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楚門的世界》裡，楚門從小到大的生活都被直播，無論他走到哪裡，做著什麼事。南都記者（微信公眾號：nddaily）發現，在一款名為水滴直播的網絡平臺上，人人都可能成為楚門。
近日，多地學校的課堂監控畫面出現在水滴直播上，引發熱議。參與視頻直播的學校涉及諸多省份，從幼兒園到中學。孩子的一舉一動均公開可見，被指侵犯學生隱私。
更讓人驚訝的是，不光教室，遊泳池、盲人按摩館，甚至一些酒店的大堂、短租公寓等場所也被直播，而顧客對此一無所知。事實上，這個平臺只是公共攝像頭被直播的一角。
上課畫面3萬人觀看
有人關注了兩月
上課打瞌睡，偷吃零食，換座位……當學生以為僥倖躲過了老師的監視，不想這些畫面早已被無數人看到。對準學生的攝像頭，持續不斷地將教室裡的情形同步到水滴直播上，來自全國各地的網友均可不受限觀賞，實時評論，還可以給主播打賞。
4月25日，南都記者打開水滴直播網站，在首頁看到有教育、風景、商家、寵物等多個頻道。其中教育頻道中顯示有280個直播臺，地區涉及江蘇、北京、河南、安徽等多個省份，直播內容包括從幼兒園到高中畢業班，甚至課外輔導機構、才藝培訓班等，直播場景多為教室，也有走廊、食堂、操場、學生宿舍等。直播過程中，基本上音畫同步。
此外，還有不少輔導機構在直播群聊中推廣課程及聯繫方式。
在一個名為「2014級高三（12）班」的直播臺，截至4月25日南都記者發稿時，共獲得870個點讚、198人關注，有將近3萬人觀看。其直播位置顯示在河南許昌市新一高15美術。25日15時30分，南都記者進入該直播臺。根據畫面顯示可知，直播攝像頭位於教室黑板正上方，視野覆蓋整個班級，畫質清晰度較高。此時，正值課間休息，學生們在教室內自由活動，課桌上堆滿了書本。及至晚上8點，在上晚自習的學生們還在被直播中。
與此同時，實時直播彈幕一直在屏幕上滾動。南都記者查閱直播群聊區發現，第一條評論是2016年12月18日發出的。其中一個名為「132……87」的用戶在3月30日評論道，「這個班級我看了兩個月，誰和誰熟悉，誰和誰談不來，還有談戀愛的，我都知道。」
此外，南都記者還發現，部分學校有多個班級參與直播。比如，4月25日，位於河南省許昌市禹州市的範坡鎮中心幼兒園，至少有7個班級顯示正在直播，包括小小班，中班和大班等。直播地址同樣顯示為遼寧省·遼陽市·新梅小區的，共有3個直播臺，包括名為「我們的大家庭」、「八一書塾」、「141.7」，該地址所對應的學校為遼陽市第十四中學。
學校工作人員：上課哪有什麼隱私？
上課畫面被直播，有人認為這侵犯了學生的隱私——「一般電視、報紙出現未成年人影像都要打碼，何況一個教室都是未成年人。」那麼，教室為何裝有直播攝像頭？被圍觀的師生是否知情？就此，南都記者聯繫了幾家參與直播的學校。
許昌市範坡鎮中心幼兒園的一名老師告訴南都記者，監控是在一個月前，由學生家長提出安裝的。在她看來，處於直播狀態的老師會更加自律。
遼陽市第十四中學一名工作人員則對南都記者稱，教室裡安裝監控已有半學期，系班主任的個人行為，並非學校統一組織。目的是為了方便管理學生，讓家長了解學生在校動態。
南都記者在一些直播臺的評論區裡，確實看到不少家長的留言。比如，25日15時，在名為「德州第一扁鵲」的直播臺上，「壯壯，媽媽雖然不在你身邊，但我天天關注你」：「令輝，好好學習不要辜負老師對你的栽培。」在名為「苗老師和你成長」的主播臺群聊區，網友「陽光燦爛瀟灑」評論，「死孩子上課不穿校服還吃東西，換位置，我非打斷他腿。」
上述校方工作人員稱，在直播前有告知老師和學生。在他看來，教室是公共場所，課堂也是開放式的，沒有秘密，「上課學習哪有什麼隱私？」
不過，也有家長對此表示反對。
一位來自河南許昌的家長稱，作為家長應充分信任孩子。當學生知道自己被實時監控，可能會產生逆反心理，而且一旦這些視頻流出校園，會對學生的隱私和安全問題產生影響。
與此同時，南都記者聯繫了相關教育主管部門，不少地方表示並不知情。遼陽市教育局一名工作人員稱，此前從未聽說過有轄區內的學校參與類似直播，具體情況應諮詢校方。
許昌市教育局則對南都記者表示正在了解情況。一位工作人員告訴南都記者，一般學校安裝攝像頭是基於考試需要，平時很少開啟。如果監控畫面僅限學校內部可見，如此可以接受，但如果是面向全國各地，這就涉及了隱私問題。
直播客服：
教室畫面由學校、老師安裝分享給家長
針對教室監控畫面被直播一事，南都記者聯繫水滴直播客服，據客服人員介紹，水滴平臺上所有教室畫面是由學校、老師自費購買後，自行安裝，並在用戶自主、自願操作下分享出來的。同時需要額外三步確認並「確認開通直播協議」，以免造成不當操作。
南都記者了解到，水滴平臺基於360智能攝像機的用戶分享平臺。水滴直播官網上連結到的「360商城」顯示，360智能攝像機的價格在129-399元之間。南都記者了解到，當用戶購買360智能攝像機並安裝後，需要在手機下載「360智能攝像機」APP，註冊登錄後，選擇「連接我的攝像機」，就可以在手機上實時監控攝像機拍到的畫面。
該客服人員告訴南都記者，很多家長希望了解自己子女在課堂中的表現和學習情況，學校和老師了解到家長們的訴求後，利用360智能攝像機，將學生在課堂中的表現分享給家長們，以便更加高效的與家長溝通。
遊泳池、盲人按摩館、酒店大堂，內衣店也被人拿來直播
南都記者調查發現，在水滴直播這一平臺上，不光教室，遊泳池、盲人按摩館、酒店大堂，甚至是一些短租公寓室內這樣較為私密的場所，也被人拿來直播。
在商家頻道內，南都記者注意到不少美甲店、盲人按摩及成人用品店都在實時直播。一家名為「技師學院醫務室病房」的直播臺關注人數為2054，共獲得14萬餘次觀看，主播還有包括康馨門診、山科濱海醫務室等5個直播臺。25日13時，南都記者觀看該直播，視頻顯示醫務室四角各擺放有一張病床和輸液工具，有兩名學生正躺在床上輸液。其中一位女生旁邊圍坐了5名男生，實時直播群聊中不少網友發表「看監控跟看電視劇一樣刺激」的評論。
南都記者在群聊記錄看到一張直播截圖，顯示有一對男女學生在該醫務室內接吻，時間為去年12月15日晚上7點55分。面對有觀眾提出關閉直播的建議，主播回應道，「攝像頭是經過大家許可的，只要有不願意的就取消公開」。
平臺顯示，名為「夏娃之秀內衣店」的直播被觀看了8萬餘次，這是位於甘肅省白銀市的一家內衣實體店。南都記者從店主處得知，為了出差時方便手機看店管理，該店於半年前開始直播。「對提升銷售沒有任何效果，反而負面評論還挺多」。
店主表示顧客並不知道被公開直播一事，而觀眾都是外地人。
一家按摩店
可以打賞
但主播與平臺沒有分成
在水滴直播的生活頻道中，被觀看近16萬餘次的「日照望海佳途有家短租」直播臺正在直播位於山東省日照市的一家短租房。直播視頻中可以看到攝像頭位於客廳一角，顯露客廳及餐廳全貌。主播表示房子平時閒置，如果有人住會關閉直播。
南都記者注意到，當用戶對某一直播內容感興趣時，可進行打賞。水滴直播充值系統的收款方顯示為花椒直播，水滴工作人員稱，目前水滴直播使用的是花椒直播的支付體系，花椒直播與水滴直播屬於兄弟部門。水滴直播為奇虎360旗下產品，花椒直播獲奇虎360投資。
不過與其他直播平臺不一樣的是，水滴直播並沒有設置打賞分成。
「目前水滴直播沒有分成計劃，如果是打賞給主播的東西，全部都歸主播所有。蘋果手機暫時不能在直播中送禮物，但是安卓手機可以。依靠打賞分成是秀場直播的模式，水滴是用戶分享平臺，讓用戶和商家賺到錢是水滴的願景。」水滴直播的工作人員告訴南都記者。南都記者發現，在一些公共鏡頭的直播過程中，也有用戶進行打賞。
在水滴直播上，除了求打賞，有需要的主播還能聯繫水滴直播在直播中設置相關連結，顯示在直播畫面的左下角。這個連結的位置可用於主播推廣微信公眾號，推廣官網和商品購買地址等。水滴直播的工作人員稱，這是「商家變現的第一步」。
此外，水滴直播也一直在尋求與其他平臺的合作，包括管家幫、阿姨幫等愛心家政系統。
2015年，360公司創始人周鴻禕曾在微博公開表示，「智能硬體需要顛覆式創新，我決定推動硬體免費，用免費的硬體培養用戶使用雲服務。先從360小水滴智能攝像機開始，即將推出的新的夜視版，定位成360智能雲攝像機，徹底免費。」
不過，到目前，智能硬體的推廣仍是目前水滴直播平臺上可見的盈利方式，在水滴直播中開通直播權限必須要購買一臺360攝像頭，不同款式的攝像頭價格從129元到299元不等。水滴直播的工作人員向南都記者表示，目前360攝像機仍是需要購買的。
水滴直播的工作人員推薦南都記者去某大型電商平臺購買360攝像頭。在這家電商平臺上，有五種官方自營的360攝像頭，每種產品的購買量均達到10萬以上。2015年年報顯示，奇虎360通過賣智能硬體收入5842萬美元，在總營收中佔比3.2%.不過，智能硬體高達5150萬美元的營收成本，讓這項業務2015年的毛利潤停留在了693萬美元。
短租公寓直播。
專家：掛免責條款也不免責
北京康達律師事務所律師楊大飛認為，是否侵犯他人權利需要視場所而定。
「如果網絡攝像頭的範圍超出了自己的私人空間，把別人也攝錄在內，並且未取得當事人同意，那麼就可能侵犯了他人權利。」楊大飛告訴南都記者。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譚秋桂則表示，即使攝像頭被安裝在家庭等私人場所，如果家庭成員中有一方不知情，也可能存在侵犯隱私權的嫌疑。
譚秋桂認為，而把攝像頭安裝在公共場所，也有可能侵犯他人隱私權。「比如盲人按摩室、醫院這樣的地方，因為按摩、打針是治療行為，屬於一件比較私密的事情，當事人並不一定願意把治療過程公之於眾。」
此外，水滴直播還有可能侵犯他人肖像權。譚秋桂表示，侵犯肖像權的前提是以營利為目的。如果在未經本人同意的情況下，拍客把當事人的肖像攝錄下來，並放在網上直播，希望藉此獲得觀眾打賞，那麼當屬於侵犯肖像權。
酒店大堂直播。
譚秋桂認為，如果水滴直播未經當事人同意，通過直播來擴大知名度，或者拉取廣告、贊助等，同樣屬於以營利為目的，也存在侵犯肖像權的嫌疑。
譚秋桂告訴南都記者，網絡攝像頭與普通的監控有所不同。「普通的監控攝像頭一般是用來保證安全，只有一小部分人有職權查看錄像，不會向外傳播。」
南都記者查詢發現，針對可能存在的法律風險，《360智能攝像機免責協議》有一些免責條款。「用戶在使用該工具（360智能攝像機硬體產品）時……不得侵犯他人的肖像權、名譽權、隱私權、商業秘密或其他任何合法權益等。用戶違反前述約定給國家或他人造成損害的，應自行承擔全部責任。奇虎智能無需承擔任何責任。」
譚秋桂認為，這個聲明是無效的。「如果（隱私、肖像等）通過公司的渠道傳播出去，將來要是被當事人起訴，公司一般也逃脫不了法律責任。」
「從這個協議來看，公司也無意侵犯他人權利，可這種設備又非常容易造成侵犯的事實。」楊大飛認為，企業應該建立一個準入的監督機制，以防止發生侵權行為。否則即使像快播一樣掛出免責條款，將來也可能難逃法律追責。
直播幼嬰兒浴室
攝像頭背後的直播江湖
南都記者調查發現，動用攝像頭的直播平臺並不止這一家。
2015年，一家名為「俺瞧瞧」的視頻直播網站引起了全國各地市民的熱議。餐廳、商場、酒店大堂等公共場所的實時監控畫面在網上都可查看，雲南、江蘇、青島、湖南等全國多處視頻被24小時直播，甚至連國外的監控畫面也能看到。
當時，不少網友感到毛骨悚然：還有隱私嗎？不久，「俺瞧瞧」網站被關閉。
「俺瞧瞧」網站客服曾表示，網站上的直播連結都是轉載的，主要來源於水滴直播、螢石直播和百度雲直播等網站的公開演示視頻。
南都記者發現，雖然「俺瞧瞧」網站已經關閉，但這些平臺上的直播依然在繼續。
此外，南都記者登錄螢石直播、愛耳目直播，發現直播種類繁多。在螢石直播網頁上，直播種類分為街景、寵物、課堂、商家等。南都記者看到，有幼兒園教室、戒網癮學校教室、以及倉庫等在攝像頭下，學生和客人的行動都清晰可見。愛耳目直播則有透明廚房、家政、萌寵等分類，老年公寓操作間、家政保姆店等都有實時監控。
南都記者發現，這些實時監控直播平臺本身均有自己品牌攝像頭出售，消費者購買安裝了攝像頭後，實時監控視頻可以在平臺上進行公開分享。
杭州螢石網絡有限公司相關負責人告訴南都記者，在螢石直播廣場上的所有視頻，都經過視頻所有者授權，才可以放到網上。「我們會通過多次提醒，需要用戶輸入驗證碼、同意協議、設置用戶名和封面等，確保用戶是知情的」，該負責人說。
愛耳目直播產品研發負責人徐康告訴南都記者，愛耳目直播都是經設備本人授權，「被拍攝者是否知情，這個責任在於拍攝者」。徐康表示，愛耳目在取得直播授權時，會提醒用戶不能進行侵犯隱私的拍攝，「同時我們要求用戶綁定手機進行實名制，如果需要追究責任，也可以及時找到人。」同時，愛耳目還有24小時的值班人員，審核內容是否符合法律規定。
南都記者在螢石直播的官網上看到，螢石推廣商務直播收費，商務直播將以直播點為最小單位計算花費，一場直播中需消耗的直播點等於直播時長乘以最大同時在線觀眾數，需花費的價格就等於需要消耗的直播點乘以直播點的單價。比如，一場直播時長為2小時， 最大同時在線觀眾數為100，每個直播點的單價為10元的直播，就需要花費2000元。
採寫：南都記者 李玲 饒麗冬 見習記者 秦宇傑 實習生 張雅婷 梁耀丹 楊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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