那年,爸爸和人械鬥,過失殺人,跑了。後來聽說自首可以從寬處理,他回到爺爺家,抱著我睡了一夜,那是我印象裡他第一次抱我。第二天,他坐車去自首。
等他出來時,我都27歲了。
爸爸在牢裡,爺爺供不起我,我從13歲沒向家裡要過錢,自己打工攢學費。
成績不好,本來不想再讀書了,家人鼓勵我,無論如何也要讀,不然以後更難出頭了。
讀大專時,沒課的時候我一睜眼就去工廠,一回宿舍倒頭就睡。和同學打照面的時間都少,更不用說社交。
出了大專,正好遇上09年的次貸危機,就業很難,我的專業是通信工程,受影響很大。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商場賣皮鞋,後來也賣過保健品,當過司機,做過體力活。直到27歲,我在機構報名學了編程,才轉行當了程式設計師。
當程式設計師七八年,生活漸漸穩定,我才敢想,是不是可以給自己找個伴?
和前女友分開以後,我第一次用上真心。誰知道栽得這麼狠。
受騙後,我實在還不上缺口,我和姑姑說,姑,你借我2000元。
我從來沒有向家裡要過錢。姑姑一下子慌了,把全家上下的電話都打了一遍,她擔心我是不是出事了。
家裡罵也罵的,但更多的是心疼:心疼我從小命苦,好不容易現在有房有車日子稍微好一些,又被騙得精光。
錢,說到底,是我可承受的。以前過慣了苦日子,大不了我重頭再來,總有還完的一天。讓我最受不了的是,因為我的失誤,傷害了我最親的親友們。
原先,我每個月付3000僱人照顧有精神病的姑姑,現在我為了還債,顧不了這頭,只好請親戚暫時照顧姑姑。這樣不是長久之計,如果沒有經濟回報,哪個親戚願意持續照顧一個精神病人?
我和外界接觸不多,沒有虛頭巴腦的酒肉朋友,都是特別實在的、交往十年以上的朋友。
當時我說要借錢,他們二話不說就借我了。當時我只想著不虧欠騙子,現在卻虧欠了真正信任我的朋友這麼多。
我的朋友能理解我,朋友的家人未必能理解朋友。我有個好朋友,原來在家裡很強勢,但是借了我20萬而我遲遲還不上以後,她都不敢和丈夫大聲說話。
大家只是怕給我更多壓力,暫時不發作。時間久了,肯定要出問題。我覺得愧對姑姑和朋友。
拿著繩子去上吊那天,凌晨兩點,我在難友群裡說:「我受不了,我想死。」可能那時候失去理智,繩子也沒有好好挑,隨便拿了一根就走,繩子承不住我的重量,斷了。
我再打開手機,好多難友加我微信,都是告訴我要堅強、要挺住。其中一個叫劉姐的,還準備發動群友給我捐款。
我說,不要搞那些了,姐,沒必要,大家都一樣很難,會出現在這個群裡的人,沒有誰是日子好過的。
我最窮的時候,身上只有60塊錢。一位難友知道了,轉了200給我,我不肯收。她說,我即使再難身上幾百塊錢還是有的,你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拿著吧,大不了發了工資再還我。
後來我發了工資,返了一個紅包給她,她也沒收。
我在社交網絡上遇到了騙子,也遇到過好人。有人給我發紅包,囑咐我去吃飯。還有一個男生,在超市工作,自己工資也不高,送了我很多超市賣不掉的米麵饅頭。
網上都說我們是活該被殺的豬,只有我們這些受過罪的才知道,很多人都不是貪,不是愚蠢,而是真的心軟和善良。
騙子真的是剝骨吸髓。群裡有位白血病女孩,和騙子「戀愛」時,把自己的病歷、化療的照片也發給騙子,騙子照騙不誤,把她爸媽賣房子籌的醫療費也騙光了。我有時候真的想不通,這些騙子難道沒有心的嗎?
有的騙子很捨得下本錢。群裡有個單身姐姐,38歲,人很優秀,騙子和她「戀愛」,給她送999朵玫瑰,她出差,手機丟了,騙子直接給她2萬元錢讓她去買新的。這段「戀愛」持續了一年,騙子突然說家裡遭難需要支援,把這位姐姐的多年積蓄都捲走了。
今天早上,我們群裡一個女孩進了ICU,還是個學生,被騙後喝了兩瓶敵敵畏。搶救過來一直咳血。
群裡的圖觸目驚心
剛醒來,她還不忘提醒我們,不要相信所謂黑客——有人利用受害者的焦慮,謊稱能依靠黑客技術破案,或者提供高利借貸,對受害者進行二次詐騙。
群裡這些消息我都不敢多看,不然緩不過來。
我現在一天只吃一頓飯。園區有食堂,稱重收費,我打9元錢菜,儘量打碎的邊角料,這樣盤子裡能多裝一點。一塊錢米飯自助續,我吃到吃不下為止。
每天指著這一頓飯,其餘時候就喝水充飢。
室友,也是我的二房東,免了我的房租,還給我買了很多掛麵,擔心我夜裡會餓。
我現在焦慮症很嚴重,既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也沒法一個人待著。一旦獨處,我就會忍不住自殘,用生理的痛感來釋放心理壓力。身上到處都是傷痕淤青,但我不會用刀,因為我知道我得活著,把債還完。
我每天在辦公室待到十點多,因為不敢回家一個人待著。
晚上沒法獨自睡覺,我在我室友房間打地鋪,這也不是長久的辦法,明年三月我們的租約就到期了,到時候我得另想辦法。
我現在每天四點就會醒,反覆想我的債務怎麼還,如何才能不再給朋友的生活添麻煩。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這個。挨到七點,精神實在撐不住了再眯一會兒。
室友九點出門,我也緊跟著出去,我擔心獨自待在房間,又開始自殘。
早晨是我感覺最好的時候,同事陸陸續續到工位,我感到安心,我可以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工作一會兒。到了傍晚五六點,我就克制不住了,猛吸菸。
其實煙都快抽不起了,只能挑最便宜的買。上周朋友給了我半包煙,一下子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憐。原先我是個很挑食的人,因為小時候什麼都吃不上,什麼都吃,長大後賺了錢,報複式挑剔,偏要吃自己愛吃的。沒想到現在又過上了什麼都吃不上的日子。
出事後我無法工作,請了四天假,算是恢復得比較快的了。群裡有出事三個月還沒走出情緒的難友,還不能正視自己被騙了、被辜負了。
我理解他們,錢是小事,只要不是天文數字,總有可能還完。但是對情感和人性的感知一旦崩塌,太難重塑了。這些痛苦常常無處傾訴,說個一次兩次還有人聽,說多了,誰能不煩呢?
聽群友說,最開始的一個月是最難熬的,熬過去也就熬過去了,熬不過去的可能就走了。
我這麼急於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不是為了賣慘。而是想說,發生了不好的事情,我盡力了、我努力在扛了,我沒有怪罪誰,也沒有把危機轉嫁到別人身上。看到網上對我們這個群體的攻擊和謾罵,我心裡很不好受。我們是受害者,即使有弱點,也是弱點被人利用的受害者。
我看見騙子還在交友軟體上繼續行騙,他換了個帳號,但我一眼認出他了:他新帳號的頭像是以前發給我的圖片,可能是他本人,也可能是團夥。我把這些線索提供給警察,警察叫我不要抱希望。
我現在薪水15K,每個月給自己留500開銷,其餘都拿去還債。我現在就想著早點還清債務。一旦還完,我就安心走了。
文飛最後說
作 者 | 小 米
編 輯 | 麻 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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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och意為「新時代、新紀元」,也有「歷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時刻」的意思。不論這是最好還是最壞的時代,這都是一個有故事的時代。
原標題:《我被網絡詐騙81萬,我不貪我不傻,我只是想要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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