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新冠肺炎疾風般席捲全國多地。有人感覺像得了一場感冒,有人幾度呼吸衰竭、仿佛死過一回。
截至2月12日19時,全國現有44763人確診感染新冠肺炎,累計死亡病例1115例,累計治癒出院病例4870例。
目前確診患者中,年齡最小的是武漢出生僅30個小時的新生兒,最大的是南京97歲的女性。治癒患者中,最小的9個月大,父母從武漢到北京旅遊,雙雙感染;最大的是湖北宜昌91歲的婆婆,治療15天後康復出院。
每一個數字背後,是一個鮮活生命,與疾病抗衡、掙扎求生的故事。他們是父母、兒女,是市場商戶、計程車司機、醫護人員……靠著毅力與抵抗力,有人扛過病毒的侵蝕,呼吸到自由的氣息;有人不幸倒下,留下綿延的悲痛與思念;更多的人還在堅持,等待疫情退去。
武漢大學中南醫院重症醫學科一病區
抵抗力下滑
1月10日,李振東開車從荊州去武漢出差參加一個會議,晚上和朋友吃飯小聚。37歲的他工作繁忙,經常出差,晚上十一二點後才入睡。
第二天回到荊州後,他感覺自己發燒了。他12日去了趟醫院,體溫超過了38.5攝氏度。血液報告出來後,醫生給的初步判斷是上呼吸道感染。
當時,新冠肺炎對於他只是匆匆略過的一則新聞。由於沒有四肢乏力、咳嗽、胸悶等症狀,他以為是流感,怕傳染給家人,就戴上口罩,在家單獨隔離在一個房間。
去公司上班他也戴著口罩,兩天後,14日晚上,他出現劇烈咳嗽、胸悶的症狀,去醫院急診部拍了CT。看到肺部出現陰影的報告,醫生說有可能是肺結核,讓他立刻轉院到湖北省荊州市胸科醫院進行隔離。
當時已經快夜裡12點了,這家醫院的值班醫生詳細詢問了他從10日起的行程和身體情況。
這家醫院不單周圍醫護人員裝備齊全,而且他能感受到氣氛特別緊張。等到走進病房,看到病床邊的儀器和接受數不清的檢查,他才意識到,這事嚴重了。
掉以輕心的不止李振東,連醫護人員也沒能倖免。
1月5日,醫生黃虎翔在呼吸科接診了新年後第一位發熱病人,對方50多歲,肺部有病灶。那時他還不知道新冠病毒,以為是普通的病毒性肺炎。
1月15日左右,他所在的湖北黃岡市中心醫院被設為定點醫院,病人一天天增多。黃岡市疾控中心來採樣。之後,呼吸科的醫生開始戴N95口罩,穿一次性手術衣。
他後來回想,那段時間病患多,可能不小心接觸到感染患者,又經常加班,抵抗力也下降了。在黃虎翔感染之前,他科室裡24個醫護人員中,已有兩個護士一個醫生被感染。
武漢大學中南醫院急救中心護士郭琴是醫院裡第一個感染的醫護人員。
去年12月底,郭琴就知道武漢發現了不明原因肺炎。沒幾天,醫院也下發了通知,對發熱病人有一套專門的就診流程,要給患者發口罩、登記信息。
1月初開始,到醫院就診的發熱病人越來越多,醫院在急診病房裡改造出一個隔離病房,專門收治有新冠肺炎症狀的病人。15張病床很快住滿,還加了兩三張床。
那時也正是流感、心腦疾病高發期。1月6日,醫院裡來了位50多歲的重症患者,郭琴參與了緊急搶救。之後一周,她又接觸到四五位後來被確診的患者。那陣子,她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只能睡四五個小時,她感覺很疲憊,「抵抗力可能不夠」。
郭琴所在的急救中心有48名護士,隔離病房有10位,採取「三班倒」模式,2人一組,每5天上一次夜班。一個人有時要照顧6位重症患者,幫忙搶救、抽血、轉運、基礎護理、觀察病情等,免不了與病人有密切接觸。雖然大家都穿防護服、戴醫用外科口罩、圓帽,感染風險卻一直都在。
1月12日,郭琴出現畏寒、發熱症狀,服用了抗病毒藥,當晚她自己睡一間房,沒再跟家人接觸。第二天,燒到39度的她住進了平時自己看護的病房,進行隔離觀察。
醫生們胸片室,結合影像學資料,討論每一位患者的病情。
人生中
至暗時刻
當時沒有通過核酸試劑確診,醫生憑CT判斷李振東得了新冠肺炎。「醫院可能是為了減輕我的壓力,一直跟我說是疑似,實際上我是屬於危重症了。」15日下午,他確認要被隔離的時候,妻子擔心得哭了。
當時湖北荊州市僅有一例確診病例,患者是華南海鮮城的搬運工。李振東進隔離病房時,第一例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醫護人員也會主動跟他講第一例的情況,一直安慰他說「能治好,沒問題,不要擔心」。這讓他提振了信心。
他住院的第二天,從早上8點到晚上12點,一刻不停地在打針、吃藥、做檢查。
除了拍胸片,做CT、彩超之外,他早中晚各抽一管血,抽到兩個手臂上找不到一塊好地方。醫生採樣化驗,還需要他咳痰,但是有些新冠肺炎的病人沒有痰,只能幹咳。「咳得人撕心裂肺,有時咳出來血,看得我心裡直發麻。」李振東回憶。
為了補充體力,李振東每次抽完血就逼自己喝下半瓶牛奶。有時候他邊咳血邊喝,把咳的血一起咽下去。
新冠病毒肺炎沒有特效藥物,住院後只能按照《湖北省治療指南》,每天打抗生素、抗病毒、丙種球蛋白的吊瓶和醫生開的中藥,黃虎翔說。
16日晚上,他一直咳嗽,吃了平喘、控制病情的藥物,做了霧化,打了針,呼吸順暢了些。護士讓他服下了安定片,調了心電監測儀的音量,關上燈讓他休息片刻。
這天半夜,他自稱經歷了人生中非常黑暗和恐怖的時刻,因為他的先天性哮喘同時發作了。「人是迷糊的,高燒已經不知道多少度了,咳嗽得厲害,哮喘又讓我無法呼吸。我感覺自己開始說胡話,意識也慢慢開始在丟失。」
護士聽到他的呻吟聲進來,但他已經沒力氣說話。護士給他測了體溫,38.6度。他恍惚中聽到護士說,先喝溫水觀察體溫,他不想喝,拒絕了。再次測溫已攀升至39.1度,護士說要餵藥,希望能退燒,但他不喜歡出汗的感覺,又拒絕了。
那幾天,李振東仍然處於病發高峰期,天天高燒咳嗽,只能靠著毅力抗。他說,能感覺自己的身體器官都開始衰竭了,連把痰吐出來的力氣都沒有,「我不是個脆弱的人,但那幾天我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崩潰的時候,我對醫院也有一點排斥,為什麼每天輸液、吃藥,情況還是沒有好轉。」
令李振東感動的是,儘管他咳嗽不止,對治療排斥,醫護人員還是冒著感染的風險,不厭其煩地為他補給熱水,端屎端尿。「我每天要喝大概一熱水瓶的開水,保溫杯裡的水喝完了,我叫一聲,護士就會幫我去接滿。」
記得住院第一晚,郭琴徹夜失眠,耳邊迴響著治療推車走動的聲音、監護儀器的響聲、護士急匆匆的腳步聲。平時搭檔的徒弟當晚值夜班,說「你睡不著,我晚上來看看你」,幾次進來看她。那一晚她打了五六瓶抗病毒、抗菌的點滴。
這讓郭琴想起了以前值夜班的日子,一晚上會到每個病人的床邊觀察他們呼吸順不順暢、睡得怎麼樣。有的婆婆要喝水、上廁所,也要幫忙脫褲子、攙扶,甚至抱著。
中南醫院醫護人員在護理患者。
「身體和病毒賽跑」、「精神勝利」
黃虎翔在醫院住了15天,最嚴重的幾天發燒到37.5度,全身痛,沒有力氣,不想動,但意識是清醒的。
他住院的第三四天,以前看的一個哮喘病人聽說了他生病的消息,就給他的朋友圈留言祈禱,這讓他得到了慰藉。
有人輾轉諮詢他新冠肺炎的治療和康復狀況,他但凡狀態好些就會及時回復,「他們不了解這個病,出現一些症狀,就如驚弓之鳥,害怕感染上了會死。所以還是需要普及知識和心理疏導。」
56歲的劉娟(化名)和丈夫在江岸區西馬路市場有三個攤位賣蔬菜,那裡離華南海鮮市場四五公裡遠。一年中就過年休息一周。
對她來說,被確診為新冠肺炎後,收治在武漢市第五醫院和金銀潭醫院的前三天是最難熬的,「這個病真是狠哦。渾身上下沒有勁,又痛,呼吸困難,那真是難受啊。」
剛知道自己得新冠肺炎的時候,她還不知道怕。後來她看到手機上的新聞,才知道疫情嚴峻,晚上怕得睡不著,病房裡經常傳來病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咳嗽聲,甚至哭泣聲,「把我嚇死了」。
住院前幾天人昏昏迷迷的,身上疼得沒胃口,她感覺吃什麼都是苦的。1月23日,管床醫生給她丈夫打電話,說這個病只能提高人的免疫力,讓身體和病毒賽跑,「你老婆不吃不喝怎麼辦,你跟她說一聲,要吃,這個病就是要有營養,你沒有抵抗力怎麼能戰勝病魔呢?」
丈夫就每天中午騎著電動車,給她送稀飯、青菜、湯、牛奶、草莓,讓保安遞進來。她覺得苦吃不下,丈夫就在稀飯裡加糖。
等她慢慢能用手機後,丈夫、孩子、親戚們每天打電話鼓勵她,「你一定會好的」,「你要活著,就要加油啊,要拼命地吃」。她就逼著自己吃。27日開始,身上的疼痛好些了,送來的飯基本可以吃完。
鄰床一個82歲的婆婆無法自理,劉娟能下床後,經常幫婆婆開蓋子、倒水、照顧她。婆婆很感動,說「沒有你,我餓都餓不行了」,想認她做乾女兒,後來婆婆先她一天出院。
住院的三天裡,同事們每天發消息問郭琴狀況怎麼樣,安慰她「不要擔心,會好的」。有的同事一停下來,就進來看她,逗逗她。有的給她帶早餐、送書、送花,花沒辦法拿進病房,就拍照片發給她看,鼓勵她加油。郭琴說,「當時感覺特別暖心,還偷偷哭了。」
而李振東則會用手機聽點音頻節目,聽聽老歌。最崩潰時聽了阿杜的《堅持到底》,這給了他些許力量。「咳得很兇的時候一定要用意志力控制住,否則容易窒息昏迷。我一般是壓住咳嗽後慢慢放鬆身體,控制呼吸。」
病毒是欺軟怕硬的。1月23日開始,李振東連日的高燒退了下去,24日他開始進入「恢復階段」,咳嗽好了很多,精神也在慢慢恢復。他還託朋友買了些物資捐給一線的醫務工作者。
直到恢復一些了,他才聯繫家人,卻隻字不提病危的經歷。他怕自己喘氣不順或者狀況突變,只錄些自己的視頻發給家人,不敢與他們視頻即時通話。他母親在這段時間還做飯送來醫院,放在一個地方,醫護人員幫他拿去。他吃不下飯,就拿湯泡飯,多少吞下去一點。
他坐在病床上,喘著氣斷斷續續錄了些視頻講述自己的康復過程,他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現身說法寬慰一些正在患病或者身處恐懼中的人。
醫護人員採用在人體外安放人工膜肺來替代肺的工作,讓患者自身肺得到充分治療和休息。
出院恢復期
停藥後留院觀察了幾天,李振東在兩次核酸檢測呈陰性後的1月31日出院了。醫生告訴他,短期內會有抗體,但免疫系統被破壞後身體比較虛弱,也會有可能二次感染,讓他在家裡隔離一段時間,其間需要清淡飲食、少食多餐。
出院第二天,他有種「麻藥醒了」的感覺,內部器官一直在痛。這天晚上,他一度發燒到38.2度。妻子打電話給醫生,主治醫生說出院後停藥,身體有段適應期。當時已經晚上快九點,醫院藥房已經關門了,主治醫生還跑了一趟幫他拿藥。吃完退燒藥、止痛藥後,第三天早上,他才退燒了,人也恢復過來。
2月3日下午,也就是住院17天後,劉娟也出院了。一個護士說「阿姨,你今天出院,恭喜你」,她很感激地說,「是你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很感謝你們,不是你們,我哪有今天呢?」
醫生沒給她開藥,只囑咐她回家後要休養,在家隔離14天。上樓的時候,感覺有點吃力,喘氣,不過比在醫院的時候要好一些,飯量也大了。她在家也戴著口罩,與丈夫保持距離,碗筷分開。
2月7日,國家衛健委醫政醫管局監察專員郭燕紅表示,從1月30日以後治癒患者增幅在不斷加大,根據近日衛健委組織專家對500多個出院患者的病例和診療情況分析結果來看,其中既有輕症,也有重症,500多例治癒患者的平均住院時間是10天左右。
對於四千多位治癒者來說,一個縈繞心頭的問題是:會否二次感染或留下後遺症?中日友好醫院專家詹慶元給出的答案是:從一般的病毒感染規律來看,感染後都會產生抗體,有的抗體可能持續時間不長,患者治癒後有再感染的風險,應加強防護,防治感冒,在家適當活動。從臨床經驗來看,輕症患者沒有後遺症;重症患者一段時間內可能有肺纖維化等遺留情況,大部分最後可以修復;極少數急重患者可能在較長的時間內留一點肺纖維化,需加強後期隨訪。
郭琴出院後隔離14天就重回了疫情一線。最初兩天她幫忙做些醫囑、治療的工作,但科室人員不夠,她在第三天就恢復跟往常一樣護理危重病人。她住在醫院附近的房子裡,丈夫隔兩天去看她一次。重回崗位有風險,但郭琴更「希望以一個治癒患者的身份告訴大家:不要恐慌,要相信醫護人員。」
感染新冠肺炎痊癒後返崗的護士郭琴。 受訪者供圖
隔離時黃虎翔經常看疫情消息。1月22日左右,他熟悉的醫院醫護人員都上了一線,當時還有山東、湖南的醫療隊,一共有一千多人,有些人一個多月沒回過一次家。
他也想幫忙,盡一份自己的力。同事把片子發給他,讓他幫忙看病歷,做遠程會診,「有一次看到了一個懷孕25周的孕婦患者,這種病人用藥需要非常小心,好在後來聽說恢復得不錯。」
這段時間,他7歲多的孩子好像突然間長大了,明白當醫生的爸爸媽媽不能陪她過年是為什麼。
2月1日出院那天,陽光明媚。黃虎翔洗了澡,換了衣服,戴上口罩,之後聯繫社區的計程車,把他送到嶽母的空房裡,一個人隔離。之前一年只休七天,他說還從未休過如此漫長的假期。他給治癒者在家康復的建議是,「儘量不出門,保持室內空氣流通,出去一定要戴口罩,要多洗手,很關鍵。在家裡要運動,注意休息,不要熬夜,增加免疫力。」
2月12日,結束隔離的他回歸醫院,與同事在抗疫一線並肩作戰。
跟黃虎翔同天出院的李振東現在每天晚上差不多八點半睡,早上六點左右醒。醒來後,他會在房間做做舒展動作。長期不動,腿部、手臂感覺都有點肌肉萎縮了,有時候會抽筋。下午基本上是午休、聽音樂、看書、看電視。
這段時間他每天都要跟孩子視頻,孩子會問爸爸怎麼還不回來。他就說爸爸生病了,還在恢復,好了就回來。
有了此番經歷,他陡然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自己和身邊的人也很幸運,因為身邊接觸的人目前沒有一例感染。過去,他常常由於工作疏於陪伴家人,這次他與新冠肺炎「正面肉搏」,多少讓家人擔驚受怕,他說病癒之後更珍惜與他們相處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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