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這部在今年北京國際電影節「女性之聲」單元展映的芬蘭影片——《海蓮娜:畫布人生》,「緩緩」二字比較恰當。
影片以催眠般的慢節奏講述了一位一度被遺忘的芬蘭國寶級畫家海蓮娜的故事。她的人生無大起伏,但一直是在夾縫中生存。母親的重男輕女、愛情的求而不得、女性的無言隱忍,一切都借光影音樂緩緩道來。
在這部電影中,海蓮娜畫了不少別人的肖像畫,但她的創作主要是為了審視自我。她一生循著受挫、釋懷、和解的軌跡,看似單調的經歷卻讓每一個人致鬱的同時被治癒,因為從她的故事中仿佛也看到了曾經或正在迷茫的自己。
對於女性主義的懷疑
故事開場,海蓮娜的一句話令人印象深刻,「她不是女畫家,她是畫家」,這也是整部電影中主角最直接表達女性主義的一句話。
既然是傳奇女性的傳記類電影,那么女權可能是當今比較具有吸引力的著眼點。但遺憾的是,在這部電影中海蓮娜並沒有很激進地表達對於母親和制度不公的憤怒,更多時候她的反抗寫在眼中,卻消極無奈地忍受不平等待遇。
和母親、弟弟一起用餐時,中年的海蓮娜將叉子伸向了盛著肉的盤子,母親對她說:「男人要先吃肉」。她滿眼憤恨地看向母親,但手上還是乖乖地放下了叉子,讓弟弟先吃。
經歷過不被人賞識後的沉澱,她迎來了展覽成功,海蓮娜得到了一大筆錢,而當時的規定是收入要歸家族繼承人所有。海蓮娜的弟弟想要把錢分給家族裡的人,她堅定地拒絕了,即使自己的決定並沒有帶給母親和弟弟觸動。母親說,她的做法會讓他們一家很難堪,並悄悄地拿走了海蓮娜的一幅畫。
海蓮娜是每個時代女性的縮影。女性意識覺醒雖是潮流,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僅限於個體思想啟蒙。我們明知重男輕女的不正當性,可是大部分人只能選擇屈從,因為大聲辯駁也無力得到理解與共識,憑一己之力無法在短時間內改變傳統的模式。
所以這部電影被放在「女性之聲」單元的原因,並不是在於它展現出女性強勢的一面,相反它以細流般的溫柔將女性的堅韌傳達給觀眾。
海蓮娜是有天賦的畫家,也是被框住的女性。她會一聲不吭地服從母親的命令洗碗、打掃房間,做一切女性該在家承擔的事務,而不管她再怎麼聽話,也得不到母親的青睞。
母親病入膏肓時,海蓮娜給她餵水,但她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兒子,海蓮娜的弟弟。不管她照顧了母親多久,終究還是逃不過偏愛的心痛與無助。
海蓮娜內心是矛盾的,她在母親的病床前默默啜泣。她和母親是兩座小島,永遠在爭吵,看到母親躺在床上艱難地呼吸著,即將回到屬於她自己的小島。海蓮娜還是無法確定,一直以來,母親和她的不和究竟是甜蜜的煩惱,還是相生相剋。
女性在追求平等的過程中,遇到的阻礙不止是來自於社會與歷史,還有紮根於家庭,存在於同性間的。
還好,海蓮娜沒有一直糾結於始於原生家庭的困擾,在母親去世後,她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作畫了。親情的不解和感情的困擾都會化作創作的動力與靈感,以另一種方式讓海蓮娜證明獨立女性的價值。
我想,這部電影想要激勵女性的,不是將「做自己」寫在臉上,將反叛化在行動中,海蓮娜這種看似被動非典型女權的方式,實則也是追求夢想與成功的途徑。
既然改變不了性別刻板印象,那只能認真做好自己正在做的事,用成果來發聲。
錯付的愛情
這部電影重點刻畫了海蓮娜和埃納爾被誤解的愛情。她以為自己付出得夠多就等於表達了愛,但是說不出口的喜歡就等於給兩人的未來判了死刑。
海蓮娜與母親在艾肯納斯隱居期間,遇到了比她年齡小19歲的埃納爾,他欣賞她的才華,希望有機會可以一起作畫。這是她人生中最美好也是最遺憾的一段時光。
海蓮娜對埃納爾產生好感後,她一廂情願拿出了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資助他去挪威遊歷,但在兩人分別時都沒有表明心意。海蓮娜可能天真地認為藝術上的心照不宣足可以延伸至愛情,可是她錯意了。
她一周寄了八封信後,等來的是一封道歉信和一張年輕女孩的照片,他告訴她,自己遇到了那個對的人,他們訂婚了。那一刻,海蓮娜崩潰了。她衝進了畫室,把筆具和顏料全都倒在了地上,胡亂地抹在自己的臉和衣服上,她失去了繼續畫畫的動力。
愛情受挫後,她得到的是母親的冷嘲熱諷,明明年齡懸殊的愛情就是沒有結果,小夥子還年輕,根本不會選擇已經衰老的海蓮娜。她對母親平靜卻忿恨地說,請她別再幹涉自己,否則母親將自食其果。
海蓮娜付出的真心全都變成了幻影,或者他們之間的感情本來就不是愛情呢?只是在那個瞬間,藝術的共鳴製造了愛的假象。
這件事對海蓮娜打擊很大,她住進了醫院。醫生對她的診斷是,心臟出了問題,心碎了。
萎靡了一段時間後,借著病房外搖曳的燈光,海蓮娜晚上悄悄地在白紙上素描。任何人都可以離開她,但是藝術不會。只要她還能畫,就能創造出奇蹟。
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影響有多大?要不然就用愛情把她打造成賢妻良母,要不然就用辜負來激發她的鬥志,讓她發現更強大的自我。這就是女性獨有的情感調節能力。
電影結尾處的文字說明,海蓮娜活到八十多歲,一生未婚。我想,不是海蓮娜不再相信愛情與婚姻了,而是她找到了讓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精彩,很舒服的藝術陪伴。
真正放下一段感情的表現是釋懷與理解。從感情失敗中走出來的海蓮娜沒有拒絕埃納爾的友誼,即使曾經他誤解了她的愛情。海蓮娜擁有的是寬廣的胸懷,重新作畫沉浸於藝術之中的她接納了那個情有可原的埃納爾和曾經傻乎乎的自己。
海蓮娜和埃納爾最後沒在一起,但是成為了非常親密的朋友。既然不能相愛,那就不要相見,他們用信件和明信片保持著聯絡。曾經她為埃納爾作了一幅半裸上身的畫像,再次見面時,他給海蓮娜寫了一本書。這是兩個人最好的結局,不是每一段愛情的結局都是幸福完美的,它存在多種可能性。
從畫中認識自己
海蓮娜在一個人畫畫時,畫布上方經常立著一面鏡子。她習慣於作畫的過程中時不時停下來審視自己,調整畫布上的她。在完成一幅畫後,她離開房間,總會在另一個房間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看自己作品中的人,她懷著複雜的心情在反覆揣摩自己的作品。
海蓮娜在布置展覽現場時,她對於作品上方櫻粉色帷幔所透出的自然光十分挑剔,她站在一眾作品的對面,讓當時還不太熟的埃納爾幫她調整帷幔,以用光襯託出畫作最完美的狀態。
很多畫家說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永遠是下一幅,海蓮娜也不例外,她害怕看到自己完成的作品,因為太過醜陋與拙劣。但是她不願直面自己的作品的原因是,不管多久重新看每幅肖像,都會將她拉回到作畫當時那個矛盾的心境。
人最不願面對的還是自己。
雖然海蓮娜畫過女權主義友人、小女孩、埃納爾、母親、鄰居的肖像,但是從每一個他人的畫作中,也能找到她自己。每一張沒有表露太多感情的臉,實則剖析了海蓮娜孤獨、憂鬱、疑惑的狀態。所以她的畫總是被淡淡的憂傷所籠罩。
海蓮娜這一生畫過最多的應該就是她自己,她也試圖通過凝視自畫像來看清內心,在畫布上記錄人生的點點滴滴。
她說:「我一直都在追尋人類深層次的內心世界,這些都是人們自我未發現的東西,在那裡,一切都仍是不被察覺的,而我們在那可以找到最偉大的發現。」
生活到處都是陷阱,她看到的是怎樣的自己?
海蓮娜在最後獨白道:「夢想與時間手牽手消失在地平線,我們忘記了一生要追求的目標,最後只剩下白紙。」
影片以今天美術館裡海蓮娜的作品回顧為結尾,我們看到了1945年她為自己創作的最後一幅自畫像。寡淡的色彩,粗曠的線條,模糊不清的五官,實在看不出她對當時自己的狀態十分滿意,倒是沿用了她「死氣沉沉」的一貫畫風。
也許這就是一種接納,她與自己和解的結果就是回到本來的模樣,接受最醜陋的自己。外表風華不再沒關係,至少那顆心還是質樸如初,這是一位藝術家的赤誠,也是這部影片打動人心的地方。
看完這部電影後,心中有壓抑也有感動。海蓮娜一生都鬱鬱寡歡,她和埃納爾的那段感情可能是家庭與社會囚住她殼子裂縫中透出的陽光,雖短暫但也足以點亮她的人生。
她留下的畫也許就是自我懷疑,反覆療愈的證據。跨越時空,她在藝術領域中對自我的探尋展現出了女性的智慧與情感的饋贈,希望她的故事能鼓勵每一位內心掙扎但不輕言放棄夢想的女性。
文 | Thallo
圖 | 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