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被它的名字欺騙,雖然叫「歡樂時光」,但大部分時候,你看到的只有生活的細碎,和進退維谷的苦悶。317分鐘的超長篇,鮮少出現印象中的那種日式溫情,留下的只是一張張困在生活中的臉,疲倦而迷惘。所謂的「歡樂時光」,不過是時不時出現的那些又美又沒有意義旋即消失的時刻。
然而這正是我喜歡它的地方。在導演濱口龍介的鏡頭下,沒完沒了的問題、無可溝通的壓抑、不知所謂的人生,瑣碎、苦悶、困境,這些才是生活的主調,歡愉只是片刻的插曲。每一刻的歡樂時光,都被拍得像是偷來的,像一次次對生活的本能逃避,像是苟且偷歡。
可這不就是生活的真實面目嗎?
真實感,可說是濱口龍介在《歡樂時光》中追求的第一要素。他試圖用一種最直接的方式去展現真實,5小時17分鐘的時長、全部使用非職業演員、大段紀錄式長鏡、大量並不承載功能的對話,這些不只是形式,也是意義所在,他讓我們直接逼視生活的漫長,直接抵達生活最細碎的真實。這種直接乍看上去顯得笨拙,卻也是一種最真正的直接。說到底,「真實感」其實並不是一個具體事物,只是一種狀態,它無從「描述」,只能「觸摸」。
這種對真實感的「觸摸」,不只是時長的漫長和對話的無意義所帶來的生理直接體驗,更通過鏡頭語言傳達出心理體驗上的真實感。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兩個鏡頭,均產生了這種效果。第一個鏡頭是四人溫泉度假結束後,純獨自坐公交返回,車上巧遇瀑布下幫拍照的路人女子,二人隔著過道並排而坐,開始大段對話。這裡只用了最簡單常規的正反打鏡頭,但當兩人的對話從隨意的寒暄進行到講述各自生活遭遇時,濱口龍介的鏡頭位置發生了一個小變化,由兩人的側面移到了正中間(變成了科恩最愛用的那種對話拍法),很好得配合了角色心理距離的拉近。
另一個鏡頭是「小說朗讀會」。除去那段略顯刻意的插曲小事件,鏡頭大部分時間都是對準正在朗讀小說的作者,用幾乎等同於「實際時間」的電影時間拍了出來,好像我們也坐在其中聆聽。不得不說,看起來挺枯燥的,但有意思的是,每次作者讀到一些略帶曖昧的段落時,濱口龍介就會插進芙美和丈夫的鏡頭。這種呼應角色心理反應的剪輯,讓枯燥中多了猜測的趣味,並且這種猜測隨即就在下一場戲「慶功宴」中得到了印證。
在我看來,僅這兩個鏡頭,已經能夠說明這部看似生活鏡頭「隨意疊加」的電影其實一點也不隨意,它們有著精心的設計和明確的用意,更重要的是,它們體現出導演對生活細微的體察,這兩個鏡頭都觸摸到了真實生活中的某種微妙感。
微妙感,正是濱口龍介試圖通過《歡樂時光》展示的,並由此引申出「社會人」在現代面臨的巨大溝通困境。這種「微妙感」不好說「只可意會」,但從電影來看,至少是「不可言傳」。電影剛開始不久,這種用意便通過一場「身體重心研習會」顯露出來。這場「研習會」時間很長,從背靠背找重心到尋找身體中線,從聆聽身體腸氣到額頭對額頭意念交流,最後再回到集體背靠背起立,所有環節被從頭到尾依次完整呈現。除了藝術家的講述,參與者之間甚少言語,只有身體純粹的交流,但她們似乎還是完成了「溝通」這一動作,甚至體會到了比言語交流更親切的感覺。
「每一個擁抱,都是疲倦時的一張床。」我覺得這句話很能形容這種感受。
這場遊戲般的研習會,無疑是一個象徵,看起來身體間的接觸,打破了大家的陌生感,從而生出溝通的親近感。可這是真的親近嗎?我們很快在下一場戲「交流會」中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因為發現好友對自己隱瞞了離婚訴訟的事情,之前看起來那麼「親近」的兩個人,就鬧翻了。事實上,電影中好友之間、夫妻之間出現的幾乎所有問題,都因「溝通」而生。每當她們試圖進行真正的溝通,就會陷進一種無力感,問題便接踵而來。
她們的問題反覆得到短暫的和解,卻始終無法形成真正的理解。這像極了影片中那場「法庭問詢戲」,三位好友坐在純的身後,聽她講述著與丈夫之間存在的問題,她說兩人之間只有表面的交流,沒有真正的「溝通」,她感到無人傾聽、不被理解。這之後,鬧翻的好友關係得到修復,而幾位好友也表示好像重新認識了純,甚至丈夫本人也在之後表示,這是他第一次感到與妻子純有了真正的溝通。但問題在於,他們看到的,仍舊不是真正的純。之前的「交流會」上,純和另一位打過離婚官司的男子共同提到過,為了贏,她們都會在法庭上編織謊言,並且純在律師問詢下也露出了說謊的痕跡。
這些前後呼應的細節,卻又製造出前後對比的矛盾,不停尋找「溝通」的答案而又不斷質疑它,就像在「研習會」上尋找椅子的重心和身體的中線。這種搖擺不定的困境,或許正是「溝通」的答案,一如櫻子的婆婆所言,重要的是掌握分寸感。這麼看起來,倒更像是這些短暫的歡樂時光,引發了生活重心的偏離,導致失去平衡,最終一路崩潰。
這種溝通面臨的巨大困境,本質是人如何處理與這個社會的關係,是與他人、與自己相處的困境。它像一張無形的網,纏住身處其中的人,進也不得退也不得,進也一樣退也一樣。甚至男性女性也都一樣,所以才會在最後安排三個主要男性一個辭職找人、一個遭遇車禍、一個蹲在馬路上抱頭哭泣,這也是為什麼比起把本片單純看作是描繪日本特有的女性困境,我更願意認為這是一種共通的困境,無論男女,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濱口龍介給我的感覺是,他並不相信人與人之間能擁有真正的理解,至少通過「溝通」無法實現。所以他並沒有像《海街日記》那樣,在溫情中消解生活的小波折,也沒有選擇像《戀人們》的結尾那樣,露出撥雲見藍天、默念三遍「好了」的希望。《歡樂時光》沒有「苦盡甘來」的結局,將四個女性的困境和生活的潰敗一直持續到了結束,留下的只有,從始至終梗在胸口無法排遣的壓抑。這樣的處理其實還挺冒險和大膽的,但無疑也是成功的。
《歡樂時光》底色暗沉,偶有歡樂,不溫情也不治癒,大概這也就是生活的「真實感」吧。
【文/宇文少橫 公眾號:亂雲堆裡(luanyundu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