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肥內,臺灣知名影評人
金馬後,影迷感傷?
這句話諧仿自影片《做愛後,動物感傷》,不過,這裡還要加上一個問號,畢竟,不是每一個影迷都在意金馬(或其他電影獎項);大旗虎皮老師不也說過,影迷分成好幾種(參見《迷影文化史》)。
但,這個問號更多針對跟著我看電影一年餘的17歲中輟自學徒弟Sama君,因為這一年來對電影的積極投入,今年的金馬入圍片,他可說是看得最為齊全的一次,所以不斷想從我這裡追問出我對這屆金馬片的觀點;然而,比起前幾年,今年可說是我看最少的一屆,再說,歷年來預測金馬,能猜中五部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無論如何,為了表達對徒弟的肯定(倒不是針對一個電影獎這麼熱衷的肯定,起碼是為了看電影而積極,無疑也是值得的),我還是針對寥寥幾部看過的片發表了一些心得。
只是,有別於以往不管是面對面交談或是通過通訊軟體(主要是Messenger)的對話形式,這回,我是直接寫了可以說是信的東西給他,如下正文,這裡僅稍稍修飾了一些敏感字眼,以及過於親暱的稱謂和寒暄,其他則是江全信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為何我看得這麼少?
基於擺脫(或說放棄追求)10W+閱讀量的壓力之後,我已經減少寫影評的數量和頻率。這點有助於我選擇自己想看而非讀者想看的影片。不得不說,我更自由了。且,自賣自誇一下:也覺得自己的文章有進步;就算不在文筆上,起碼是也在論點上。
所以我的策略是轉向一來我感興趣的片,二來是索性就不看一些為寫而寫的電影,比如一些大陸已經、正在或即將上映的新片——既然這些影片的評論如此容易被找到。
當然,還有第三種情況:成為無法迴避的話題之後,比如我直到頒獎結束後的第四天才看了《大佛普拉斯》,這是因為我意識到我的同溫層,似乎在頒獎後,形成小小的餘溫——一場神(觀音)佛(大佛)大戰的站隊,延燒到我這裡,感覺不看不行了。
畢竟「眾好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
《大佛普拉斯》
現我最期待的作品,阿根廷女導演瑪塔所執導、令人望穿秋水的新片《札馬》,竟不在邀請名單;要知道,自從威尼斯影展展映之後,起碼在釜山已經放映過,這意味著,有敏銳嗅覺的策展人早就可以追到這部片才對。
所以為表心中的不滿,除了兩部不曾在大銀幕看過的經典片(《夜》和《黑衣新娘》;事實證明,以前對《黑衣新娘》的印象是錯誤的,這回看把我後悔死了),我就買了菲律賓導演迪亞茲的《離開的女人》嘗鮮一下,以及師兄(故意套近乎一下)徐浩峰的新片《刀背藏身》,這部片也成為金馬入圍片中,唯一一部在金馬期間在大銀幕上看的作品,《血觀音》是金馬開始前看的媒體特映場,《大佛普拉斯》如上所述,是金馬結束後才看的。
《離開的女人》
其他入圍片幾乎都沒看,只有因為工作需求看了其中幾部短片,包括劇情短片四部(除了《阿爾祖之夜》沒看到)和動畫短片三部(得獎的《暗房夜空》跟《啟示錄-霧霾之城》沒看);不過,都不是在大銀幕上看的就是了。所以無論如何,我也只能就我看過的三部劇情長片發表一點感想而已。
為何我會形容《刀背藏身》很「hardcore」?
無疑是著眼於影片最末的一場「純武打」的橋段,且,如果我沒記錯,原著裡頭是沒有這一段的;事實上,這部或許是他改編幅度最大的一部,雖然基本上都還是按照小說裡頭的敘事順序拍了。
這個純武打的戲(印象中時間還不短)算是讓我頗吃驚的,畢竟,隨著預算的增加、拍攝時間的增長,徐師兄似乎沒有捨棄太多個人印記,這點還算是挺讓人佩服的。
不過,關於放棄署名風波,到底怎麼一回事,這還真說不清楚,終究,在金馬上映的這一版,上面仍署名了徐浩峰編劇、導演。不同的是,不管是武術指導或剪接的部分,都多了別人的名字在上面;這大概是過去作品中未見的。
但到底「別人」參與的成分有多少,我們這些不知內幕的觀眾顯然不會知道。而影片明顯有不同剪接節奏,真說起來,也不太影響,畢竟,他過去的作品也很難說每部片自始至終都可以保持一致性,或,可以說,「斷裂」一直是他的某種節奏特色。在這部片尤其恰當,畢竟影片跨越的時間頗長,且剛好經歷了不同的重要時間。
不過,也恰恰是這點讓我訝異,這部片究竟是怎麼有了今天的面貌。先不說什麼,比如國共戰爭一結束,我們的主人公鼎義就「失語」了,而人如其名,他在片中正是「義」的化身,為了這個義,他斷然地切割了自己對「養妹」青青的愛意,甚至還設法幫她尋覓理想歸宿,可謂大義滅情。
他的失語,難道不像是在暗示義已不在?更別說影片最後,象徵著希望的男孩,不但是中日混血(鼎義和日本遺孤),且最終還由他的母親把他帶回日本生活!而青青在留下混血私生女之後,為求重新開始、尋找更安定的生活,而遠渡臺灣!青青的私生女最終卻被自己的生母(後來成了幹部)誤認是自己,留下了一句魔幻味十足的臺詞:「這麼多年都沒長大呢」!
如果要從象徵的角度解讀如上的設定,我是敢想不敢講。既然順利通過,肯定是藏得很高明(咦?)。
不過,有一點可惜的是,片頭那些戰場鏡頭,在大銀幕上看,快速流過的畫面殘影嚴重,破壞了影像的美感。不知道是拷貝問題還是技術局限。難怪李安要追求高幀影像。另一個問題,就是比起過往,這部片似乎有運動鏡頭加破碎剪接強迫症似的,看得很累。
最大的驚喜無疑是許晴,竟可駕馭年輕到中年的元姑,放大影像(我坐在第五排)竟無破綻(在原著中,元姑登場時還是未成年姑娘!),相比後來出場的春夏仍不遑多讓,實在神奇,也讓人著迷。
至於原以為片中為配合那個兵器不易取得的時代,刻意讓人物(主要是元姑)用各種非兵器展示功夫,以為是徐浩峰放大招,估計武術指導勢在必得。不過,映後與朋友交談也聊到,貌似最後的武打擂臺賽,按理應該呈現出不同武術門派的差異,但卻在外行人看起來沒什麼兩樣(也因此易造成審美疲勞),這無疑隱憂——事實證明這位朋友的憂慮是正確的。
無論如何,私心以為宋洋或許更能駕馭鼎義。
要說臺灣電影轉向一種語言的多樣性嗎?
這點大概是著眼於網友在看完《血觀音》之後,提出的論述。在片中,雜混了各種腔調的「國語」,因而讓人可以從尊重族群融合與語言特徵這點大作文章。當然,《大佛普拉斯》也反過來給人濃厚的本土印象。光從語言的表達上,似乎也註定了兩部片隨後的大戰態勢:論入圍是《大佛》略勝,論得獎(的份量)則不相上下。
事實上,兩部片在影片自身的發展上也剛好相反。《血觀音》前段無疑讓人難耐,朋友戲言《紅樓夢》、《金瓶梅》看太多,橫向移植不良;我倒覺得估計後宮劇也看不少,造成混血沒混好。所以即使故事發生的時代(約末是1990年代中手機還是非常巨大的時代)我有直接親臨,卻無一是我熟悉的,當然,這跟地區也有關,臺灣南北文化還是有不小差異。
《血觀音》
不過,隨著人物陸續登場後,每個人的目的也逐漸明朗,影片走向也開朗了起來。所以熬過前面四、五十分鐘,應該可以輕鬆不少。儘管惠英紅的廣東腔口條始終讓我不適,她最終拿下影后讓我還是有點介意。
相反,《大佛普拉斯》雖說導演的旁白從開始便存在,且非常有存在感,但是,隨著影片過半,旁白頻率無疑變高,合理推斷是後段掰不下去,用旁白補救。否則,光靠影像,幾乎難撐起後半段的敘事。問題是導演親自下場的旁白,在缺乏「表情」的前提下,也同樣令人昏昏欲睡。這就跟《血觀音》剛好相反了。
這部本來在短片版還算精煉的作品,一延長、放大,問題就馬上浮現出來,最明顯的,還是在導演的部分太弱,以致於表演跟著無法到位;追根究底就是體質上本來不適合長篇故事,故有大量行車記錄器畫面延長時間(儘管看來似乎有必要)。但基於人物的局限,使得對話重複,情節因受限於人物無行動,或行動沒有推進,而整體給人停滯之感。說起來,它獲得最佳改編劇本也是令人詫異的。
總之,這部消極的影片或許正因為無所作為,而體現了某種本土精神(?),所以即使只是描繪了一種狀態,便可以抓住觀眾嗎?從戲院裡頭此起彼落的笑聲,感覺得出在很多地方(段子)還是頗能獲得共鳴——難怪我猜獎這麼不準。
基於對於劇作有異常執著的我來看,神佛大戰的贏家是顯而易見的。
附帶的觀察:臺灣對類型片的接受問題
其實還有一點或許值得討論的,關於類型或「類類型」片在獎項中的表現,要是以同樣都是程偉豪拍的兩部片來說,《紅衣小女孩2》勉強入圍了女配角,《目擊者》入圍了男主角,基本上肯定演技無關乎類型,爭議不大。不過同時也讓人感覺,評委是否仍對類型片帶有成見。
《目擊者之追兇》
我這一點質疑不是空穴來風。我在影展期間看的第五部影片是李霄峰的《追‧蹤》,這部沒有入圍主競賽的作品,明顯在許多方面優於主競賽片,不說別的,在風格上的嘗試,不下於《大佛》,而在劇作的精巧上,也不輸給《血觀音》;事實上,導演方面就算不說特別傑出,也完全不會亞於上述主競賽作品。
就連我去年在戲院裡看了20分鐘便憤然離場的《輕鬆+愉快》都能入圍最佳影片,實在無法理解《追‧蹤》竟連入圍都不準的理由。想了想,覺得應該就是對類型片還存在著異樣眼光吧?
《追‧蹤》
這兩天恰好讀到一位評委簡述了評審經過,發現他用「程序正義」來形容實在太貼切了,因為大概真的只有程序的正義,卻不見得有評獎的正義,因為後者牽涉太多主觀因素,比如審美的主觀,或者意識形態、地域情感主觀。
像可能不懂欣賞類型片美感,大概屬於審美主觀。但是,意識形態與地域情感,則涉及一定程度的政治因素。誠如那篇評委文章下留言質疑的那樣:十幾位評委中只有4個半不是來自臺灣。
但這基本上也是華語電影獎項的常態問題,像我自己參加過的小型獎項如華語電影傳媒大獎(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把大獎改成盛典),大陸評委超過三分之二,也說明了一樣的情況。
不過真正問題就在這裡:對於我這種沒有地域情懷的人來說,我在廣州評獎時,不太會惦記著要為臺灣電影拉票,甚至有必要時,還要扯一下後腿;儘管有時候大陸評委比我還要支持臺灣電影,因此扯後腿的效果不彰。
但確實多數時候,不同地區的評委基本上捍衛自己的電影,這是常態。事實上,聽聽人家談自己地區的影片也有好處,像我就從香港評委那邊得知一些作品跟他們社會情況間的互動程度,了解到不同的觀賞面向。
無論如何,該捍衛藝術還是身份,大概是電影評委永恆的課題。
不過,審美主觀問題也是很致命的:在這種場合上,大概少有人會承認自己在審美上的不足(否則就不會被選來當評委了),因此固執己見也是常態。於是我發現,不論我再怎麼有憑有據去捍衛或抵制某一部片,除非其他評委自己本身對該獎項就有點心虛,否則成功扭轉大家意向的案例少之又少,這也是每次評獎的宿命。當然,其實也是得獎作品的原罪:在取得多數共識的前提下,藝術表現是相對不走極端的。
這點讓我想到不久前參加臺法電影教育論壇時,一位法國導演(也在中學教書)分享當他們挑給學生看的片引起一些爭議,因此受到家長抗議時,他們對家長的回答:「藝術就是要引起觀者的不安」,這句話令人印象深刻,用在電影獎也特別適用。
這也是為何當年科西胥的《阿黛爾的生活》在坎城獲得一致好評時,我就擔憂了,事實上,在我眼中他最好的作品,反而是最受批評甚至冷落的《黑色維納斯》。
國際電影獎都姑且如此了,還有什麼好介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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