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大家不要再吃野味了!」2019年12月至今爆發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再次讓公眾發出這樣的疾呼,去審思中國傳統飲食習慣和菜市場的存在。在最初發生疫情的華南海鮮市場內,活體動物集中售賣、生猛活殺,地面溝渠之汙穢骯髒觸目驚心。菜市場,這一中國居民最主要的生鮮購買場所,卻也成為了病菌滋生之地,侵害人健康。
它引發人們重新反思,在中國城市化的進程中,菜市場應如何改造,以對抗公共健康安全的威脅?我們可回顧香港菜市場兩百年來的衛生管理及空間規劃變遷,這裡有經驗,也有教訓。
老香港,砵甸乍街(Pottinger Street)©Joan Russell
從放鬆管制,到不得不管「街市」(Street Market),是香港人對傳統菜市場的稱呼,與我們認識的許多國內菜市場相似,不僅有蔬果活物等新鮮食材,服裝、雜貨等生活所需品都可在街市交易。字面上,街即「街道」、市即「市場」,香港街市隨著人口增長興盛起來,一直是華人商貿和社會交往的重要公共場所。
1842年香港開埠後,英國人在中環地區興建第一條道路「荷里活道(Hollywood Road)」,吸引了許多商賈集中擺賣,露天市集沿道發展。在香港華裔新移民的三個主要聚居區——港島北岸的上市場(太平山區)、中市場(中環街市對上山坡)及下市場(蘇杭街一帶),為迎合華人需求相繼形成大大小小的街市。最早在中環成規模的街市,因商販主要來自廣州而得名「廣州市場」,落成於1842年。
廣州市場與對面的費力卓倉庫(Fletcher's Godown)©gwulo.com
然而,英國剛接管香港便面臨病菌大敵,多次爆發瘧疾、霍亂、肺結核、天花等流行疫病。根據殖民政府財政官員Robert M. Martin的報告,「僅在1845年,每個歐洲人和當地軍兵一年要去5次以上醫院。」
除了香港的溼熱氣候和沼澤地,英人還將矛頭指向華人衛生習慣不佳,認為華人聚集地擁擠和汙穢不潔,成為病菌產生並傳播不止的溫床。溼貨市場尤其危險,生肉及海鮮缺乏冷藏設備和明確的衛生措施。
香港皇家海軍醫院,Royal Naval Hospital (Hong Kong) ,©Melson, Commodore P.J.
1843年 「香港熱病(Hong Kong Fever)」 催生出第一個監管香港公共衛生的組織「公共衛生及潔淨委員會(Committee of Public Health and Cleanliness)」,但本地華人社群不服管制,監管幾乎不起作用。
1880年,英國皇家工程師、衛生專家柴維克(Osbert Chadwick)被派往香港調查,隨後撰寫報告嚴厲批評香港的供水、生活條件、廢物和垃圾處理系統,「就像一片完全失控的領地」。英國政府此後同意成立潔淨局(Sanitary Board),很可惜監管效率依舊不高,地主和商人擔心改善衛生的成本高昂,甚至質疑殖民政府曾經允諾華人可保留固有風俗。
香港瘟疫期間的情景(漫畫):死者躺於街上;華人醫生在龍華醫院看診瘟疫病患;監督感染屋宇的垃圾焚燒
於是,香港的衛生環境非但沒有改善,甚至比從前更為糟糕,終於在世紀末遭遇沉痛教訓。1894年,香港爆發腺鼠疫(bubonic plague),其源發地點就是華人聚居的太平山區。5個月內,2000人以上喪生,病患死亡率高達93.7%,近10萬人口(當時的三分之一)逃離香港,最終造成了全球第三次鼠疫大規模感染。
為應對鼠疫,港英政府採取強制隔離病人、清拆華人屋宇等措施,引起強烈爭議,醫療衛生管理體系也因此改革。這一「疫」,後來被看作英國在香港建立殖民管理體系的重要過程。
《鼠疫在香港》 ©London News
1903年,政府頒布《公共衛生與建築物條例》,由潔淨局監督實施,強制推行城市清潔、屋宇改造、防鼠患蚊患滋生的計劃。條例給出各類建築空間的面積、採光、通風、衛生條件等具體說明;對於菜市場的營業時間、攤檔分類管理、流程控制等,也第一次做出詳細規定。
條例中還有這樣一條嚴控生肉來源:「除在《公共衛生及建築物條例》之下運營與管控的政府屠房所屠宰的肉類,其他任何生肉(鹹肉除外)不得在殖民地的任何市場出售。」
至此,香港環境衛生才終於有較大改善。
1924年位于堅尼地城(Kennedy Town)的屠宰場 ©gwulo.com
香港街市建築的起與落隨著香港人口密度增加、經濟頻繁,加之衛生管制日趨規範,攤販從露天街道逐步遷至室內公共街市。其中出現了許多獨特的街市建築,「中環街市(Central Market)」是早期最典型案例之一。
從廣州市場向皇后大道方向看 ©gwulo.com
中環街市的前身,就是前文提及最早成規模的「廣州市場(Canton Bazzar)」,開埠後不久,於1842年6月正式開設。到1850年代,由於太平天國運動造成另一浪華人逃港潮,需求激增,攤販即集中遷往臨近空地,更名為「中環街市」。
第一代、第二代中環街市所在地 ©centralmarket.hk
後來作為歷史建築進入歷史學家視野的,是於1889年開始興建、1895年落成的第三代中環街市。大樓由兩座雙層高的山形建築物,與中間三層尖塔相連組成,屬維多利亞式房屋設計。外牆由紅磚砌成,附有花崗巖石材裝飾。設計關照到採光通風條件,建築呈東北-西南走向、採用大尺寸玻璃窗扇,讓街市在日照時間獲得充足陽光。
第三代中環街市外觀 ©centralmarket.hk
從維多利亞港看中環街市 ©centralmarket.hk
第三代中環街市在1937年拆卸,被更符合街市功能的建築所替代。當時包浩斯建築風格(Bauhaus)風靡,其重要特點就是「形式追隨功能」(Form follows function),第四代中環街市(1939年)、第二代灣仔街市(1937年)、必列啫士街街市(1953年)都是按照這種風格建造。
第四代中環街市外觀 ©centralmarket.hk
為滿足街市功能,須全面考慮人口密度與結構、攤檔物流需求、衛生管理等因素。新建的中環街市大樓,佔地面積4150平方米,樓高四層,一至三樓是街市,可容納255個攤檔。
外觀呈簡單的立方體,仍保持東北-西南走向,牆面一排排連續窗戶形成橫向線條。中央部分設有10x54米矩形露天中庭,空氣從玻璃窗貫穿至中庭,加強了空氣流通與自然光線。梁柱由鋼筋混凝土砌建,角位略圓,避免容易產生積水的死角位。
《念香港人的舊》中的中環街市 ©何藩
中環街市在六十至八十年代之間最為繁榮,到1967年被稱為東南亞最大肉類市場,不僅向居民,還向附近餐館提供商品服務。但與此同時,在工商業鼎盛的香港,中環附近的人口與商業結構也正發生巨大變化,悄然威脅街市的生存。
最直接的影響是,商業摩天大廈拔地而起,幾乎吞噬了附近低矮的街市大樓。寸土寸金的土地上建築密度變高,哪怕多麼通風通光的建築亦會喪失優勢。
1940年城市景觀,從太平山望向維多利亞港 ©英國國家陸軍博物館
2012年城市景觀,從太平山望向維多利亞港 ©Mark Garrison
而普通居民遷離中環,曾經支撐中環街市繁忙的熱鬧人流也在消散。1976年,香港立法會決定,為應對中環地區迅猛的商業化,臨近區域規劃需要改造,其中就包括拆除中環街市。
負責街市管理的市政局(前身為潔淨局)馬上反對拆除,認為政府未能給攤主對應的補償條件,一直爭論到1999年市政局解體仍未有定論。即使建築物最後得以留存,中環街市自身也失去了曾經真正的活力,苟延殘喘之下於2003年非典型肺炎(SARS)爆發期間永久關閉。
而在香港土地不敷應用的時候,1980年代還出現了獨具香港特色的建築類型——市政大廈。早期市政大廈主要用以提供街市和熟食廣場服務,多以「xx街市」命名,至今在香港居民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香港第一座市政大廈「香港仔市政大廈(1983年)」 ©香港建築師學會
香港市政大廈空間規劃概念圖 ©朱濤建築
政府為了地盡其用,在同一塊地上解決社區內居民的多重生活需求,生出了「層層疊」想法,疊加順序通常為「街市-熟食中心-圖書館-體育館」。
香港仔市政大廈低層街市
香港仔市政大廈熟食中心
香港仔市政大廈圖書館與自習室 ©朱濤建築
衛生管制持續加嚴至21世紀,已是世界級大都市的香港仍頻頻面臨疫情爆發,比較矚目的有1997年H5N1甲型禽流感病毒,和2003年非典型肺炎SARS。
從1997年5月到12月之間,出現18宗人類感染H5N1個案,6人死亡中有5名幼童。最後發現,香港街市竟有約20%禽類帶有H5N1病毒,水禽類雀鳥如雞鴨鵝等都是H5N1的天然宿主,在街市飼養及宰殺禽鳥極其危險。12月,香港政府決定將全港130萬隻活雞全部銷毀,以防病毒蔓延。
另一方面,政府規定禽類必須進行中央屠宰,分別在2004年、2006、2008年針對活禽活豬攤檔推行「自願選擇退還牌照/租約計劃」。最近20年以來,除個別案例之外,香港再也沒有爆發過嚴重禽流感威脅。
部分街市空置攤檔狀況 ©香港電臺鏗鏘集
一些傳統菜市場隨之被逐步淘汰。有禽類攤檔主解釋,如果雞隻的貨源、處理流程全部統一,那麼市場再無競爭可言,他們自然選擇轉賣其他產品或者轉業。部分香港菜市場空置情況加重,導致市民無法在一個街市裡購買所有必需品,於是傾向到一站式購物的超級市場。街市人流下降進一步惡化攤檔處境。
此外,資金壓力導致管理易主,同樣使街市難以為繼。亞洲金融風暴和SARS後,香港政府面臨財政危機、無力負擔公共事業,於2004年將部分出售予私人。這一決策可以說開啟了香港公共事業的失敗。
房委會2004年將部分轄下的街市、公共商場和停車場分拆,將之證券化並成立「領匯房地產投資信託基金」(現簡稱「領展」)。「領展」物業為求利潤不斷加租,承租能力較低的小商鋪被承租能力較高的商鋪(如華潤、麥當勞、美心等連鎖店)所取代。
市政大廈內街市和熟食中心吸引眾多食客
雖未來發展危機重重,因街市物美價廉,相當多的基層居民還是選擇到街市購物。市政大廈獨特的文化價值,也經常吸引非本地人、甚至國際遊客慕名而來,成為觀光熱點和文化地標。
自2017年起,香港行政長官在《施政報告》中幾次提及興建新型街市,「考慮採用新的興建、設計和營運模式」。政府擬推出「香港仔街市現代化計劃」,包括安裝空調系統、改善攤檔布局及數量配置、改善排水、消防、電力、通風等。
計劃卻遭部分檔主反對,據街市內某海鮮檔檔主透露,完成現代化後,檔位租金將由現在的7000港元左右提升至2萬港元以上。
香港仔街市現代化項目概念圖 ©香港南區區議員柴文瀚
政府本期望改善香港仔市政大廈街市經營及購物環境,挽回人流,卻也因顧客流失、檔主盈利困難而得不到支持。即便採取政府補貼,若人流持續流向商場和超級市場,街市攤檔的存亡也將成疑問。
從露天市場、到室內公共街市、再到超級市場的步步「升級」,源於政府對潔淨公共空間的需求。但是,都市化進程中最大化土地交易價格,並賦予超現代大商場更多特權的做法,仍引來諸多質疑。
衛生管制確實必要,同時也應隨時警惕傳統街道文化的失落,避免菜市場的轉型升級淪為工業機器。畢竟,建築復活易,而人間煙火不能。
參考資料:From Street Hawkers to Public Markets, Modernity and Sanitization Made in Hong Kong, Maurizio Marinelli
Health Policy and Disease in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Hong Kong, 1841-2003,Ka-che Yip, Man Kong Timothy Wong, and Yuansheng Liang
王賡武:《香港史新編》
爾東、何泳儀、張淑欣:《樂遊香港街市》
(本文作者:朱逸蕾、Zoe Cheung,經授權轉載自空間行動微信公眾號,原題為《疫病之下,香港菜市場轉型的啟示》)(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