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淑君這個名字常使我覺到一種涼意,我想唐傳奇裡的女子就生著她這樣冰清水冷的臉,再想不到有誰能有這般幽冷的氣質,而在這冰層之下卻是發亮的火焰。倪淑君亦聞名於她演的精靈鬼魅,但又與王祖賢不同。王祖賢是《聊齋》裡的少女,是留下悽絕美絕的笑的憾恨,縱然她曾生在凡俗的女兒家,在故事中卻不染纖塵;而倪淑君像《任氏傳》裡的的狐妖,她是穿梭在衣肆間的清麗女子,隱秘的身世只是更增添了氣韻的悽豔,她有安穩的俗世氣息,又有一種飄忽的靈動,她的愛人也仿佛在她變幻不定的身份中恍然。
初識倪淑君便是《陰陽錯》中的女鬼張小瑜。那時年方十六的她清純可人,本該是陽光微雨的年紀,她眼神裡的冷卻仿佛與生俱來似的,像從另一個世界看人間,也許那正是黃百鳴從墓碑上少女的眼神中看到的冰冷的美麗。故事裡小瑜的死因平常,簡簡單單的失足墜樓,沒什麼悽豔綺麗的芳魂往事,那個愛情故事也儘是人間氣,相愛卻不可得的老路數,只是生死的相隔使這對戀人的情路走得更加困難而無望。看《陰陽錯》的辰光我亦年紀尚小,內心裡雖喜歡這種俗氣的故事卻不肯承認,這張劣質的碟就被丟到了一邊。後來雖又想起,卻正恰逢「心理潔癖」最盛的時候,一點都容不得電影裡的粗製濫造,所以即使回想起來也賭氣似的反感《陰陽錯》的女主角,而且一度誤以為女主角是李麗珍,一併連她都可惜了。好在這只是一段短暫的時光,我開始欣賞李麗珍的「蜜桃」,倪淑君出現在一部粗糙的電影裡更算不得什麼。而再看見她的容顏,我無法不感嘆於她的暖與冽。
倪淑君的一些影迷至今無法接受她接拍《劍奴》與《野店》,因為她是純純的張小瑜,是精靈的小狐仙,乾淨簡單到不屬於這個世界。那時的倪淑君已脫離了少女時期的憨稚,獨獨留下了一臉的悽清。明清時的豔史要打著警世的旗幟盡興地寫情色,《劍奴》和《野店》卻像以色情之名發人生苦難的感慨。《劍奴》效仿《愛奴》的意味很明顯,倪淑君是那個陰狠乖戾的「春姨」的角色,電影裡叫做葉紅豔,神情卻儘是雪意,身在風塵中又異常的孤傲。她跟陳寶蓮正是門檻內外的兩個女子,陳寶蓮在任何冷清的場景中都是一個實在的女人,她的俗鈍教人放心;倪淑君的暖已經完全褪去,眼睛像被寒冰消融的水洗過一樣,愈加地清涼逼人。《劍奴》裡每個人都像一則寓言,寓言是不需要有好下場的。倪淑君在裡面像一枝風雪裡的梅花,只開了一小朵,眼看就要被折斷,可她兀自開著,觀者只得兀自看著。
至於《野店》,就活脫是喻世的傳奇,連個光明的尾巴都不肯給。在苦難中煎熬的女子在痛苦襲來時只好閉上眼做夢,夢醒了就是麻醉退了。第一個故事《布娃娃》裡倪淑君的眉眼蘊著無限的悽楚,裡面梳頭的那一段嘴角邊一點點的笑更是令人心酸,心酸之餘還覺得是美的。出演《野店》時倪淑君的演技已被淬鍊,故事短小又緩慢,在鏡頭中昏黃的燈下,我更加相信我不過是在聽一個悲傷的故事罷了,可為什麼她的傷悲卻這麼真實呢?在故事的結尾,她似乎會說出那句「生得相親,死亦何恨」。
若「倪淑君」真是唐傳奇中的女子,那她的故事必不是後世還在解讀的名篇,而是偶然被人讀到又微微生出些讚嘆的,不折起來也就忘了。她成名極早,淡出地迅速又徹底,仿佛不曾在娛樂圈沉浮過一般。而我終沒有忘卻,她是港片特定的時代裡清冽的情魅。
淑君影像
雜誌封面
淑君與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