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午夜場,《我的個神啊》居然整個放映廳只剩下一個座位,何況影片的主題是國人並不熟悉也不熱衷的宗教信仰,如果說寶萊塢在五十年代靠的是奔放的歌舞留存於國人心中,那麼其精神內核也一直壯碩且能貼地飛行。《大篷車》聲討種族制度的不公和迫害,《三傻大鬧寶萊塢》嘲笑教育對學術和思想的專制。時隔幾年,還是那個拉庫馬導演和阿米爾主演,還是那顆活蹦亂跳的赤子之心,作為觀眾的幸福莫過於,有人把你喜歡的風格和尋思的答案,搬上銀幕,還有滿座的人和你一起會意地笑、偷偷地哭,末了,還有人在午夜的星辰照耀下,洋洋灑灑地一吐為快。
《我的個神啊》矛頭直指印度最敏感之處,在一個被稱為宗教博物館的國家,對宗教體制的質疑,拍出這個龐大權力機構裡寄生蟲的嘴臉,需要勇氣、膽識和策略。導演拉庫馬在《三傻》中的勇氣已經有目共睹,這次的他敢於把印度教、伊斯蘭教、基督教、錫克教、佛教、耆那教六個教的教義和教規擺出來開涮,看著那個印度教大師的虛妄言行,很難想像不會有人對號入座。因而拉庫馬聰明地拉來阿米爾扮演純良無害的外星人PK,從搭乘飛船降臨到地球,一天天地被物化,一天天地學會了這個星球的生存法則,只是他像顆從頭至尾未被塵染的水晶,種種怪現狀面前,依然清澈透明。像上帝在伊甸園裡造出的亞當,混沌初開,滿腦子「不應有恨,只應有愛」的情懷,初來乍到第一天,就被地球人搶走了飛船的遙控器,斷了與母體的聯繫,從此踏上了尋鄉之路。
尋鄉的路,愈想靠近卻愈發遠離。
PK尋找母體的情節象徵著更深的隱喻。每個人意識到與自我切斷聯繫後,都會像PK沒有遙控器那般驚慌失措,然而,有趣的是,回歸自我的路往往不能靠自己完成,而要在外部世界跌跌撞撞後方能一睹真經。沒了遙控器的PK,像個被掏空寶貝的瓶子,又像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富家子弟,終於可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走一遭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從PK開始尋找遙控器的那一刻開始,本片便有了禪意,信仰因何而來,因何而信,每個人都有一本背書。本片的高妙在於,談論信仰,劍走偏鋒,以四兩撥千斤的功力,明知信仰無敵,看似卻毫不在意。當PK滿懷對陌生世界的懵懂,學著吃飯學著穿衣,學著聽懂別人的話,這個無家可歸的外星人,每一天的日常像修行一樣,卻日行千裡。當PK問起警察和小販,到哪裡找遙控器時,這些人的嗤之以鼻和胡言亂語,都沒有打擊到PK,他只聽到了一句話:你找的東西,只有神知道。
通常情況下,在這種話之後,人們便不會再執著於自己要找的東西,這種東西可以是一種趣味、一種想像,在本片化身為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遙控器,映射著常常被我們弄丟的初心。在拉庫馬的《三傻》中,初心也被當做一個與現實的衝突拋出來,暖心又勵志的是,九九八十一難後,主人找回了初心,方得始終。本片的情節推進同樣如此,只不過這次,PK身上來自太空滿滿的小宇宙,載著他和神會一會面,因為,他要找的東西,在神那裡。
人,不能作為神的附屬品來生活。
一個有著兩千年宗教歷史的國家,宗教淪為利益集團的伺服器,不足為奇。這樣的例子無獨有偶,在1517年的德意志,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就是喚醒人們從天主教教禮的皮相中醒悟,不再虔誠地買贖罪券,不必每周都去教室禮拜認捐,因為,這些都是宗教對人的奴役和侵佔。當鏡頭跟著PK俯拍寺院人潮簇擁的活佛肉身,當鏡頭尾隨PK拿著紅酒衝向清真寺,當鏡頭被皮鞭替代抽打在苦修的PK身上,當鏡頭像毛氈裹著PK一起向前翻滾,慢慢地撲向神的皮相,PK依然接收不到來自任何真主、安拉、佛陀、上帝、溼婆的旨意。
終於,PK論辯著那些反智的妄言,猶如一股清泉流入渾濁的恆河,古老的印度太需要這種聲音了,尷尬的是,這種聲音只能由一個來自外星人發出。這樣一部質疑得如此有趣又溫情滿溢的影片,想不過審都擋不住,他講出了無數教徒誦經時的抽離,那些應驗了大師預言的神奇力量,就是我們心中的恐懼和怯懦。這種披著奇幻外衣的嚴肅影片,又舉了個印度富家女和巴基斯坦窮小子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故事,延續了印度電影的傳統,把老中青甚至少年的觀影體驗都照顧到了,成為寶萊塢第二賣座電影。
當我們還在糾纏如何講清楚一個故事時,我們的鄰居印度已經能夠講清楚一個道理了,況且,影片挑戰的是被供在神龕上的真理。拉庫馬是位能夠放空自己的導演,用喜劇的調調來說教,時不時拍出一些脫離了常識的臺詞,結尾處,就有個彩蛋送給大家。
我可以說嗎,當PK笑著對嘉古說,我又不愛你,幹嗎錄你的聲音,我的眼淚開始打轉了。當嘉古談起PK,說最好的表白不是我愛你,而是讓你自由時,眼淚還是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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