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日晚,被認為是德雲社「最後一次大規模收徒」開始了。但與以往不同,它不再發生在小劇場幕後空間裡,而是在抖音平臺上。
「雲鶴九霄,龍騰四海」是德雲社創立之初著名相聲演員張文順先生留下的字,後來就成了德雲社收徒分科的字輩依據,每兩年收一科。招生開始後的連續四天晚上,德雲社年輕一代的張雲雷、孟鶴堂、周九良、秦霄賢也將分別在抖音直播,競選「龍」字科招生辦主任——這是一場長達半年的招生活動。
決定通過抖音直播招龍字科學員之前,郭德綱沒有抖音帳號,之前德雲社也不允許演員玩直播,但從傳統復興、到影視井噴、再到流量盛行,德雲社幾乎抓住了每一個時代紅利,這次也不會缺席。
在抖音上,相聲已經成為了一種新潮流。張雲雷、尚九熙、秦霄賢等一批年輕的相聲演員正以類似偶像明星的路徑在社交媒體上俘獲了一大批粉絲,原本只發生在流量藝人身上的事情開始出現在德雲社。
「德雲女孩」也由此而來——她們打榜、搶票、應援、接機、將表演的包袱和臺上臺下的互動上傳到抖音快手。不僅如此,在相聲表演現場,年輕的女性觀眾正替代傳統中老年相聲觀眾,成為德雲社受眾的主流,他們去茶館聽相聲也要舉著螢光棒。
「風水輪流轉,觀眾們喜歡看長相好看的小孩,賞心悅目也挺重要。當年人們為什麼捧梅蘭芳?為什麼看馬連良?換到今天,其實就是小鮮肉和流量。」郭德綱這樣對《第一財經》YiMagazine 評價張雲雷、秦霄賢的走紅。
偶像化的開始
2016年是德雲社偶像化的起點。
郭德綱在這一年成為東方衛視《歡樂喜劇人》第二季的主持,嶽雲鵬成為當季總冠軍,郭麒麟第一次以瘦身成功的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並獲得了不錯的口碑。「這種口碑上的變化使得德雲社在培養弟子的思路上發生了轉變——他們開始對演員的外形條件提出了新要求,從減肥、健身、髮型設計,包括修眉、提升衣品等方面,全方位的改造。」相聲行業觀察者薄帥對《第一財經》YiMagazine 說。
除了衛視綜藝帶來的機會,德雲社趕上的另一個紅利是限韓令。韓國娛樂產業促成了國內粉絲基礎的養成、限韓令帶來的粉圈對國產偶像需求的增加,也讓2017年成為偶像男團走向轉折的關鍵年。
相聲偶像化的路線其實已有過嘗試。成立於2008年、由高曉攀擔任班主的嘻哈包袱鋪曾主打「八零後相聲」的概念,用新潮、時尚的方式包裝傳統藝術,吸引年輕觀眾進入劇場。差不多同時,北京出現了一個相聲第二班,班主王自健人稱「小王爺」,想買他的相聲票得提前半個月在網上預訂。
相聲四大表演風格「帥、賣、怪、壞」,郭德綱屬于帥和壞,帥指的是往臺上一站很大氣,乾淨利落,賞心悅目;壞則是具有超強的現場「砸掛能力」(相聲表演中以開他人玩笑製造笑料的能力)。郭德綱首先是一個合格的相聲藝術傳承者,其次,他還是一個樂於融入新時代的生意人。
郭德綱從不排斥社交媒體,在以前小劇場禁止觀眾帶手機入場,擔心偷拍影響買票的年代,郭德綱就鼓勵自己的觀眾拍攝小視頻上傳到社交媒體,把這種方式當成了一種免費的安利宣傳。
2017年開始,德雲社內年輕的演員們積極擁抱短視頻平臺,嶽雲鵬、郭麒麟、張九南、孟鶴堂等人開始在短視頻平臺上持續獲得流量。《探清水河》讓「二爺」張雲雷成功出圈,一時間滿街都是「二奶奶」,孟鶴堂在《相聲有新人》中「盤他」這個梗火遍大江南北,數度登上微博熱搜。
另一方面,德雲社的相聲演員大多擁有鮮明的人物標籤,「斷頭臺」尚九熙、「武術捧哏」王九龍,「愛徒」欒雲平、「傻子」秦霄賢,都可以理解為明星包裝中的人設。
在為《德雲鬥笑社》選擇相聲演員時,騰訊視頻製片人閆芝樺就發現德雲社成員的人物性格和人物關係放在真人秀裡是好看的:欒雲平三思而後行,穩重且有野心;朱雲峰(燒餅)在團隊裡有承上啟下的作用,他與師父之間是親密的兒徒關係,與九字輩是兄長的關係,對德雲社的責任感也可以說出好故事。
「每次拍攝結束後,演員們都會湊在一起開復盤會,找到自己的人物狀態,爭取更多的鏡頭。」閆芝樺對《第一財經》YiMagazine 說。
「捧角兒」的方法
相聲演員們趕上了國產綜藝的爆發,他們在小劇場中鍛鍊出來的即興反應和風趣幽默的能力,成為真人秀節目調節氣氛不可或缺的元素。2010年前後,各大衛視間的競爭開始集中在了綜藝上,這讓擁有良好綜藝屬性和語言天賦的郭德綱成為電視市場上頗受歡迎的人物,之後10年,郭德綱通過與主流電視臺的合作掌握了更多話語權,幾季的《笑傲江湖》和《歡樂喜劇人》中德雲社都穩定地向節目輸送選手,今年的《笑起來真好看》《認真的嘎嘎們》等喜劇品類節目中也出現了德雲社演員的身影。
基於這些資源,德雲社摸索出來一套「捧角兒」的方案。按照郭德綱的說法,基本上每年以1至2個的頻率來捧人,「不能一時捧太多了,慢慢來,排好隊了,明年是你,後年是他,大家心裡都有數。有時候本來捧著他,突然間他惹禍了,這就撂下來了,撂下來了換下一個。我們會有一套方法打算,讓你紅就能紅。」
以嶽雲鵬為例,從小園子歷練,把藝馨社收編來的捧哏好手孫越配給嶽雲鵬,到讓他以助理主持身份上天津衛視的訪談節目《今夜有戲》,開設一系列的小劇場專場,再到連續兩年春晚登場,之後出演票房超過10億元的電影《煎餅俠》,在電影裡他把《五環之歌》唱到了全國各地。德雲社「捧人」的方法大致遵循這一思路。
與韓國最大的娛樂公司S.M.Entertainment的模式相似,德雲社也有自己的「練習生」培訓機制。
每年春天,德雲社都會招募新學員,網上報名的人數能達到三四千人,淘汰過程很殘酷,經過一輪輪面試,三千多人最後只能留下50人。之後由「德雲社總教習」高峰給學員們上兩三年的大課,德雲社最優秀的演員也會分配帶班,班社不管吃住,但也不收學費。
老師們一邊上大課,一邊勸著學員趕緊離開,強烈地要求學員自我淘汰。「只有絞盡一切腦汁留下不走的人才具備說相聲的條件。那種剛來三天就在家裡準備好裝錢的箱子,在院裡畫好停車位的人一天都別留著。」郭德綱說。有時候,老師們還故意讓學員做衛生,那種老師過來就幹活、老師走了就休息的就當場開除,「因為這種人見了名利之後必有問題。」
精熟並表演過50段相聲以上,才有資格領場份,這個階段普遍要耗時兩三年,也是沿襲自相聲科班的古老傳統:三年學徒兩年效力。「3000人每年能剩十個就不錯了,這十個人幹個十年八年,最後能剩下倆人我們就知足了。」郭德綱說。現在德雲社的演員算上學員總共有400人,這個人數自2016年之後就幾乎沒有增長過。
德雲社也曾考慮過吸收外部的人員,2010年,藝馨相聲研習社全體演員集體轉會加入德雲社。翟國強、孫越、劉喆等一眾頗具實力的中生代演員的加盟,讓德雲社的演出陣容更加合理。
但外招也帶來了一些問題。「外邊的演員有他自己的一種活法,他這一進後臺有點束縛,」郭德綱說,「德雲社要求會50段才有資格開工資,但在別處,一段他就可以當班主,這是一巨大的反差。」
人情與管理
從2010年開始,德雲社就陸續將所有演員拆分,以演出隊的形式建制,在相同時間段分別在不同場地演出。這是一種針對粉絲口味而精心設計的組合模式,目前包括青年隊在內已經有9支演出隊,分別由當紅相聲演員擔任隊長,讓觀眾能夠直接找到自己喜愛的演員。在每年開箱、封箱和一些大型商演中,德雲社的小分隊又會匯聚到一起形成整體的「德雲社男團」。
「這種劃分演出隊的方式,與之前夭折的德雲相聲聯盟有很多相似之處。不同的是,在強大的師徒關係約束下,既能將名利下放,促進小角兒們的成長,又能將權力集中,保證團隊整體穩定協調。」薄帥說。
也是因為這樣扁平式的管理,郭德綱格外強調規矩,比如兒子不能拜父親為師;後臺禁止進外人,哪怕是演員家屬;上臺要穿白襪子、不能喝酒;看同行演出必須先打招呼;重視輩分、長幼有序……這些都在2016年德雲社重修家譜時被郭德綱列入了「十大班規」。
在管理上,郭德綱的徒弟欒雲平分管業務,劉鶴英分管行政,高峰主管教學,德雲社內部針對不同的演員,安排不同的經紀人管理和資源調配,處於資源最頂層的是三大經紀人,比如粉絲們都熟悉的王海、王俁欽等。但相對於職業的經紀公司來說,德雲社的偶像們顯得有些勢單力薄。
「一般的經紀公司,如果有這麼多藝人,經紀人和整個輔助團隊應該是藝人的3到4倍,比如執行經紀、助理、宣傳等,但德雲社沒有這麼多人去服務一個藝人,所有演員都是獨來獨往的。」閆芝樺說。
郭德綱對此的解釋是,「都說寧帶千軍萬馬不帶十樣雜耍,為什麼?因為這行每個人都八個心眼。在名利場是非圈,沒有這麼一套手段,你就無法控制管理。你得有人情在裡頭控制著,但同時也要有一些現代化的技術手段。」
人情的背後是相聲界傳統的管理方式,而傳統正在消亡。從根本上來說,這也許是德雲社相聲事業上最大的一個挑戰。
「相不遊街」和傳統
從偶像運營角度來說,在經過養成、包裝、推出偶像之後,接下來偶像經紀公司通常會開始發力粉絲運營。
通過組織粉絲在網絡上造勢維持話題熱度,推高偶像在各種榜單上的表現,從而獲得更多商業機會,這是偶像公司最重要的盈利手段之一。
但德雲社對這套做法堅持抵制。
一個具體的衝突是,2019年3月德雲社和微博V plus會員合作,給德雲社的37位演員開通了各自的粉絲群,群主是演員本人,粉絲支付一定費用,就可以進入專門的群,看到偶像們發布的私密內容。數據顯示,張雲雷的粉絲群僅用6個小時便實現4萬多名用戶繳納會費進入粉絲群。
很快,德雲社方面要求所有在微信或微博粉絲群內活動的演員、學員「即刻退出」;如若被發現再有人和觀眾有聯繫,「即刻開除」。「德雲社要求每一個演員都得從自己的粉絲群裡退出來。」郭德綱說。
「後來有人說這是一個收費群,你們怎麼不遵守條約之類的話,他們又都回來了,但回來之後也沒說話。」一位曾經入群的粉絲說。
「相不遊街」的傳統被郭德綱反覆提及,「我們這行一百多年的規矩叫相不遊街。對相聲演員來說,第一要控制的就是名利心,第二要保持神秘感,觀眾天天跟你在一塊待著,他就不買票看你了。祖師爺告訴我們了,幹這行的不能走到街上吆五喝六,所以我們不會去運營這一塊。」
在郭德綱心中,德雲社依然是傳統戲班,「德雲社繼承了臺上的專業和臺下的管理,這個行業一百多年來有了成型的非常完整的技術手段。馬(連良)先生的劇社、梅(蘭芳)先生的劇團,其實就是一個娛樂企業。一個班社誰定外聯,誰定內部,誰管主要演員,誰定生活等等,跟現在有什麼區別,傳統戲班和現代公司其實是一回事兒。」郭德綱說。
這種傳統也體現在對線下小劇場的重視上。
從收入結構看,德雲社最重要的四部分收入是大型商演、小劇場演出、版權授權和影視綜藝收入。其中,商演是德雲社最大的收入來源。有媒體統計,2019年德雲社累積完成的大型商演超過了300場。根據主要負責運作德雲社商演的環宇兄弟2019年財報,公司來自於德雲社項目的收入為5633.45萬元,佔同期主營業務收入的比重為89.55%。
郭德綱認為小劇場必須要存在,「我們的小劇場有一半公益性質,就讓大伙兒出門能有個聽相聲的地方。而且小劇場對鍛鍊隊伍也很重要,只有在小劇場面對觀眾,相聲演員才能長能耐,見不一樣的觀眾說不一樣的相聲,沒這一關說不好相聲,所有的大演員都是從小劇場出來的。」
為此,儘管很多娛樂方式都開始線上化,但德雲社還是運營著14家小劇場,今年8月德雲社還新投入建設了濟南分社,並制定了每名演員一年必須演夠40場的KPI。
新的對手
過去十年,德雲社把觀眾吸引到劇場,逐步建立起了真正意義上的相聲市場。但是現在,這門傳統藝術,也被放在了所有喜劇門類的貨架上。與十年前相比,德雲社的對手已經不是北京遍地都是的小園子了,而是市場上所有正受歡迎的喜劇形式,比如來自西方的脫口秀。
與《德雲鬥笑社》幾乎同期播出的《脫口秀大會》中,有如當年郭德綱般的針砭世態,又有楊笠、顏怡顏悅、李雪琴等一種新生女性的力量,最終成功出圈。
「脫口秀演員沒有一個是低學歷的,他們只是缺了語言技巧,不善於總結中國話裡的語言技巧。但如果有一天,脫口秀演員去相聲舞臺實踐兩天,相聲就完了。」閻鶴祥在一次公開採訪中這樣評價。
脫口秀不是對手,脫口秀背後的時代才是相聲的對手。如今,已經沒幾個觀眾進德雲社劇場是為了專聽相聲的了。
早在2011年,德雲社15周年慶典專場的時候,郭德綱在北展劇場上演了一場「中國相聲史」的相聲劇。這部劇整個德雲社排練了將近4個月,中間穿插時代故事,採用故事的形式,把傳統相聲的脈絡展示清楚形成體系。
但一個半小時的節目,觀眾並不買帳,無數次起鬨之後更是全場喝倒彩,直到最後張鶴倫上臺,嘻嘻哈哈唱個俗氣小曲,觀眾才眉開眼笑。演出的最後一幕,高峰扮演的相聲演員落寞地感嘆,「我看照這個趨勢,再過幾年就沒有相聲了。」
這不僅僅是一句調侃的臺詞。
郭德綱也認識到了相聲的危機。在2018年《相聲有新人》這檔綜藝中,節目組邀請了很多脫口秀演員與相聲演員同臺競技,希望能作出如《中國有嘻哈》中新舊勢力交鋒的故事線,但郭德綱在節目中的態度是「相聲並不是沒有門檻,說相聲也不是一蹴而就」,被很多相聲愛好者視為其對入侵者本能的防禦。
德雲社自身的創造乏力也是吸引不來新觀眾的原因之一。目前來說,德雲社的作品大多是老活翻新,冠以傳統段子的名字,沿用其框架,往裡面加入新的笑料與情節。德雲社曾經還能因為老活翻新讓觀眾有新鮮感,但如今,老段子觀眾也聽膩了。
在德雲社內部,「雲」字科之後的鶴、九、霄三科都不是郭德綱親自教授,而是大多由傳習社的老師教。少了傳統相聲師傅帶徒弟的口傳心授和耳濡目染,全憑個人領悟。
「從我個人角度看,在2010年以後,德雲社的創作力是一個持續走弱的過程,拼湊感非常強,沒有主題,你只能當個玩意兒來聽一下,上不了大臺面。郭老師自己的作品也是乏善可陳,基本上兩年說兩段新的,但都是沒辦法流傳下來的。」薄帥說。曾經,郭德綱的《揭瓦》《黃鶴樓》,以及後來原創的「我字系列」和「你字系列」都是薄帥的最愛。
在贏得了京城小劇場的廝殺、解決了師徒間的糾紛之後,選擇擁抱新時代的德雲社,成為在行業裡最早商業化並賺錢的公司之一。但在規模化的過程中,它也註定要不斷面臨新的問題:在現在這個時代,相聲團體應該以怎樣的狀態存活?
此次抖音招生過程中,郭德綱多次對外表示,「龍」字科他要親自來帶,明顯是意識到作為偶團的徒弟們需要加強業務水平。這本身也是一種平衡。畢竟粉絲是善變的,把他們變成真正的相聲觀眾也是一件需要長遠考慮的事情。
今年是德雲社25周年,德雲社已經完成了「讓相聲活下去」這個使命,並為相聲行業培養了一批人才,讓這門藝術沒有像小品一樣遭遇人才斷層。至於以後,郭德綱說:「我又不是要幹一個五百年的老店,我也不是孫悟空。人這一輩就這點事,我當初說書出身,後來這些年又唱戲,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都演過了,活過了很多人的一輩子,人生就是這麼點事,說書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