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示| 中哈霍爾果斯邊境合作中心連接通道金雕廣場
鳳凰網財經啟陽路4號出品文|楊越欣實習生付宇彤李軍媚 編|彭彬
崔永元"陰陽合同」舉報，不僅讓範冰冰付出了八億多元的代價，也深深影響新疆的一座偏僻小城——霍爾果斯。
10月12日，霍爾果斯福履成文化傳媒有限公司、霍爾果斯心河影視有限公司和霍爾果斯大禾影視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登報註銷。
這三家影視公司註銷，只是霍爾果斯影視公司密集註銷的一個縮影。霍爾果斯在鼎盛時期，曾有超過1600家影視傳媒公司前來註冊，這些公司的高管、股東中，不乏廣大吃瓜群眾耳熟能詳的名字：範冰冰、馮小剛、吳秀波、陳坤、劉濤、徐靜蕾……
而當國稅總局於7月明確提出加強影視行業稅收徵管，整頓不合規「稅收優惠」政策開始，霍爾果斯這個曾經深受影視公司追捧的「稅收窪地」，上演了一場資本「大逃亡」。
鳳凰網財經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根據《伊犁日報》統計，自6月份以來，已經有106家霍爾果斯影視公司登報註銷。
由政策利好帶來的「註冊熱」，也因政策利空又被抽離。政策泡沫被政策刺破後，曾經熱鬧非凡的邊境小城如何實現真正的發展？
邊境小城成稅收窪地
霍爾果斯，是位於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一個陸路邊境口岸，與哈薩克斯坦隔霍爾果斯河相望，精伊霍鐵路、連霍高速公路、312國道和中國-中亞天然氣管道在這裡結束。
圖示| 霍爾果斯地理位置
在蒙古語中，霍爾果斯是「駝隊經過的地方」（意指駝站）。由於特殊的地理位置，霍爾果斯自古以來就是邊境貿易的重鎮，隋唐時期就曾是古絲路北道上的重要驛站。
新中國建立後，霍爾果斯成為中蘇貿易的西部最大口岸，有研究數據顯示，在霍爾果斯口岸經營外貿的伊犁發展公司，其業務就佔到新疆對蘇邊境貿易總額的50%。1962年中蘇關係惡化後，兩國貿易跌入冰點，進出口貿易往來完全停止，直到1983年11月才重新恢復。
2005年，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正式啟動，成為世界惟一的國際邊境合作中心，是上合組織框架下國家間經貿往來的示範區。「錯過了深圳特區，錯過了上海自貿區，不能再錯過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寫在霍爾果斯經濟開發區黨工委大樓旁的宣傳板上。
然而，真正讓霍爾果斯引起全國關注的，並非其邊境貿易，而是影視娛樂產業。
近年來，影片最後出現的出品方中，「霍爾果斯」是高頻詞彙。甚至《戰狼2》、《一齣好戲》、《老炮兒》、《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等熱門影片，出品方中均有在霍爾果斯註冊的公司參與。
圖示| 參與製作發行的影視公司：部分
不僅是馮小剛、黃渤、範冰冰、吳秀波、楊冪等娛樂明星在這裡註冊過公司，許多國內知名影視傳媒公司，也在這裡「開戶」，包括華誼兄弟、光線傳媒、博納、樂視、華策、歡瑞世紀等。
圖示| 在霍爾果斯註冊的影視公司：部分
吸引無數影視公司來到這個邊陲小鎮的，是這裡的稅收優惠政策。
2011年，霍爾果斯成為新的經濟開發區，國稅與財政部門聯合下發通知，對這裡實行「五減五免」的稅收優惠，即政府規定目錄內的企業（含影視、文化傳媒服務業企業）五年內可免徵企業所得稅，五年後當地政府部門還將返還稅收，最高返還比例達50%。
圖示| 國家稅務總局通知
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查詢公開資料發現，而霍爾果斯提供的稅收優惠遠不止這些。例如，企業的增值稅（中央和地方共享稅收，最後按50%：50%分）及其他附加稅（100%地方留存）總額地方留存部分（即50%的增值稅和100%的附加稅）年繳納滿100萬開始按比例獎勵，一般獎勵15%-50%；
圖示| 霍爾果斯稅收優惠：部分
有媒體曾算過一筆帳，以與楊冪相關的霍爾果斯嘉行影視文化有限公司為例，其公布的年報顯示，2016年銷售（營業）收入為32401.12萬元，利潤總額為13835.33萬元，粗略計算其當年企業所得稅（通常為利潤的25%）應繳3458.83萬元，增值稅（營業收入的3.7%）應繳1198.84萬元，劃撥地方的為599.42萬元。但是憑藉霍爾果斯的稅收優惠政策，該公司當年實際納稅總額僅為929.77萬元。
大批企業入駐使霍爾果斯地方財政收入大增。霍爾果斯政府工作報告顯示，2016年，霍爾果斯一般公共預算收入13.2億元，增長278%；2017年，公共財政預算收入22.8億元，增長73.3%。
「空殼公司」與「代辦公司」興起
在如此優惠的稅收政策吸引下，霍爾果斯地區新增的註冊企業出現爆發式增長。據伊犁州統計局數據顯示，2015年末，霍爾果斯市註冊企業859戶，2016年註冊企業2490戶，2017年1-9月註冊企業超過8500戶。天眼查資料顯示，目前以「霍爾果斯」為名的公司共32147家，其中文化、體育和娛樂業的公司有3414家。
圖示| 在霍爾果斯註冊公司的明星：部分
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注意到，在2017年前三季度註冊的這些企業中，98%都是沒有實地經營的註冊型企業，主要集中在廣告影視傳媒、股權投資、信息科技等經營地點不受地域限制的輕資產行業。
浙江金道律師事務所律師張曉向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表示，因為特殊的稅收優惠政策，霍爾果斯成為了近年來的「稅收窪地」、「避稅天堂」，吸引了很多企業來當地註冊，這其中不乏合理利用稅收優惠的，也有大量遊走於違規地帶的。
霍爾果斯實行稅收優惠的初衷，是支持西部開發和促進邊境貿易，《新疆困難地區重點鼓勵發展產業企業所得稅優惠目錄》中所含的34大類中的行業，都能享受相應的優惠政策，但如今變相成為影視行業的「避稅天堂」。
在中國社科院研究員、《財經智庫》編輯部主任楊志勇看來，是因為稅收優惠政策在具體執行過程中出現了問題，空殼公司也能享受到優惠待遇，導致輕資產的影視行業公司紛紛聚集，「所以看上去就變成了它們的天堂。」
楊志勇表示，「稅收優惠政策本身沒什麼問題，關鍵是執行偏了，沒有達到真正帶動當地經濟發展的目標。過去的做法實際上是把本來應該在其他地方繳納的稅款引到那裡，就整體而言財政資金是受損的。」
伴隨「註冊經濟」而生的還有代辦註冊公司。有媒體報導，2017年霍爾果斯當地的財稅代辦公司多達400多家，有人形容當時霍爾果斯市行政辦事大廳裡「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片，排隊排一天，都辦不上業務。」
一家當地成立於2014年的註冊代辦公司告訴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要想在霍爾果斯註冊企業，只需要公司法人來到當地，代辦公司會幫忙準備所有相關材料，並代為辦理手續。「最多一周時間，快的話2-3天就能把手續辦完」，該公司的業務人員表示，而代辦公司則收取每年三萬元左右的服務費。
該工作人員提供了一份《新疆困難地區重點鼓勵發展產業企業所得稅優惠目錄（試行）》，其中涉及35個行業的467項活動，工作人員表示，只要企業業務在目錄包括的範圍內，就可以在霍爾果斯享受企業所得稅優惠。
對於這類代辦公司的存在，張曉表示，代辦註冊是一種委託代理關係，法律上是予以認可的。
影視公司大逃亡
但是從今年年中起，國稅總局明確提出加強影視行業稅收徵管，整頓不合規「稅收優惠」政策，霍爾果斯開始上演資本「大逃亡」。據《證券時報》報導，6月以來已有超過100家霍爾果斯的影視公司申請註銷，其中包括徐靜蕾、馮小剛等多位知名藝人擔任法人或持股的企業。
張曉表示，明星註銷在霍爾果斯的企業，實際上在範冰冰事件之前就有苗頭。從年初開始，霍爾果斯稅後政策就已收緊，要求企業實體落地，並且取消了部分稅收優惠政策。這對於註冊在霍爾果斯的空殼企業已經是一重打擊。
2018年1月，霍爾果斯開始對「一址多照」現象進行整改，實行「一址一照」。同時，霍爾果斯也暫停了當地的增值稅返還政策和個人所得稅優惠政策。2018年3月，霍爾果斯召開「財政部專員辦進點見面會」，會上財政部監察局指出「空殼公司」現象嚴重，企業通過轉移定價、關聯交易逃稅，企業及母公司會計信息造假等問題。
4月3日，霍爾果斯2118家企業因稅務存在疑點問題被要求自查，影視文化類企業佔據多數。4月11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工商行政管理局下發《關於暫停執行「一址多照」政策的通知》。在楊志勇看來，霍爾果斯稅收環境趨冷「不是政策收緊，是在規範執行」。
「今年來辦註冊的企業，和去年比少很多來」，上述霍爾果斯註冊代辦公司的業務人員對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表示，從年初開始當地對企業註冊進行整改，清理不規範的企業，導致註冊企業數大量減少。
楊志勇則向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表示，稅收優惠政策權限在中央，有些地方通過各種財政獎勵的方式返還稅款，實質上是在越位實施稅收優惠政策。隨著近期無錫稅收部門多名官員被問責，國家稅務總局也已就影視行業稅收加強徵管採取措施。
代辦公司也透露，目前公司在霍爾果斯當地註冊，必須有固定工作地點，並給在當地僱傭的工作人員繳納社保。並且，「現在註冊要先去對應的監管部門拿批覆，有了批覆工商局才給註冊，以前只要資料齊全，符合註冊標準就行，現在不行了」，該工作人員說道。
然而，除霍爾果斯外，上海、無錫、東陽、海口等地也為影視明星企業提供低稅收的「溫暖港灣」，為什麼受傷的偏偏是霍爾果斯？
原因還是與霍爾果斯只是引進了避稅「空殼」，而沒有真正帶動影視產業落地有關。例如浙江東陽試驗區對入區企業實行營業稅、城建稅、增值稅、所得稅「兩免八減」政策的同時，當地還有著名的橫店影視城，使影視公司在當地有實際的業務活動發生，並且通過影視公司和明星的品牌效應，拉動當地旅遊業發展，推升房價，從而實現了稅款「回收」。
而反觀霍爾果斯，因為地理位置偏僻，遠離文化資源和資本聚集的發達地區，實際上並不適合影視產業的發展，所以影視公司即使不遠萬裡來到霍爾果斯，留下的也只是一個「空殼公司」和一沓的註冊文件。
正如霍爾果斯市長傑恩斯·哈德斯也在接受採訪時坦承，「深圳是這樣從邊境的小漁村發展起來的。我們有沒有可能在中國的西部也打造這樣一個城市？當然，深圳面對的是經濟高度發達的香港，而我們面對的不是，這是現實。」
對於註冊經濟和「空客企業」的問題，霍爾果斯市長傑恩斯·哈德斯表示，「當時更多考慮經濟發展，也追求一些經濟數據，什麼樣的企業都招進來，比較急於求成。當時大家可能有與內地攀比的思想，沒太考慮到後面的問題。這也是外界批評我們的一個原因。外界的批評是給我們提醒，提醒霍爾果斯以後應該怎麼弄清楚、把握自己的方向，不能漫無目的地招商，而是要精準招商，往實體經濟上引，我們現在所做的工作都要圍繞這一點。」
註冊地經濟前景幾何？
除了霍爾果斯，江蘇無錫、浙江東陽都是影視稅收窪地。
2017年1月，無錫市政府推出最新扶持政策《市政府關於支持無錫國家數字電影產業園建設發展若干意見(2016-2020年)》，為支持園區發展建立專項資金，加大扶持力度。電影產業園每年以完成1億元稅收為基數，超基數市級留成部分的80%以產業資金形式支持園區發展。實行稅收貢獻度獎勵，前3年，其徵收的增值稅、所得稅按照市級留成部分的80%由專項資金進行獎勵，後兩年按50%進行獎勵。
對入駐無錫國家數字電影產業園核心區一期及二期的知名影業公司、後期製作公司以及名人工作室，酌情給予1-3年減免租金，500平方米以下部分免租金、500-1000平方米租金減半的扶持；對落戶園區的國內外知名品牌製片企業、後期製作企業、上市公司總部，註冊資金不少於1000萬元，經認定後給予50-100萬元的獎勵……
無錫的稅收優惠，吸引了範冰冰李晨、劉詩詩、王寶強、趙麗穎等明星在該地註冊公司。
浙江東陽稅收優惠力度也較大。2010年，東陽市發布了《關於進一步加快橫店影視產業實驗區發展的若干意見》，其中表示，加強財政扶持，具有特殊稅收政策。實驗區設立影視文化產業發展專項基金。實驗區內影視文化企業，從入區之年起可享受文化產業發展專項基金獎勵十年，前二年企業營業稅、城建稅留市部分按100％，後八年按60%每年度財政分二次給予獎勵；實驗區內影視文化企業，從入區之年起前二年增值稅留市部分按100%，後八年按60%每年度給予一次性獎勵；從獲利之年起前二年企業所得稅留市部分按100%，後八年按60%每年度給予一次性獎勵。
事實上，不單是影視公司，其他行業也存在「註冊地」經濟現象。
2011年10月，共青城私募基金創新園由共青城市政府和中航資本共同發起設立。今年4月，江西共青城宣布，入園基金從起初的2家,到如今超2800家，設立的基金規模突破1900億元,影響的資產規模超7500億元。私募基金創新園設立七年來,得到了長足發展。
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曾前往江西共青城的私募基金創新園探訪，發現園區主要包含草坪及一棟3層辦公樓，無其他建築，基本無私募公司辦公人員，且多家私募公司共用一個辦公地址。
私募公司扎堆的背後，源於共青城私募基金創新園提供有別於其他地區的稅收優惠。在當地，合伙人性質的基金，一般都不需要繳納企業所得稅，只需繳納個人所得稅。
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注意到，2016年年初，建設特色小鎮號角的吹響，到2017年結束第三批特色小鎮申報前，已批覆403個國家級特色小鎮，以及96個全國運動休閒特色小鎮。而這些小鎮，多靠稅收優惠和財政補貼吸引入駐，其中不乏基金小鎮等，目前，已經出現了一些特色小鎮爛尾的聲音。
經濟學家宋清輝認為，許多地方並無相關產業基礎，一味通過財政補貼、稅收優惠等吸引企業入駐，並非長久之計，霍爾果斯就是其中一個例子。「各地做產業規劃應因地制宜。」宋清輝建議。
附圖：6月1日以來登報註銷的霍爾果斯影視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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