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兒童,孤兒,貧困家庭,叛逆,打架鬥毆……
當這些形容詞放在一個孩子身上,人們的第一反應也許都是:「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可惜了」。
現實總是殘酷,你很難把這些灰頭土臉的小孩與光明的未來聯繫在一起。
但偏偏有一個人,要跋山涉水傾囊相助,去拯救這些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扭轉他們偏離軌道的命運。
於是他們得以離開一個個山溝、田地、鄉村,吃上了飽足的飯,穿上了新衣服,讀上了書。
甚至,站在棒球場上高高揮舞起球棒。
今年的First影展最佳紀錄長片《棒!少年》,講述的正是這群孩子的成長故事。
孩子們來到的新家,叫「強棒天使基地」。而這個試圖叫板命運的人,是前中國棒球隊奧運國手孫嶺峰。
5年來,他一直在做一件近乎天方夜譚的事:把這群來自貧困鄉村的孩子們湊到一起,組成一支棒球隊。
儘管他們的性格和心理都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但他要培育他們成才;儘管他們身體素質不過關,沒有任何棒球基礎,但他要從零教起,讓他們的球棒從北京郊區揮到國際賽場。
聽起來如此匪夷所思,但孫嶺峰和孩子們確實做到了。
2017年,獲得日本PONY亞太區選拔賽成長組冠軍
2018年,作為亞太地區唯一代表隊參加國際青少年棒球比賽
2019年,獲得第四屆清華大學尹嘉瑞杯青少年棒球春季聯賽冠軍
2020年,軟銀鷹杯暨颶龍聯盟青少年棒球挑戰賽冠軍
……
而這,只是強棒天使隊的部分戰績。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孫教練把棒球帶到了孩子們的生命裡,於是他們的生命軌跡也像揮棒時高高揚起的拋物線般,飛往了新的方向。更深Senstory採訪到了《棒!少年》的導演許慧晶與強棒天使基地創始人孫嶺峰。在他們的講述中,孩子們的成長軌跡逐漸浮現。從苦難,到成才,繼而成材,這是一個關於愛與善意的故事。最憂鬱的投手
最先吸引許慧晶導演目光的孩子,叫小雙。
當其他孩子都圍著教練歡笑嬉鬧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窩在休息區的破沙發上,玩著一隻黃色小恐龍,一言不發,眼裡是濃重得化不開的憂鬱,仿佛自己並不屬於這個地方。
小雙是球隊的主力投手,但卻並不是閃閃發光的亮眼存在。他總是沉默而安靜,稍不注意,就會淹沒在人群中。
作為運動員,小雙的性格顯得有些脆弱。會因為丟了一個球傷心地哭,即使並沒有人責怪他;也會在球場上露怯,不敢去爭取一些明明可以搶到的機會。
自幼親情的缺失,讓小雙習慣性地害怕失去,害怕自己的表現不夠完美,讓別人失望。
來到基地前,小雙生活在河北的一個貧困縣裡,和二伯相依為命。
小雙的父親在他出生前突發腦溢血去世,母親丟下兩個雙胞胎孩子遠走他鄉。大伯二伯無力撫養,將哥哥送給了別人,而太過瘦弱的小雙,差點被埋了。
「我爸死啦。」
「本來應該是把我送給別人的,但是我太小了,就換成了哥哥。」
「我還差點被埋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小雙用著一副無所謂的平靜口吻,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但轉過頭,卻悄悄地紅了眼眶。
小孩子也許不懂許多大道理,但那些生離死別卻曾真切地發生在他的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與烙印。
孫教練去接小雙的時候,他像只鴕鳥一樣把自己藏起來,以為這樣就不會被發現,也不用離開。
他不願意走,對孫教練又踢又踹,哭得撕心裂肺,以為唯一的至親二伯要把他送給這個「騙子」。
來到棒球基地,小雙總是最刻苦練習的那抹身影,但依然敏感。會把結果看得很重,也時常患得患失。
2018年,強棒天使隊作為亞太區唯一一支代表,受邀赴美國參加了小馬聯盟U11組世界系列賽。那是孩子們第一次出國參賽。
作為唯一沒有超齡的主力,小雙帶著胳膊的傷強撐上場了。
對手是經驗豐富的芝加哥隊,小雙一直在隊友們的加油聲中堅持著,但最終還是因為一次關鍵失誤輸掉了比賽。
在結束聲中,小雙哭得站不起來。
他對所有的安慰都油鹽不進,只是一邊哭一邊喊:「機會這隻有一次了。咱們對得起那些關心咱們的人嗎?」
那是一種普通人無法感同身受的難過。
沒能被好好愛護的孩子,總會把每一份關心和愛都看得很重。
與其說他渴望贏得冠軍,倒不如說,他是不敢辜負那些給予溫暖的人。
在美國的公交車上,孩子們都興奮地談論著這個陌生而新鮮的國度。
只有小雙靜默地將頭靠著車窗上,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燈火明明滅滅,倒映出他憂鬱的臉龐。
在那些敏感與脆弱的背後,小雙也許有過無數次的自責:是不是只要我做得更好一點,就不會被丟下了呢?
想當大哥的「刺蝟少年」
與安靜的小雙相比,馬虎就像一串行走的鞭炮,所到之處無不雞飛狗跳。
挑釁、打架、惡作劇、欺負隊友……你能想像到所有最頑劣的行徑都被他一個人幹了個遍。
在寧夏的國家級貧困鄉什字鄉裡,馬虎是最叛逆的一個小孩。
每天喊打喊殺,一激動就拿出一把宰牛刀甩到對方面前:「一人一個指頭,放這兒,一刀下去,你敢嗎?」尋釁滋事被抓去蹲了一天監獄的經歷,他說起來竟是滿臉自豪。
這股匪氣被他從家鄉帶到了棒球基地。來到這裡,他也想當「大哥」,徵服每一個小隊員。
但在基地裡,沒人會慣著他的無法無天。
好脾氣的隊員們全被惹毛了。素來溫柔的小雙,更是被馬虎的一句「你爸掛在那兒呢」,氣得拿出拼命的架勢跟他打架。
不願意守規矩,教練就不讓他上場碰球。獨自罰站時,他一邊掉眼淚,一邊咬牙切齒地說:
「他們都瞧不上我。我什麼都不是,我就是條流浪狗。」
然而,馬虎就像一隻刺蝟,滿身的倒刺裡,包裹的是一顆柔軟又孤獨的心。
天不怕地不怕的馬虎,怕黑。但惹事的案底太多,儘管他奮力攔著門大聲嚷嚷,也沒人願意和他一起睡。
一個人躺在床上,他要把繩子做成安全帶綁住自己,緊緊地抱著玩偶「大白」,整個人埋進被子裡,才能安心。
無數個思念媽媽的夜裡,他會反覆哼唱一首歌:
「媽媽呀媽媽呀,我想你。
你走了以後,天空一直下著雨,第一次喊媽媽,最開心的是你。
我們約好了嗎?約好了嗎?一起在這裡團聚……」
歌聲嘹亮,一直飄到很遠的地方。
基地的老師來到馬虎家時,奶奶背著馬虎悄悄落淚:「我們馬虎,可憐哇」。
出生3個月,媽媽就被爸爸打跑了。爸爸外出務工,長年累月不回家。
奶奶患了眼疾,沒法給他織衣物,只能到處向鄉親鄰居討要別人不穿的舊衣服鞋子,七拼八湊地把馬虎拉扯大。
於是,無人管教的馬虎,打小便自顧自地開始「混社會」。越是缺乏安全感,就越是狠,不斷試圖用叛逆對抗生活。
那些虛張聲勢的霸道與頑劣背後,藏著一個小男孩對關注與陪伴的渴望。
他希望被看見,被靠近,哪怕用的是最不討喜的方式。
進入強棒後,馬虎慢慢發現,原來獲取成就感並不只有「徵服別人」這個途徑。
過硬的身體素質讓他在賽場上具有極大的優勢,幫助教練訓練新隊員也讓他感到無比自豪與滿足。
向大家打招呼時,馬虎靦腆地笑著說:「大家好,我叫馬虎,今年十二歲。來自十字路口,走丟了,就讓愛心棒球基地的人撿到了。」
走丟的小男孩,找到屬於他自己的路了。人生的另一扇門悄然打開,透出了讓他驚喜的曙光。
於貧瘠的土壤中,栽種絕處的花
我們問孫教練,會不會也曾在孩子們身上看見自己當年的影子。答案是肯定的。
某種程度上,當年的他與馬虎有著許多相似之處。同樣渴望獲取優質關注,卻總是沒把勁使在正確的地方——「如果沒有打棒球,我就是一流氓」。
同齡人都被保送北大附中時,孫嶺峰是唯一落單的一個,是師爺張錦新帶著他找到了方向。
從泯然眾人,到一路打進國家隊成為隊長,蟬聯中國棒球聯賽三屆盜壘王,他深知棒球擁有改寫一個孩子命運的能力。他想要把這種力量傳遞下去。
「孩子們沒人管,那就我來管。」
然而,這遠比打一場比賽艱難。
當運動員的時候,孫嶺峰最不缺的就是錢。而運營一個棒球基地,處處都需要錢。
他變賣了房子和車子,四處籌錢,但租金,裝修,物資等支出迅速就能耗光一輪融資。期間,基地還經歷了四次拆遷。
要麼四處籌集資金,要麼在基地帶訓練。一年到頭,孫嶺峰迴家的次數屈指可數。他說:「我是一個不孝的兒子」。
運營棒球基地的這些年裡,孫嶺峰的父親患了癌症。直到去世,他都一直無法多回家陪伴父親。
臨走前,父親叮囑他:要照顧好你媽媽。
但孫嶺峰做不到。身後還有幾十個孩子在等待他,他無法停下來。
最讓他心酸的一幕,是某次他推開家門,看見不會做飯的母親獨自坐在桌前,正在用鹹菜就著饅頭吃。
儘管如此,母親還是對他說:「如果基地實在不夠錢了,四環還有一套房子,你拿去賣掉吧」。
從小到大,父母一直把孫嶺峰視作他們的驕傲,無條件支持著他的人生。
但有時候,人生就是一道單選題:「我對自己只有兩個字,「不孝」。但我沒有辦法」。
像無數河流匯聚成大海,家人、朋友們以及一個個有心人的手託起了這支羽翼未豐的球隊。
基地裝修缺少家具,孫嶺峰就去向公司結業的朋友們要來廢棄的家具;
孩子們治牙的費用算下來需要38萬,從事牙科的朋友大手一揮:這些費用我都給你免了;
資金用盡時,朋友們二話不說就給孫嶺峰打錢,有些數額甚至高達幾百萬;
師爺張錦新,負責日常生活的老師郭忠建,以及其他志願者們,多年來一直在基地義務教育孩子們,分文不取……
用孫嶺峰的話來說:「身邊的朋友都被我坑了一溜兒遍」。
與其說「坑」,倒不如說是在「化緣」。在那些幾乎挺不過去的難關裡,幸好獲得了四面八方的善意。
去年,孫嶺峰還從四川大涼山接回了10個彝族女孩,組建了強棒天使的第一支女子棒球隊。
他說,對於他而言,多幫助幾個孩子,無非是自己再辛苦一些。
但這些女孩們,如果沒有被帶到基地,或許依然在山裡砍柴,餵豬,然後早早嫁人。想到這裡,他就覺得,「管不了那麼多了,能幫一個是一個」。
那麼,他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把帶這些女孩們帶到國際賽場上嗎?
「肯定會的。一定會的。我從來不覺得棒球只是男孩兒的遊戲,女孩子也可以啊」,孫嶺峰毫不猶豫地回答。
談到女孩子們,他的語氣會少有地變得溫和下來。
「物種這東西,真的挺神奇的。男孩子們一個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子是真的不一樣,會關心人,貼心。」
每次孫嶺峰迴到棒球基地,她們就像小鳥一樣迎上去,嘰嘰喳喳地噓寒問暖。叮囑他按時吃藥,不許喝酒,還會把他的煙偷偷藏起來。
原來,善意與愛真的是一種雙向奔赴。孩子們發自內心地把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視作至親。
看到《棒!少年》這個名字,很多人第一反應會以為這是一部熱血體育片。許慧晶導演也說,他最初的設想,是希望把它拍成一部「傳奇」。
但現實並不是熱血漫,深入孩子們的生活時,你會發現,能看到的只是他們如何日復一日地訓練,在瑣碎的日常小事中漸漸成長,不動聲色地抽枝拔節。
一部關於成長的紀錄片,不見得比一部傳奇的分量要輕。
儘管他們還沒能徹底地改變自己的命運,甚至還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點和小毛病,但卻展示了一幅堅韌且生機勃勃的人物群像。
穿上棒球服之前,這群孩子身上遍布原生家庭留下的傷疤。
但最讓人動容的,不是孩子們所處的環境有多悲慘,而是他們即使處在逆境之中仍要掙扎著破土而出的狀態。
那些笑容與眼淚,矛盾與拉鋸,起起落落的成敗得失,才是真實的人生。
採訪中,孫教練告訴我們:
「當你帶著善意去引導一個孩子時,他的心裡是能感受到的。
有人願意為他們負起管教的責任,他們才能慢慢成長,學著如何去對這個社會負責任」。
你撒下種子,用心栽培,它們就會生長,開花。
如今,輸掉的美國比賽後堅持要回家的小雙已經歸隊。雖然依然靦腆,但熟悉了之後也會調皮地嘻嘻哈哈。
他說,他會好好努力補上落下這兩年的訓練。「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善家人的生活,畢竟他們是我的家人,最親的人。」
而當初那個圓頭圓腦調皮搗蛋的馬虎,已經長成了挺拔的球手。他不再頑劣叛逆,但一身銳氣依然被保護得很好,像一位驕傲的騎士。
在First影展的映後採訪上,導演哭了。而馬虎捧著帽子在一旁站得筆直,他說,這是棒球隊最起碼的禮貌。
講述的最後,許慧晶導演引用了赫爾佐格的一句話:
「你帶來一個雞蛋的故事只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實,但你帶來一個破殼而出的雞的故事,這就是關於生命的故事」。
命運沒有給出一手好牌,但有這樣一群人,在用棒球叫板命運。
這,就是關於生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