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十年之裡,沒有任何一部劇集像《國土安全》(Homeland)一樣始終沉浸在焦慮之中。它首次播出於2011年的秋天,那正是世貿中心在熊熊烈火中倒下的十年之後。美國人花了整整十年才從「9/11」事件的慘痛教訓中走了出來,開始認真思考這場災難究竟給國家帶來了什麼。數千人的死亡並不是終點,此後數年間在中東報複式的反恐戰爭也沒有帶來絲毫復仇的快感。整個國家掙扎著試圖從一個泥潭中走出,卻陷入了另一個更深的泥潭。
《國土安全》是對「9/11」事件反思之後的結晶,這也就不難理解它會如此瘋狂與不安。在經過又一個十年的長途跋涉之後,它終於落下了帷幕,卻以一種相當曖昧的姿態回到了原點。愛國和叛國之間的差別再一次變得更加模糊,難以界定。這就像劇集結尾處女主角卡莉·麥迪遜(Carrie Mathison)隱藏在黑暗之中的臉頰,帶著一絲平靜的笑容,背後依然隱藏著不安的困惑。
2001年9月11日早晨發生的一切是所有美國人噩夢的開始,國家本土遭受襲擊,地標性建築坍塌,以及二戰之後最大的傷亡人數,每一點都長久地刺痛著國民的神經。於是當從噩夢中甦醒(或許從來沒有真正醒來),「9/11」事件以及之後的反恐戰爭被從不同的角度呈現在熒幕至上。奧利佛·斯通(Oliver Stone)的《世貿中心》(World Trade Center )溫情如水,試圖撫慰創傷;麥可·摩爾(Michael Moore)的《華氏911》(Fahrenheit 9/11)犀利戲謔,把整個政府罵了個體無完膚;《拆彈部隊》(The Hurt Locker)、《鍋蓋頭》(Jarhead)和《刺殺賓拉登》(Zero Dark Thirty)將視線聚焦在中東的戰場,把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看作是第二個越戰;《24小時》(24)則用8季的時間塑造了一個活躍在美國本土反恐戰線上的「蘭博」式英雄。
「9/11」讓整個美國患上了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反恐成了最熱門的詞語,以至於在此後的數年之中,任何一個中東臉孔的人出門丟垃圾都會被當成一起潛在的恐怖襲擊事件看待。恐怖分子無處不在,就潛伏在每個人的身邊,伺機而動。這種憂慮帶來的恐懼遠遠超過了世貿中心的倒塌和戰場上的死亡。未知的敵人,缺失的盟友,不可靠的同伴,一切都在複雜的地緣政治中變得愈發混亂。二十一世紀的困局不再像冷戰時代那般清晰,這需要一種全新的視角,於是《國土安全》在這種未知的焦慮中誕生了。
《國土安全》的第一季出現在一個奇怪的時間點,「9/11」的罪魁禍首賓拉登在五個月前被擊殺,歐巴馬接替了小布希成為總統。他正全力從伊拉克和阿富汗撤軍,但是反恐戰爭沒有絲毫終結的跡象,自殺式炸彈爆炸依然是晚間新聞的常客。雖然改編自以色列劇集《戰爭的囚徒》(Prisoners of War),《國土安全》依舊是一個美國味十足的故事。被俘數個月之後,美軍士兵尼古拉斯·布洛迪(Nicholas Brody)被營救回國,立刻成為了英雄。可事實上他早已被策反,成為了一名恐怖分子,並決定利用自己的英雄身份實施一次針對高層將領的恐怖襲擊,而女主角卡莉是唯一懷疑他的人。
真相與謊言,信任與背叛,愛國與叛國,《國土安全》從始至終都在兩種相互矛盾的情緒之中來回遊走。瘋狂的卡莉即便相信自己的判斷,也不時產生自我懷疑,畢竟她是這個國家中唯一清醒的人。而布洛迪則困惑於自己的真實身份,他究竟是一個戰爭英雄還是一個恐怖分子,應該做出何種選擇。似乎每一個人都在這場反恐戰爭中迷失了自我,在時刻變化的敵我遊戲中隨波逐流。
與其說《國土安全》展現了真實的反恐戰爭,不如說它把每一個觀眾扔進反恐戰爭之中,逼迫其進行思考。即便很多時候沒有逃脫電視劇集固有的狗血橋段(例如讓作為CIA特工的卡莉和叛國者布洛迪相愛,還生下孩子),但它依然呈現個體在捲入反恐戰爭之後的疑惑和焦慮。誰是敵人,誰能夠被相信,誰做出了正確的抉擇。布洛迪在第三季最終被殺害,表面上的叛國者似乎得到了應該的懲罰,代價卻是無數的死亡和信任的崩潰,而且這場戰爭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死亡而結束。
誰是《國土安全》中核心,無疑是女主卡莉·麥迪遜。一個近乎瘋狂的女人,永遠身著職業裝,穿著平底鞋,背著斜挎包,用快得驚人的語速和猙獰的表情告訴世界只有自己才知道陰謀的真相。當然她是對的,但這並不代表有人會喜歡她,無論是在劇內還是劇外,誰也不希望拯救世界的英雄是一個歇斯底裡的人。
在成為卡莉之前,克萊爾·丹妮斯(Claire Danes)沉寂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她年幼成名,在 1996年和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Leonardo DiCaprio)一同出演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後現代激情版》(Romeo + Juliet)之後,迅速成為了當時無數少年的夢中情人。然後呢,她放棄了萬眾矚目的《鐵達尼號》(Titanic)中羅絲的角色,只因為男主演是相同的人。1998年,克萊爾拿著奧利弗·斯通的推薦信去耶魯大學讀書,暫時離開了好萊塢。等她再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已經毫無光環。此後的幾年,她演藝事業一直磕磕絆絆,不見起色,出演的影片既有狗尾續貂的《終結者3》(Terminator 3: Rise of the Machines),也有低成本的文藝片《夜幕》(Evening)。直到2010年,克萊爾因為在HBO的傳記電影《自閉歷程》(Temple Grandin)中出表演,拿下了艾美獎,迎來了自己的第二春。和《國土安全》中的卡莉一樣,《天路歷程》中的角色也有些精神問題,前者是躁鬱症,後者是自閉症。
就這樣克萊爾·丹妮斯化身了為了卡莉·麥迪遜,伴隨著《國土安全》走過了漫長的八季。從中東到美國,從美國到歐洲,又從歐洲回到中東,身邊的朋友不停地死亡,新的陰謀總是一再出現。唯一不變的卡莉緊繃的神經,聲嘶力竭地喊叫,以及扭曲的面孔。她需要不折手段地突破各種底線,包括她自己堅守的信念。直到最終季來臨,卡莉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
《國土安全》總是有著驚人的預言能力,虛構的劇情每一次都會國際政治的現實巧妙呼應起來。歐洲的難民危機,俄羅斯通過網絡幹擾美國大選,一位女總統的上臺(如果不是那個滿嘴謊話的胖子,這也會變成現實),熒幕上的故事就像是另一個平行世界,似曾相識卻永不相同。在最終季,故事又回到了中東問題。美國和塔利班籤訂了和平條約,試圖從阿富汗的泥潭中全身而退。就在撤軍之際,總統在訪問阿富汗的過程中死於一場意外,新的仇恨被迅速引燃,戰爭一觸即發。卡莉需要再次化解危機,就像她之前無數次做的那樣。
2020年2月29日,就在最終季的播出期間,傳來的美國和塔利班籤署和平協議的消息。然而次日,阿富汗的總統拒絕了塔利班釋放囚犯的要求,激化了矛盾。到了3月4日,阿富汗境內的軍事衝突再度升級,撤軍計劃再又一次變得遙遙無期。多麼諷刺的相似,可是在現實的世界裡又要從哪來找一個瘋子一般的救世主呢?
結束卡莉·麥迪遜的故事就像結束反恐戰爭一樣艱難,事實上從第一季她見到布洛迪開始,就已經沒有了回頭路。最終季的故事像是第一季翻版,一次變奏復調的二重奏。遠離本土的卡莉變成了被懷疑的叛國者,似乎密謀策劃了總統的死亡。她處在了布洛迪曾經的位置上,一個反恐戰爭之中的犧牲品。這一次她需要做的是背叛自己的導師,出賣隱藏多年的線人。好吧,這看起來確實是叛國。可是為了阻止戰爭,拯救生命,叛國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愛國呢。
《國土安全》一直在模糊愛國與叛國的邊界,兩者之間的關係總是在曖昧地轉換。這是「9/11」之後的某種時代精神,是痛定思痛地反思之後的成果。沒人會否定「9/11」給美國帶來的傷害,可是沒有之前30年在中東的各種政治遊戲,也不會有恐怖襲擊和世貿中心的倒塌。怨恨換來了怨恨。美國人自稱是受害者,更像是在做了數年的「世界警察」之後自食其果。更不要忘記「9/11」之後以反恐的名義頒布的《愛國者法案》(USA PATRIOT Act),所有美國公民的隱私被無情地踐踏,難道這就是成為「愛國者」的代價?
關於「世界警察」有著這樣地一個笑話:全世界都覺得美國人把自己看作是超人,而美國人把自己是看作是蝙蝠俠。且不論這個世界是否真的需要代表正義,充滿陽光的超人,把自己視作在黑夜中獨自承擔痛苦,行俠仗義的蝙蝠俠本身就是一種自負。卡莉·麥迪遜不過就是這個虛構的蝙蝠俠在真實世界的投影。她的瘋狂,她的痛苦更多的時候是一種自欺欺人。
故事的結局顯然是在向愛德華·斯諾登(Edward Snowden)致敬,卡莉背叛了導師,出賣了線人,背負了叛國者罪名換取了暫時的和平。表面上她逃亡了俄羅斯,實則成為深入敵後的新線人,並通過一本名為《我如何背叛我的祖國》傳記持續向自己的祖國提供情報。這是更廣義的愛國麼,或是繼續在無休止的國際紛爭中甘願淪為棋子。
《國土安全》最後的畫面是卡莉在黑暗中露出的微笑,至少跨過那個模糊的邊界之後,她滿意自己做出的選擇。至於那個邊界是否真的存在,答案並不如我們想像中那麼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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