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這兩句老腔哇哇一唱,關中老少爺們的嘴臉就活泛了,兩句廢話的味道也油然而生。
好多秦腔戲我聽不明白,蓋因陝南說話與關中不同,我聽花鼓戲就很好。年少時縣劇團下鄉,在泰山廟唱戲,唱《卷席筒》唱《竇娥冤》,我喜歡看《劉海砍樵》,劉白:我家有三蛋,雞蛋,鴨蛋,鵝蛋。胡白:哪不是天天有蛋吃?劉白:不是吃的蛋,是屋上的洞多。劉白:我家還有三盆。胡白:還有三盆?劉白:臉盆,面盆,腳盆。下雨接漏的。劉唱,胡大姐……那邊答,哎!一時,胡大姐眼眸來風,讓站在遠處的我,腳腿微微一軟。
劉海是個砍柴的,那時我剛剛能夠砍柴,他遇到了狐仙,名字叫個胡秀英,我就想著要是我也遇著一個就好了。他家有三個盆,我家裡也有三個盆嘛。
我家的盆都是木頭的。盆用柏木做最好,有油質,耐用,我太祖母的嫁妝裡有一個小臉盆,就是柏木做的,用了差不多一百年還是好的,只是鐵箍爛掉才散了架。
我看著一個木盆發愣,祖母問我咋了,我說想要遇個胡大姐,祖母笑著說我是個沒材料的東西,淨想好事情。沒材料這話,是拿木頭來比擬人。大人揍小孩又說,樹不搕不成材。也是用樹來做例子,這倒是經驗之談。搕樹,砍掉旁枝,讓它一門心思長高長粗。
木頭,分為有材料的,沒材料的。有材料就有用處,沒材料的就用著燒火了,就像柴,都是些小雜木。最有材料的,可以換句話說,叫棟梁。
木頭是個好東西,大到做房,做棺,小到做刀把,做木釘。也不是只有木匠知道木頭的用處,人人都知道,山上有樹,砍倒抬回來碼著,那叫備料。就像做大門,臭椿樹(古稱樗)上佳,不生蟲,耐風耐雨,門閂差不多得選青櫟樹才過硬。心裡都有底,就像扁擔得用桑木,有韌性,擔東西兩頭忽悠,肩膀不吃虧,桑樹還用來做曲轅犁的木頭部分,這種從唐朝就在用的農具,如今還在用。
在老家,最硬不過鐵匠樹,是櫟木的一種。卻少見用它做家具,木匠的斧子吃不住它,所以它能長成古樹,老大幾棵,讓水桶粗的野葡萄藤給牽著,山歌唱,世上只有藤纏樹,它像個證據。最軟的木頭是泡桐,長得飛快,解成板做鍋蓋缸蓋輕巧,雖然吃了水汽後也重,不過沒事拿太陽下面曬曬就好了,還有,做風扇搬出搬進方便。最細膩的是核桃樹,又有好看的木紋,一般捨不得砍,果木樹得留著結果,等它老枯才砍倒。同樣細膩還有野櫻桃樹,水紅顏色,有些香氣,常常用來做方桌的臺面。樹木都有氣味,最好聞的是蘋果樹,有一點點香,一點點甜。李時珍說桃木「味辛氣惡,故能厭邪氣」,應該說的溼桃樹,桃樹幹了之後,也好聞,可惜長不粗,做梳子不算委屈它。
長得快的樹,首推泡桐,其次是紅椿樹,六七年就高大標直了。家裡有孩子不肯長個兒,大人舀一碗飯晾冷,拿去倒在紅椿樹根上,給它餵飯!邊餵邊教小孩兒說:椿樹王,椿樹王,你長粗來我長長,你長粗了作材料,我長長了穿衣裳。我十歲栽了一棵,現在粗得不能合抱。有一回,我問父親,這樹等我老了做個棺夠不夠?父親用木匠的眼神瞅著說,綽綽有餘。過一會兒又說,你年紀輕輕的,不該說這個話嘛!然後,我們就笑。
長得慢的樹當數柏樹,樅樹(冷杉),它們年輪顯示成長不易,所以珍貴。柏樹差不多的用途就是做棺了,有歌兒唱:棺兒本是六塊板,四塊長的二塊短,四塊長的佔四方,二塊短的佔中央,中間修起屋脊梁,這是亡者一間房。《禮記》裡說:天子柏,諸侯松,大夫柏,士雜木也。又說,六十歲制,七十時制,八十月制,九十日修。唯絞衾冒,死而後制。
六十歲做棺,好像是種禮節。棺成,要請客吃飯,說是把「瞌睡籠籠」給做啦,語氣自得,視死如睡。
鄉村總有古風,比如手杖,不到六十歲沒有柱著出門的,也合乎《禮記》說「六十杖於鄉」的。鄉下的手杖並不講究樣式,冬青樹的最好,細膩,手感好。
楸樹是做棋盤的好料,不怕雨淋,也是做水槽的好料,千年鐵樹萬年楸,名頭不是蓋的。
家裡請木匠,小孩兒高興,因為他的刨子總能刨出好看的刨花,小孩兒撿起來扎大朵木花,或者直接當成發卡。沒有砂紙,木匠也有辦法,把節節草曬乾來當砂紙,這種草的大名叫木賊,大約木頭有點怕它。
木頭農具,木頭家具,用久了,邊稜就圓潤,看著舒服,摸著也舒服。家裡的老鋤把,甚至有了包漿。
木頭好,可人怕被人說成木頭,女人喜歡說,你個木頭呀!一邊是嬌嗔,一邊稍稍不滿,俏媚眼做給瞎子看,白費神了。好多男子聽著這話不高興,有一回有個男人用京劇腔白道:娘子呀……氣氛一下就活了。
有一陣子,我的理想是當個木匠。沒當成。後來,我想著門前要栽兩棵樹,一棵白樺,一棵黃櫨,至今也沒栽成。哼一句:亭亭白樺悠悠碧空。眼前就有了樹影,知道它的所在,只是缺少探望,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念想一直都在。(圖片來自網絡,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