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思悼》取材於朝鮮歷史上真實的故事——「李氏朝鮮第21代君主英祖李昑(宋康昊飾)一直希望將自己唯一的兒子思悼世子(劉亞仁飾)培養為一代明君,在思悼世子小時候父子關係也曾和諧有愛,然而對於兒子過度的期待感令英祖對思悼世子的表現日益失望。在英祖望子成龍的重壓之下,父子感情生隙,思悼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最終父子關係完全破裂。英祖將兒子貶為庶民,並下令將世子關進米櫃裡8天活活餓死 。」
開篇世子提刀去造反,看見自己的父親與兒子對坐談理。
英祖問世孫為何不顧禮儀,拜過祖母四次。世孫回答:「是人在前,禮法在後。怎能禮法在前,人在後……那日孫兒看見的父親的心」。
這大概是思悼世子這輩子聽過最知己的話了。
於是他沒有衝進去,在黑暗的雨夜中匆匆回到了住處,等待著他心知肚明的死亡。這樣的話,是由他的幼子說出來的。思悼放棄弒父,是忽然明白了即使蔑視禮法,我人倫猶存,也是看到了這樣的兒子不忍下手——如果那一刻真的動手,不管英祖究竟死還是不死,他都坐實了「篡權」之人的名分,而後哪怕是兒子繼位,也難免被人背後戳脊梁骨。
名不正言不順即位的痛苦,他心知肚明。世子也是看著自己的爹這麼一路過來的,那麼多年了,仍有人說英祖是毒死了自己的哥哥才得以上位,哪怕撕了別人的嘴巴,也止不住人言。世子天真狷狂,卻並非痴傻愚鈍。老爹到底是怎麼上位的,他不是不知道,就是懶得、也不敢想。
思悼覺得那是他的父親,他應該愛他,不論對錯地愛他的父親。
可是英祖並不認同這樣的親情觀念:比起兒子的身份,思悼作為下一任國君的繼承人更重要。
所以問題就來了,世子想要一個家庭,有個漂亮的媳婦,畫畫狗,讀讀書。他得了兒子也會開心,初上任工作也挺踏實認真。他可能覺得自己的一生就能這麼過去了,得老爹一記青眼,再抱個青龍命的胖兒子,母親雖然不是中宮,但是無論是聖母、中宮、還是太妃都生活的相敬如賓,他也敬愛自己的父親,大家這樣一起齊樂樂融融不好嗎?
不好,做父親的英祖生氣極了。
英祖認為,兒子所擁有的所有安逸,都是源於他「獨子」的身份,他不懂得如何權衡朝政,也不明白帝王把權力握在手心才是帝王。這個獨子傾盡了當爹的所有心血、希望、和寄託,最後卻在房子裡畫狗?
這對當爹的來講不是一件小事,英祖是一個深沉的老君王,這令他總是敏感過剩——皇位來路不明,登基幾十年仍有那麼多人說是自己殺了哥哥才上位,所以時不時還得在眾人面前表示一下自己要退居二線才能給予自己「安全感」和「正當感」。他怕什麼,是怕自己的心魔躥出來想起當年,想起洗耳朵都洗不掉的流言蜚語,只有用喊著「不在乎王位」這樣的形式來安慰自己。
所以當思悼畫了一隻狗,英祖就仿佛看見了水晶球裡的未來:這個兒子也許是沒用的,那麼我的江山基業怎麼辦?
越想越擔心,兒子越看越沒用。偏執的英祖最終非常失望地對世子說:「如果我有兩個兒子……」。世子也不需問,他又不傻,知道爹是什麼意思。這種欲言又止的期待才最容易內心中真正的想法:自己是不被父親所期待的人。
雖然傷人心,可是還能忍。
無法忍受的爆發點在於一個爹的侍妾懷孕了,為此爹和太妃吵了一架,爹又說這君王我不幹了讓給倒黴兒子算了。可是太妃有脾氣,說你不做成啊我準了。爹沒想到這茬,一生氣離家出走去行宮。兒子跪在大殿前不知道是替誰贖罪,或是為了盡孝盡忠,白茫茫大雪蓋了一身。最終太妃生了一場大病,撒手去了。
跪拜之時當爹的又責備兒子,說這是你的錯。
兒子終於第一次爆發,說什麼都是我的錯,我做什麼都是錯的。
而後中宮去世,懷孕的侍婢成了中宮,世子年老的母親甚至要侍奉她。
從英祖挑選侍婢的喜好中看出來,他非常喜歡有規矩,規矩中又透露著機巧聰明的女人。這與世子又是不同的,世子想得到不是順從與體貼,是一種在那個時代很玄的東西:愛情。
世子對世孫夫妻的祝福,與當年自己從英祖那裡得到的祝福完全不同。
英祖說了那麼多規矩,他只看著妹妹做的鬼臉痴笑。等自己的兒子有老婆了,思悼一條規矩都沒說,就說你知道什麼是夫妻嗎,最重要的是要相愛,要相守。
說著就一箭放到了天上去,去哪裡不重要。以瞄靶子,打靶心為目的的人生不是思悼渴望的。
有一個情緒,是他從頭到尾的都有的,就是歸罪自己。
父親不悅,要禪讓,他就跪。
冬天跪夏天也跪,兒子對爹什麼話都不說,什麼心也難掏,最直白的表達就是跪下請罪。自我歸罪也是他的死因,有人說他要謀反,爹不置可否,雖然把告密的殺了,但是不給他清白。英祖不想要這個兒子繼承皇位,他想跨過這個兒子,直接把權力給聰明好學的孫子,恰好需要這樣一個「話頭」,哪怕是假的造反。
思悼看不透這一層,只覺得活著最後的希望都沒了:從前只是不愛自己,現在連信任都消失殆盡了。他又跪下解釋,可是爹不聽。
於是最後,思悼從為自己準備的棺材裡起身,說,既然你說我謀反,我就真的謀反給你看。
這也是歸罪於自己。可憐的是這個兒子歸罪了一輩子,父親卻越看他越憤怒。順從沒有帶來任何慈祥的父愛,因為在英祖的眼裡,首先你應該是個合格的王位繼承人。
可是他不是,所以做什麼都是錯的。
電影的開頭也是有對結尾這種自毀性歸罪的暗示,在世子後院搜出墳墓棺材的時候,英祖質問他是否在詛咒自己死,世子回答:「因為您視我為死人,所以我給自己挖了墳墓」。
接著做父親的就將他釘入了另外一個「棺材」,一個米箱。
思悼在米箱裡活了八天。直到他死後,人與鬼之間才仿佛有了一些談話,以君臣始,以父子終。老王君王從佝僂顫抖,觸碰了兒子的屍體,繼而泣不成聲,這是他在帝王心術裡沒有學到、即使學過也難以自持的親情之愛。
爹看到棺材、尼姑、喪服,想到的是兒子也許在詛咒自己。
因為對於他,王室的兄弟父子原是「仇人」。
兒子準備了棺材、結交三教九流,三五年的穿著那身為了太妃與中宮娘娘守喪時的孝服是因為心中哀傷在人世難求寄託。
只有用酒,用神靈來慰藉那些帶給他美好童年的人已逝的痛苦。
親情是這樣的,沒有開解的方式。
這一生你能選擇你的愛人,朋友,唯獨不能選擇誰來做你的父母。哪怕你們真的是兩條路上的人,但是他永遠是你父親,你死了仍會是他兒子,你們必須在一起。
你們必須在一起。
帶著甜蜜、期待與失望痛苦,永遠當一對父子。活著面對面,死了名字串著名字長成一棵大樹。相愛相敬,但也無話可說。從你骨肉中脫出,不能成為你欣賞的那種繼承人,想來還不如相信古老的傳說仙鶴送子是真的——起碼這樣,殺了親兒子的瞬間沒有那麼心碎。
觀眾在彈幕裡熱情的噴了英祖,但這沒有意義。在時代的局限裡,沒有長上帝之眼的老年人至死也不會明白究竟是什麼讓他與自己的親生兒子走到了這一步,在他的心裡,自己也是一個為了國家而犧牲了自己兒子的可憐人。說父權,這同樣是父權社會為他招致的痛苦。
我看到最難過的一個片段,是在思悼攙扶著映嬪穿著王后華服接受兒孫四拜的場景。
思悼是個沒什麼勇氣的人,尤其在父親的打壓刺激後更變得唯唯諾諾放蕩形骸。
在本片中,本就身處痛苦的思悼面對生母表現出了更難忍的悲傷。他憐憫母親,源於他對親情的渴望。映嬪拘束在那套衣服裡,灰發與假髮冠的漆黑格格不入,她擔心自己的兒子,覺得思悼這樣做不對,她以為自己的兒子瘋了。
做為母親,映嬪從來沒有理解過思悼。
唯一給與他理解的,是他自己的兒子。
那些動作,仰頭射箭,掩面哭泣。他父親生前不為旁人見的痛苦,只有他明了。到了這兒,何止是父子,也成了知己。
編輯 Cate
「如今吾亦別過/ 縱彼此念念不忘/ 縱然相對/ 仍難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