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檔期,儘管有進口佳片《頭號玩家》和《起跑線》共同搶佔票房,國產電影也仍有忻鈺坤導演的小成本新作《爆裂無聲》,在這兩部作品的夾擊下,爭得一席之地,稍有些為國爭光的意味。
《爆裂無聲》作為一部氣氛壓抑的懸疑片,在類型和陣容都不佔優勢的情況下,還能在《頭號玩家》和《起跑線》的夾擊下爭得生存空間。
除了忻鈺坤優秀的處女作《心迷宮》帶來的口碑和群眾基礎,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本片自身過硬的質量。
《爆裂無聲》沿襲了《心迷宮》立足於現代農村小人物的生活,以懸疑事件剖析人性為切入點;雖然在某些程度上,《爆裂無聲》的確不如忻鈺坤的前作《心迷宮》精巧,且目前的評價稍有虛高;但這絲毫不妨礙《爆裂無聲》成為近年國產電影中難得一見的佳作。
畢竟能夠以一個孩子的失蹤為故事線索,去剖析整個社會從上層的失態,到中層的失德,最後落在底層人民困於現實,漸漸失語這樣的立意和用心,就已經是很多國產電影作品難望項背的了。
所以即使《爆裂無聲》還存在許多可提升的空間,也依然不負忻鈺坤這一身的才氣。
一、故事結構簡單卻又複雜
《爆裂無聲》的故事其實沒有太多懸念,故事結構非常簡單。
老實說,作為一部懸疑片,《爆裂無聲》很大程度上會讓觀眾失去猜測真相的樂趣,卻又能加深觀眾觀影時驗證自己猜想的衝動,真正做到緊抓觀眾、引導觀眾。
《爆裂無聲》故事與懸念雖然簡單,但這次忻鈺坤卻大膽採用了多線敘事的方式,
以三個主人公的視角交替推進故事的發展,
並以磊子的失蹤,昌萬年的非法採礦兩個事件互相牽連影響,
一案牽一案的雙事件模式來設置並隱藏懸念;
再加上三個主人公背景階級上的對衝,讓整個情節和故事的發展充滿戲劇張力,也彰顯人性的複雜。讓觀眾即使能猜到結局,也依然沉浸其中,只為驗證自己對人性最大程度的想像。這樣簡單又複雜的故事結構,使得這個原可以說是簡單到平凡的故事,充滿了獨特的魅力。
同時,為了能讓簡單的故事,適用複雜的敘事結構,同時充分展現並滿足三個主人公在階級上分別處於「剝削」、「輔助剝削」、和「被剝削」的關係,
和三人在核心案件中分別作為「施暴者」、「幫兇」、「受害者」這樣充滿戲劇性、矛盾性的關係。
忻鈺坤導演在情節展開上,放棄了更真實平常的推進手法,選擇用無數巧合的方式讓這三個人物相遇。
同時又通過製造無數巧合,進一步推動情節,展開故事。這樣多「巧合」的堆積便會讓故事有些失真而不接地氣了,從而使得觀眾難以產生更為深刻的共鳴。儘管如此,充滿張力的故事情節,進一步強化人物間的矛盾衝突,將作品戲劇效果和衝突性放到最大,還是很大程度上滿足了觀眾的觀影感受。
就如影片高潮時三人對峙那場戲,昌萬年手持弓箭想要射殺張保民,徐文康則因自己的女兒搖擺於兩者間。
再聯繫三人在磊子失蹤事件中,作為施暴者、受害者和幫兇的關係,也就做到了類比諷刺,更進一步突出展現了忻鈺坤在《爆裂無聲》中,
想要傳達的社會精英對大眾的自上而下的壓迫,和中產階級在中間扮演機會主義者的社會現實。
二、人物形象單一且豐滿
《爆裂無聲》在人物的塑造上,也有獨有的優勢和意趣。
片中人物,幾乎都統一失語,即,都籠罩在無聲的基調裡。
昌萬年作為上層權力控制者,話很少,只說結論,他就在一個半失語的狀態裡;
徐文康作為中產階級,為自保而少說話,他在一個自主選擇失語的狀態裡;
至於以男主角張保民為代表的底層人物,則困於生計,失去了話語權,處於完全失語的狀態。
再細化到每個角色的性格及處事態度的設置上:
張保民一直統一在一種堅定的茫然中,他茫然地面對生活,只能以生猛的魯莽面對世界,於是就有了他打架咬斷自己舌頭的現實,和他不討喜的形象。
因而面對兒子磊子的失蹤,張保民茫然不知從何尋找,倔強也要堅持到底的魯莽就讓人物變得十分鮮明了。
搖擺在利益中的徐文康,他有道德底線,並在昌萬年侵犯底線後迅速劃清界限;甚至因為對張保民的愧疚和感謝,在對峙時能挺身站在張保民身前,阻止昌萬年射殺張保民。 卻又會因女兒平安無事,利益點發生變化,迅速轉變立場,再次和昌萬年統一戰線。歸根結底,他只是偽善的機會主義者,依據利弊選擇性失語。
昌萬年這個人物形象則更為簡單,他一直統一在相對而言的絕對的惡,是全片反派大boss的人物設定。
他面對孩子,自己的孩子、競爭對手的孩子、貧困村民的孩子,都帶著一種客套的善良;儘管這些客套的善良都自有其利益導向,並且明晰清楚這種善良其時間點在磊子失蹤之後,昌萬年這種的相對而言的絕對的惡的形象,也就更加有趣了。
這些人物形象的基調與特質,是配合故事結構而設計的。故事結構因巧合堆積產生失真感,反應到這些人物形象上,也再現了失真感。這也是本片令人略感遺憾的地方之一。
在人物中,昌萬年的失真感最為典型。這個角色身上絕對的惡,使得這個人物變成了惡的道具,扁平,失去了人味。最重要的是,觀眾看不到昌萬年作惡的深層次的具體原因,難以理解他的作惡,也就無法移情,不存在共鳴。
反而是徐文康這個人物的設置,其機會主義者的角色特質,比較昌萬年、張保民的形象而言,更貼近觀眾的生活,能激起觀眾的共鳴。
張保民這個角色,「堅定的茫然」原本也許是他統一的角色基調,但影片想賦予張保民的內容卻過於豐富與複雜了:賦予了太多的情緒,卻很難讓觀眾捕捉到他最想傳達的真實情感。
演員宋洋對張保民這一角色的發揮,也沒有做到極盡精準,尤其在影片的後半段,觀眾通過他的表演所能解讀的信息太過寬廣,多則是無,於是信息就變得不夠準確,張保民這個形象的人物意義也就難以聚焦了。
但,儘管這些人物都存在或這樣或那樣的瑕疵,可他們形象的對照滿滿都是戲劇的張力:統一的失語、無聲的基調,更把《爆裂無聲》的立意,拉拔到了許多作品都難以企及的高度。
三、立意及主題主旨複雜又多面
忻鈺坤導演在《爆裂無聲》的立意及主題主旨把控上,保持了《心迷宮》的高水準。儘管在故事結構和人物形象上,《爆裂無聲》都還有很多可提升的空間,但它立意的高度和全片對主題的統一詮釋,仍超越了當今眾多作品。
《爆裂無聲》不僅是部商業作品,也是一部藝術作品:忻鈺坤導演在用這部作品傳遞他的思想。
三個主人公角色人設和關係的對立,剖開來看就是上層失態、中層失德、底層失語、人間失格的社會癥結。
導演對「羊」這個意象的運用,和片中昌萬年那輛牧馬人車牌號中虛構的所屬地「豢」(豢養的豢)。再結合昌萬年對付另一個礦業老闆時說的一句臺詞,「羊,也是吃素的」;再加上昌萬年持弓獵殺的這個意象,其中意味,值得深思。
屠夫兒子漢生的設置,也很巧妙。
在故事推動的全過程中向張保民及觀眾暗示磊子失蹤的真相,甚至不願摘下的奧特曼面具這個意象,不僅暗示了漢生見證可怕的事情後自我保護的應激機制,還再次契合無聲與失語的主題,高明獨到。
說到對「真相」的刻畫,還要誇一下忻鈺坤導演。其在揭示磊子失蹤真相時對時空交錯手法的運用,將昌萬年、徐文杰對「真相」的闡述,對「真相」的真實展現,互相補完,讓影片和人物更有嚼頭,也更發人深省。尤其最後對磊子結局的留白,給了觀眾更多思考和品味的空間;比起清楚交代,更有力量。
而最讓人驚豔的部分,是片尾那行字。
有人說,因為那行字《爆裂無聲》才能上映,這是導演的一種妥協。但那行字並不影響我們是觀影感受,我們還可以從那行字獲取磊子失蹤的真相最終大白於天下這一重要信息。可真正讓人驚豔的,又是那行字更深層次的解讀。
按我國法律規定,沒有屍體就是無法明確被害人,證據鏈有所缺失,按照保護嫌疑人權益「疑罪從無」的規定,兇手不會被判處謀殺罪名。
這很可怕,細思極恐,但的確讓人驚豔,並又一次契合了無聲和失語這個主題,把《爆裂無聲》立意的高度,再次拔高。
到了這裡,立意及主題主旨似乎到了一個界限的邊緣,但並非如此。
因為當我們再去追問底層人們在社會中失去話語權的原因時,我們得到的答案或許才是《爆裂無聲》想去真正傳達的東西——在城市化的進程中,大部分非社會利益既得者,他們失去的遠比得到的多,進一步拉大了社會非既得利益者和既得利益者的資源差距。
為了彌補資源差距造成生活水平差距,他們只能出讓自己手中的資源。但這種出讓治標不治本,甚至可以說是殺雞取卵。那隨著時間繼續推移,資源進一步集中和再配置,那些非社會既得利益者,他們出讓完的資源後,就一無所有了。
而那些真正有用的資源,牢牢的把控在既得利益者手中,兩方的生活水平差距只會進一步拉大。非既得利益者,也就會在差距不斷拉大中,失去在社會中的話語權。
當然,這未必是忻鈺坤導演的創作意志,但確是通過《爆裂無聲》這部作品真實反饋出來的社會現實與殘酷真相。至於忻鈺坤導演為何要創作這部影片,他背後的真實意志是什麼,也不必過度解讀。
關注作品本身的意義,比關注背後創作者,來的更為尊重及有意義。
像《爆裂無聲》這種有思考深度的藝術作品,毫無疑問可稱之為優秀作品。只是目前導演只是擺出了事實,提出了問題,留給我們一片白茫茫的迷惘,一聲山崩爆裂,卻沒有給出解決的方向。這也是國產電影在品質晉升上難以突破的一個瓶頸,是電影工作者日後深化創作的動力,更是觀眾品味電影作品更期待電影作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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