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鵲子」是我同族二嬸的綽號。
按族規,我是萬不該這麼稱呼的,但因為全村老少男女都習慣這麼叫,我似乎也就心安理得了。
二嬸說話嗓門高,嘴又快,還斷不了和別人抬個槓,在家又閒不住,你以為她在村東的時候,其實她早已飛村西了,全村新聞的播報權,牢牢掌握在她手中。但你別以為她是遊手好閒的女人,針線茶飯沒得說。單說鞋墊上的針腳,她可以走出一千種,什麼「龍鳳呈祥」「鴛鴦戲水」「蓮花吐蕊」,一經二嬸手出,那是活靈活現,呼之欲出。二姑出閣的時候,得了二嬸兩雙繡花鞋墊,從來沒捨得踩腳下,至今還藏在箱底呢!
二嬸的當家人叫「炕二」。因為生在暖炕頭,長在暖炕頭,又排行老二,索性取名炕二。自從娶了「野鵲子」,被那些閒事人改稱為「鵲二」。但他走得過於著急,以至於小兒還沒本事喚爹,便把雙雙兒女甩給二嬸不管了。原本備料用來碹窯築牆的石頭,也沒了主心骨,三三兩兩被拋落在東家西院的豬圈或狗窩上。
鵲二嬸強打起精神,附和著吹打手規定的調調,拖著雙兒雙女哭夠了,才回到了二叔出生時的那盤炕上,騰空了二叔睡覺的首位,娘母五依次排列到炕尾。
從此,鵲二嬸只能兩點一線飛,窩裡到地裡,地裡到窩裡。有一回,一對張牙舞爪的餓狼瞅準了正在前峁梁鋤地的鵲二嬸,幸虧她飛得及時上了樹,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鵲二嬸招親了!確認這一消息的是隔壁院子裡的七大娘。七大娘親眼見鵲二嬸把馮木匠拽回了家,還拖了一個小油瓶——剛滿七歲的毛毛。據說,馮木匠還帶了一件連日趕製的傑作——刻有雲雕冰花的小炕桌。二嬸也蒸了油糕,調了粉湯,姑且算是招親飯,然後就把馮木匠父子安頓到了空了整整三年的暖炕頭。
這一回,鵲二嬸主動放棄了播報權。
馮木匠耳朵不好使,不管你如何扯開嗓子和他吼,他也只會朝著你邊點頭邊微笑,溫順得像一頭老綿羊。但他的手藝是極好的:立櫃、躺廚、扣箱,沒一樣他做不了;卯竅活又對得好,嚴絲合縫,不失釐毫。起高樓,立牌坊,從不用釘和膠,堅固耐實美觀,永不變形走樣。更令人稱道的是他的木雕活,廟宇樓簷,廳堂榭棧,一經他打磨,便婉轉流暢,空靈剔透,可謂神工鬼斧,栩栩如生!
據說他的手藝是祖爺爺親傳下來的。
馮木匠是外鄉人,在嵐漪河的那面住。婆姨走得早,周邊又沒什麼親近,於是便扯著他的獨苗子,渡過河來我們村做活了,吃的是百家飯,睡的是百家炕。村民們捨不得讓他走,他也就一家挨著一家轉,家家的吊樓懸梁上無不凸顯著他的烙印。這一轉便滿三年。
毛毛不聽話,對木匠活也不感興趣,還上不了學,只好跟著老爹一仗一仗打遊擊,經常趁爹不留意的時候,到樹頂河灣掏雀撈鰍,本不完整的袖口褲腿被撕扯得破碎披離,搞得馮木匠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鵲二嬸在招親後的第二天,就拖著毛毛到村頭小學校找尹老師,長長短短了多半天,就給毛毛敲定了上學的事,把個馮木匠樂得裂開嘴哼起了梆子戲:
小奴才不讀書把娘氣壞,
有幾個年幼人兒且聽來。
秦甘羅十二歲身為太宰,
石敬塘十三歲拜帥登臺。
……
驕陽似火。
七大娘正在槐樹下往肚子裡撥拉炒米飯,碰見了從地裡收工回來的鵲二嬸,背上背著,手裡拖著,腦門子上還冒著汗水。她趕緊迎上去,遞過一碗清涼可口的綠豆湯。
「我說孩二嬸,你也夠苦窖了,受得這份罪。唉!別怪我多嘴,你說你招個男人,招誰不行啊,偏偏招個不長耳朵的,呼不應,叫不答,多費勁。七嫂替你著急!」七大娘單刀直入。鵲二嬸似乎早有了準備。
「我說七嫂,你也別哼哼唧唧,說三道四了,我這一大堆累贅,你是知曉的,除了馮木匠,你說誰還肯收拾?你老人家別站著說話不彎腰。」回話的時候,鵲二嬸的眼圈有些紅,眼珠子也明顯有些鼓。
「我心裡有數,早在他給我一家鉚長凳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他還算明白我。自古道牛皮燈籠裡頭亮!耳朵是不好使,可他心裡善啊。我倆苦瓜對黃連,苦到一起了。」說到這,鵲二嬸撩起了衣襟抹了抹汗水抑或是淚水。
「再說,家裡沒個當家的,我心裡空落落的。他不能聽我嘮叨,可他還肯看著我嘮叨啊!總比那排草囤子強吧?餓狼把我攆到樹上,我閻王殿裡走了一遭。打那時起,我就拿定了主意,招個給我一家人驅狼壯膽的男人啊!他有心,還有手,我不在乎別的。你就說成個啥,這釘子也釘到石板上了,我不後悔。」鵲二嬸抬起了頭。
「除了寫著『馮木匠』三個字的那塊老牌子,他是沒給我帶來些值錢的東西,可我有他這個人就夠了。七嫂別笑話我嘴上沒個把門兒,我天生不會繞彎彎。你要不嫌棄的話,明年開春閒了時,我和老馮提早給你把下輩子的住處修好吧!要不你那些料也經不起日曬雨淋了,工錢多少好商量,你手頭寬餘了再給。你思謀去,回頭回我個信兒。」
七大娘再四地點了頭。
馮木匠在暖炕頭一睡就是十年。
鵲二嬸給他做下手轉眼也是十年。
一大早醒來,老木匠突然變得嘴歪眼斜,掙扎著朝鵲二嬸支吾了老半天,鵲二嬸大概能聽得懂他的意思。
遺憾的是,給無數老人修好日後住所的他,還沒來得及給自己修一處滿意的去處。
馮木匠揚長而去。
鵲二嬸再一次強打起精神,附和著吹打手規定的調調,拖著兒兒女女哭啞了,又回到了二叔出生時的那盤炕上。這一回,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個炕頭首位,只覺得自個的整個胸腔被掏空了。
好在一雙兒女年前成家了,馮木匠和她一起張羅的!
安頓好馮木匠後事的當天,鵲二嬸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塊用紅布條包裹了好幾層的牌匾,把老木匠這唯一的遺產交給了毛毛。她說這牌子理應毛毛收管,她不過是代毛毛保管了這些年。
毛毛顫抖著雙手一層層剝開紅包裹。
包裹盡頭,除了「馮木匠」牌匾,分明還有一封字跡密麻的吩咐:
毛毛:
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歸來,我得的病,恐怕不好治。我有三樁事託付你。
頭一樁:喚了十年嬸,你該改口叫一聲娘了。你娘給了咱父子一個完整的家,你才上了學,冬天沒挨凍,夏天沒挨餓。她是苦命人,我沒給她帶來福氣。日後,你和哥姐們一道多照料她吧!
第二樁:牌匾是我的祖爺爺在有頭臉人家幹活時,人家主人贈的,據說是當時有名的大文化人寫的,連祖爺爺也說不來名姓,是咱家最值錢的傳家寶。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拿去換錢。你保管好,傳下去。
第三樁:你忙於上學,木工手藝,我已傳給了你娘,她喜歡,肯吃苦,又靈巧,盡得真傳。木雕壁畫是難中之難,萬不要失傳。學校畢業後,你若感興趣的話,不妨在你娘那裡再把手藝接回來,傳下去。
我不識字,敬請學堂裡尹老師代書,手章為證!
沉默許久。
毛毛雙手把「馮木匠」牌匾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撲通一聲跪在了鵲二嬸的面前。
哀哀慟慟地放一聲「娘」!
然後又恭恭敬敬地補一聲「師父」!
……
土院裡老槐樹上一隻受驚了的野鵲子,抖擻幾下翅膀,「喳」一聲衝出院落,照直插向高空!
劉補明 山西省特級教師。山西省學科帶頭人,太原市名教師,太原市導師團導師,山西省首批正高級教師,太原市高中語文名師工作室主持人,承擔中青年教師培訓等任務。《山西晚報》、文源講壇、太原教育電視臺的特約撰稿人和主講人。60多篇教育教學論文發表在各級報刊,著有《快樂讀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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