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有情人做快樂事，未問是劫是緣——隨《青蛇》一去不回的青春

「半冷半暖秋天，靜靜熨貼身邊，

默默看著流光飛舞，晚風中幾片紅葉，惹得身心騷軟綿綿，

半醉半醒之間，盈盈笑眼千千，

就讓我像雲端飄雪，以冰清輕輕吻面，帶出一波一波纏綿，

留人間幾回愛，迎浮生千重變，

與有情人做快樂事，未問是劫是緣，

似柳也似春風，伴著你過春天，

就讓你埋首煙波裡，放出心底狂熱，抱一身春雨綿綿......」

——流光飛舞 電影《青蛇》主題曲

作《青蛇》電影音樂時，已故音樂大師黃沾對佛學鑽研許久。妖精要修煉成人，人的愛欲貪痴，白素貞、小青甚至法海都無法避免。流光溢彩萬丈紅塵，即迦葉的拈花微笑。

電影《青蛇》海報

徐克執導、改編自李碧華小說的香港電影《青蛇》，帶著一種悽豔的末世情節，一顰一笑都悱惻婉轉、一腔一調都幽幽如泣、一招一式都咄咄逼人。日前分享了幾篇對日本電影大師小林正樹神怪電影《怪談》的影評，其實中國並非未有過好的神怪電影，就如這部太多人看過，懵懂地略過，經年以後再如獲至寶般拾起的《青蛇》，白蛇青蛇的傳說流傳了千年，電影（非央視閹割版）沒有負它。

電影講什麼？姐妹情誼、男女之情、人性、倫理是非......其實經典之所以經典，讓人們可以永遠討論下去，無法被簡單地蓋棺定論，它一直保留下來，就像片中音樂，黃沾的古典和雷頌德的電子配合出不確定時空的幻滅感和神話感，穿透了時間。

電影《青蛇》海報

我眼裡的《青蛇》，它像是頌給紅塵凡世中芸芸眾生的，懵懵懂懂，熱熱烈烈，會贏也會輸，哭過笑過，胡鬧過擁抱過，猜過悟過，依依不捨卻一去不回——是成人禮，也是青春的輓歌，有你有我。

情竇初開——春城無處不飛花

印度舞曲的妖冶，張曼玉飾演的青蛇混入舞娘中妖豔起舞，極盡情色的挑逗，保留著妖的氣息，她還不知色為何物，只看見歡客們的追捧，腰肢扭擺之間，無限妖媚；古箏和電子變奏的天籟，王祖賢飾演的白素貞在春城飛花中遊過一池碧水，痴痴望著書堂中的許仙淺笑，決心洗淨鉛華。

這景象，真真如那首詩：

花送媚眼柳擺腰，神女偷看風月窟。

郎抱春風琴輕奏，妹迎秋雨上九宵。

青蛇修煉500年，白蛇修煉1000年，開篇青蛇說「我跟了你500年」，可見白蛇之於青蛇，名為姐姐，實為像長輩和監護人的角色，青蛇什麼都跟白蛇學，白蛇也一直在教青蛇做人。

學人走路時，白蛇對她說：「不說爬了，人們叫爬做「走路」呀，你明白嗎？怎麼個好法？那麼萬物之靈是什麼？——人嘛~慢慢學習吧。」

學人說謊時，青蛇抱怨：「原來撒大謊比聞硫磺粉還難受，心裡想一嘴上說二，差點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白蛇對她說：「是呀，說謊說得好，都要練習的，這個都是做人的修行之一。」

學到愛情時，白蛇：「其實男人沒一個老實的，你一迷上他的時候，他就立刻開始不老實了。」青蛇：「姐姐，你說過人是講感情的，我都是初學而已，一點感覺都沒有…」白蛇：「情嘛，要從一而終的，你要學，就挑選另一個男人。」青蛇：「要不要老實的？」白蛇：「總之就不是許仙啦。」青蛇：「那選擇多了。」

白許西湖定情，大宅廝守，床榻激情，說不盡恩愛纏綿，也有青蛇的冷眼。許仙佔據了姐姐的愛與性，使青蛇感到冷落。青蛇愛姐姐勝過一切，又對男女之情充滿好奇，她嫉妒，有愛的渴望，也有性的困惑。所以，她多次勸白蛇離開許仙，想獨自佔有姐姐的愛；而對許仙，她幾次三番魅惑勾引，為證明這個白蛇嘴裡的「老實人」並不是「從一而終」，也為證明自己在男女情的技巧中可以達到白蛇的境界。

青蛇雖然尚不知人間「情為何物」，但她並非對男人沒有好感，那男人不是許仙，而是曾兩度擦肩而過，靜坐時天空會顯出屬於他的虹的年輕和尚——法海。

所以那個雨天，白蛇在船上準備許仙初遇時，說這人老實好相處，青蛇就說過「那竹林的和尚也不錯。」

他們曾相遇在竹林，法海念在兩蛇妖為產婦遮雨行善，放過了她們，他也想幫助村婦，卻發現女人全身赤裸，法海驚惶後退，念到「阿彌陀佛，佛門要緊守色戒」。

可是法海這齣家人，卻被雨夜美婦充滿色慾的樣子深深迷惑了。打坐時他定力不堅，滿腦子想的都是赤裸村婦的身體，以至魔障攻心。法海的意識裡，在他身邊出現了好多白顏色、光頭長尾巴的「魔」，魔說「我們從你那裡來的，怕都要來啊~」，這表明了魔的身份（JZ）。

法海被驚得一躍而起、惱羞成怒大開殺戒，灰飛煙滅中的魔還唱著「色戒色戒，有色不戒， 善惡不分，有怪莫難，紅塵紅塵，顛倒鬼神，六根不淨，哎呀出家人……」

佛教，禮數，規制，德行......人性情慾初開，莫說清白二蛇，即便如法海這樣地龍轉世的神僧，也不能抹殺，人人皆度情劫。

情為何物——情終情始，情真情痴

端午節至，倔強不肯離去的青蛇在雄黃酒的作用下現出原形，嚇死了許仙。她與姐姐一起赴崑崙山偷靈芝，為趕著救人，白蛇一人回府，留下青蛇與法海周旋。

——「蛇妖，為什麼偷靈芝草，講！再不講我就收了你！」

——「我偷靈芝草是為了救人的，不要啊…...你這樣就叫手下留情嗎？我知道要對你敬而遠之，你大慈大悲放過我一次吧。」......

——「大膽！」

——「姐姐都是這樣對老實人，老實人好高興的，為什麼你生氣呀？」

——「蛇妖，我要你助我修行。」

深受情慾困擾的法海提出讓青蛇助他解除魔障、練就定力，若青蛇能擾亂他的定力，就放她走。正中下懷，青蛇的回答字字誘惑：「不過我定力不夠，我怕你未亂，我自己先亂......」

這一刻法海看向青蛇的表情，竟然如此溫柔。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緣生緣死，誰知，誰知？

情終情始，情真情痴，

何許？何處？情之至！

——人生如此 電影《青蛇》插曲

重複的幾個音符，縹緲的三十一個字女聲，《人生如此》飄入耳畔，青蛇的絲衣順水流走。她赤裸著身體來到法海身邊，「你那道彩虹又出來了，好漂亮~」

——「鬥到現在都不敢看我......那麼你贏定了。」

——「不用看你都知道你在做什麼。」

不得不說，青蛇誘惑法海的這段戲是不僅是全片的重點，在影史上也留下了最魅惑妖豔的一筆。

——「想不到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只可惜我們都沒有凡人的感情......」

接著，水中，青蛇在法海面前，與一條黑灰色的巨蛇在水中纏綿（那不是青蛇自己的尾巴，法海真身地龍，那麼那黑色是何物，大家自行領悟）。

這段青蛇與法海的纏綿戲，中間穿插著白蛇與許仙的床戲鏡頭，有那麼兩三秒的瞬間，青白二蛇目光同時停住若有所感，她倆能互相感知和共情，同時也是用白許的畫面來影射青蛇與法海所行之事。

這誰受得住，法海眉頭緊鎖，纏著青蛇的尾巴稍微鬆開，青蛇詫異片刻後不舍地去抱......終於法海定力大亂，水面沸騰似的冒起泡泡......

這時法海口念法咒，那條黑色的尾巴消失不見，青蛇一臉錯愕，意猶未盡地委屈巴巴......她忽然意識到什麼，一下撲進法海懷裡，「你是怎麼了，心跳的這麼快」，青蛇伸手在他腿間一摸，「你輸給我了~」

法海惱羞成怒，大罵「妖孽」，他決定食言不放過青蛇。但或許是精疲力盡、或許猶豫未決，青蛇逃走了。

回到府中的青蛇難掩興奮，腦中還想著法海，順手勾引了不爭氣的許仙，以致姐妹決裂。

其實，這姐妹決裂看似因為許仙，真實的動因是白蛇懷孕（意味著修煉成人），白素貞日漸體會到人世之苦，她眼中的妹妹冒失又天真（招惹法海、不會說謊等等），不適合為人，借許仙的事決裂只是想讓青蛇離開、找到真正的快樂或者修仙。私通之事，她連許仙都沒有絲毫怪罪之意，又怎會怪孩子般的一條蛇呢。

要說許仙愛不愛白素貞，當然是愛，小青呢？他也愛。呵，男人。

所以，當法海找上許仙，許仙卻兜著圈子欺騙法海。他其實已逐漸明白姐妹是妖，但他不想法海插手，寧願自欺欺人地沉醉在這溫柔鄉裡，永不醒來。（這樣的妖精，也許男人們都想來一打吧）人有時就是如此，我不想完全否定這種自欺欺人，我不能說因為愛欲而無視真相是錯，這不是錯，只是選擇。

——「許仙，人世沉迷於貪，你沾完色又想要財，這全都是貪念，你愛完一個又一個，也是貪念，如果再沉迷下去，就會被妖怪控制。」

——「我是迷戀紅塵，我是沉淪凡俗世界，我舒服我願意，這是我的事跟你沒關係！」

法海的表現就很掉鏈子，自己動了慾念輸給青蛇，心中暗恨；又見不得別人（許仙）享受自己無法享受之樂，他擄走許仙，逼他剃度，想讓別人像他一樣禁慾，讓自己的內心得到一種報複式的消極平衡；另一方面，他想藉此舉引來青蛇白蛇，收服她們以修得正果。得知青白趕到金山寺，「終於來了」，他如願以償地說。

當然，將許仙看得比命還重要的白素貞一定會來，而把姐姐看得比命還重要的青蛇，也會來。

愛恨嗔痴——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別嘆息，色是空，空是色，色變空啊空變色，

末世摩登伽，此刻不變色，

是美色，出色，生色，

問誰可以不愛惜，唱出惜色的歌，摩登伽正是我，

莫呼洛迦 莫呼洛迦 揭諦摩訶

莫呼洛迦 莫呼洛迦 揭諦摩訶

天龍之女一曲婆娑，心眼中了魔

盡我角色，意識，美色，來請你愛惜，

良夜又逢末世人，珍惜今宵記住我......

——莫呼洛迦 電影《青蛇》插曲

青白二蛇為營救許仙，與法海鬥法，水漫金山。可是白蛇產子，法力減弱，大水湧入城鎮，青白相繼落水，姐妹倆有一刻的耳鬢廝磨，這熟悉的場景在開篇曾有過，那是她們倆帶著少女的憧憬剛剛來到「無處不飛花」的春城之時。

可是，白素貞忽然說要青蛇去尋許仙，青蛇瞬間的反應是委屈和失望。來時她便對姐姐說，為了個許仙，丟掉千年的修行值不值得。她不明白，白素貞對許仙的愛，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其實就像她自己對白蛇一樣。所以，即使萬般傷感和惱怒，扔下那句刻骨銘心的話，她還是轉身去尋了：

「你老說人間有情，難道妖就無情嗎？我們姐妹相處了五百年也是情，你當我是人那樣想過我嗎？」

畢竟，法海是佛不是魔，眼見白蛇產子，大水中他出手相救，甚至犧牲了金山寺僧人們的性命，他救下了嬰兒，白素貞死去了。

終於找到已接受剃度的許仙，青蛇哭了，第一次流下眼淚。姐姐曾對她說「你總是贏，怎麼會哭呢。」

這次她哭了，哭什麼呢？——因為她輸了，她和姐姐都輸了。她的世界裡只有白素貞，白為了愛情是不惜失去生命的，可許為了生命（雖說是為了青白二蛇的生命）選擇剃度為僧，這在青白看來，不是保全而是背叛。

得知姐姐已死，沒有絲毫猶豫，仍有妖性的青蛇把她眼裡那個懦弱無能的男人一劍穿心，「你應該和姐姐在一起。」

經歷這種種，不知何時起，青蛇擁有了人的感情，也擁有了人的眼淚。 影片結尾，法海與她又站在了一起。

——「我到人世來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是情為何物？真是可笑，連你們人都不知道......當你們弄清楚了，也許我會再來。」

面對青蛇離去，通篇怒稱她為「蛇妖」和「妖孽」的法海，卻改口喚了一聲「小青」，成為了電影裡最後一句臺詞。「小青」二字合起來正是「情」字，一聲「小青」蘊含了法海多少情感——有對自己善惡不分的愧疚，有對毀掉他人幸福的懺悔，有對青白二蛇捨生取義的感動，有對神人妖三界七情六慾的頓悟，或許也有對小青的愛。

到底情為何物？

法海的自欺欺人，許仙的執迷不悔，白蛇的寧為玉碎，青蛇的一往無前。

小青說，人人都沒有定力，包括「姐姐的老實人」，也包括那個需要「敬而遠之的和尚」，但其實，人人都沒有定力，正因為人人都有感情。

有沒有從這神、人、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有的話你正年輕；曾經有的話，我們年輕過。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方寸間感悟生命，痴嗔裡皆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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