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蔣苡芯 新周刊
2019 年4月,演員、作家、編劇吳沚默。她已過而立之年,擁有很多身份,並在每一個身份之間切換,努力尋求著平衡,尋找著「不認命」的理由。/ 由被訪者供圖
已過而立之年的吳沚默在香港娛樂圈中闖過迷霧與風暴,被標記了多種身份——演員、編劇、主持人、作家,即便如此,她還是將自己與過去做了「切割」,歸零並重新出發。
編劇、作家、TVB演員、主持人……演藝圈內,將這幾個身份集於一身意味著除了有顏值,還得有實力。
光鮮的背後,或許經歷了更多現實中的迷茫與默默無聞的付出。7年時間,內地女孩吳沚默獨自漂泊在香港,將這些身份一一拿起,再一一放下。她「試圖努力去穿過、闖過層層風暴、迷霧,找到一個堅強生存著的自己」。
她在TVB出演過的角色有上百個,與王祖藍、黃宗澤、劉心悠、惠英紅等演過對手戲,但她仍笑稱自己是不紅的「十八線小演員」。這些年,吳沚默見證著TVB的沒落,她寫出的很多劇本如那些默默無聞的角色般被覆蓋、淹沒。
這兩年,她寫了一本名為《風暴來的那一天》的小說。隨著小說上市,更多的人開始用吳沚默的每個身份去解讀她。在與她的交談中,能感覺到,這個30歲、看似仍「不溫不火」的女孩,已不再囿於每個身份的角色設定和遊戲規則。
隨著筆下故事的完結,她問自己:「我把過去的『我』殺掉了,剩下的這個『我』會變得更好吧?」問題的答案,「剩下」的那個吳沚默是知道的。
找到一個釋放的出口「ONE·一個」主編李瀟第一次看到《風暴來的那一天》時的感覺是:「這真的是一個女演員寫的嗎?」
以往,李瀟看其他文學作品時,習慣從故事中抽離,以編者的角度去判斷其寫作邏輯的嚴謹性及筆法的運用。「然而這本書仍能把我帶到那個世界,與主人公甚至裡面的幾代人產生共情。」李瀟說。
《風暴來的那一天》以女演員辜心潔的故事切入,一家三代女性的命運隨之相繼展開。
小說《風暴來的那一天》封面。
讀者與之產生了共鳴——「完全想像不到,演員可以將小說寫得這麼好。」「撲面而來的不是想像中的香港現代、潮流的生活日常,反而是濃濃的內地三線城市和鄉村的氣味,各種物件、稱謂等都游離於國際化大都市。」
隨著年紀漸長,吳沚默越發覺得,身邊的老一輩人身上被壓著、封存著許多故事,不為外人所知,便會成為永遠的遺憾,「比如我媽媽」。
吳沚默的母親是一位醫護人員,每天在實驗室中重複著同樣的工作。一次,她看到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時髦、很潮。但在我成長過程中,她總是那麼樸素。老了以後,她又開始浮誇地穿紅戴綠」。
這是女性天性 「從釋放到壓抑再到釋放」的過程——吳沚默想給這種釋放尋找一個出口。
於是,小說中,每個人看似都存在著惡意,為了自己的幸福不斷傷害別人,但最終發現,大家都是受害者,都在傾盡全力保護內心最珍視的人與事。父母與子女間的愛、姐妹間的愛、自我之愛,深深地系住每一個人,從而讓陪伴、守護、奉獻、犧牲不斷上演。
李瀟理解吳沚默想表達的含義。她認為,每個女性都有脆弱的、讓人心疼的一面,但同時又有非常堅強的一面。「小說人物的瘋狂舉動,都是因為她們過于堅強,必須自我保護,讓自己過得下去,跨過心裡那道坎。」李瀟這樣評價。
「恭喜你,開始貧窮生活」吳沚默似乎一直在奔跑。李瀟覺得,吳沚默一個人似乎活出了其他人5倍的量,「她同時在拍戲、寫劇本、創作小說」。
但在這條跑道上,隨處可見的障礙,都需要自己去跨越。
「第一次工作經歷成為我很久都過不去的坎。」2011年從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畢業後,吳沚默進入一家影視製作公司擔任編劇,老闆是一位資深編審。
在公司待了大概3個月,老闆聽說吳沚默獲得香港青年文學獎,並在大學畢業以前已屢獲這一獎項,便將其叫到辦公室,「你要努力加油啊」。那天她得到了很多讚美和鼓勵,但在翌日,居然收到了被辭退的通知,以及不足4000港元的工資。
2018 年,吳沚默在醫療劇《白色強人》中飾演急診室護士韋文意。拍戲時,她總會在口袋裡裝幾塊糖,為角色增添一些感性溫柔的力量。圖/由被訪者提供
「我當時很迷茫,已經願意接受那麼少的工資了,為什麼還要炒了我?」直到幾個月後,一位前同事告訴她:「你去他辦公室時,穿了一條短褲,讓他很不高興。」
當時,吳沚默住在香港沙田區大圍一棟破舊的唐樓裡。她和3個女孩合住60平方米的出租房,她的房間最小,不足10平方米。差不多半年的時間,每天舍友去上班,只剩她一個人時,慌張和孤獨感頓時襲來。大圍附近有條城門河,有時壓力實在大,她就去河邊跑步,甚至淋著雨跑。
現在想來,吳沚默覺得,這樣的職場歧視或許很多女孩都碰到過,但對於當時22歲的她來說,這件事給她的困擾足夠大:「你會懷疑自己的能力,覺得自己是不是根本寫不了東西、做不了編劇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吳沚默碰到了演員王祖藍。
2012年,王祖藍主演並擔任編劇的電視劇《老表,你好嘢!》正在籌備,該劇以輕喜劇的方式呈現香港和內地的文化生活風貌。經朋友介紹,王祖藍認識了吳沚默,並看中她自小在內地的生活經驗,邀請她一起創作劇本。王祖藍還建議吳沚默報名參加TVB藝員訓練班——它一度是培育港星的搖籃,被譽為「香港明星的黃埔軍校」,劉德華、梁家輝、梁朝偉、周星馳、林峰、吳卓羲等人都由此出道。
《老表,你好嘢!》中吳沚默是編劇之一。/ 豆瓣
吳沚默抱著試試的心態參加了面試,被錄取為TVB第26期藝員訓練班的一員。當年,2000多個報名者最終入選了30人。
接到入選通知那天,吳沚默給王祖藍打了個電話,「我被錄取了耶」。王祖藍回復的第一句話就是:「恭喜你,開始貧窮生活。」緣由是:幾乎每一位新人演員,都要從龍套做起。
於是,吳沚默整整一年都在飾演路人、客人、模特兒、記者、女主播、孕婦。
為角色找到一個支點第一個角色,來得有些出乎意料。
見過吳沚默的人,都用「好看」來形容她,香港媒體更是不吝用「美過女主」來讚美她。2013年,《老表,你好嘢!》第二部《老表,你好hea!》開拍,王祖藍原本想邀請吳沚默出演他劇中角色的美女秘書。「因為他覺得我第一次演戲,如果他在,我會比較安心。」吳沚默說。但就在開拍前,劇組突然讓她飾演烏笄。
烏笄,是個實實在在的醜女,而這是她的第一個角色。
起初,吳沚默心裡有些抗拒:「每個演員剛出道,肯定想呈現漂亮的模樣,哪有一來就演丑角,而且真的很醜。」定妝那天,場務催了很多次:「下一場,吳沚默準備!」她看著鏡中那張眉毛粗大、滿臉痦子、牙齒暗黃的臉,只有一個念頭,「躲起來」。
那是個需要撒歡放開演的角色,與性格沉穩、安靜的吳沚默形成強烈對比。咬著後槽牙,她努著勁走出化妝間,心裡默念道:「吳沚默你可以的,你要加油。」
吳沚默決定把醜女烏笄當成一個小孩去演。「因為小孩是最純粹、毫無章法的。小孩表現出來的不一定是幼稚,有時會是一種直接和渴望,他們擁有拋卻世俗枷鎖的天真與熱烈。」於是,觀眾看到了《老表,你好hea!》中毫無包袱、搞笑的烏笄。
演繹和自己性格衝突的角色,是演員的必修課。/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近些年來,雖然表演經驗日漸豐富,但「把心中的小朋友放出來」的表演習慣,吳沚默保留至今。某種程度上,這也源於常年寫作和閱讀帶來的思考,她熱衷於關注人性的建立。
「每個角色的人設之所以成立,無論善良邪惡,一定與其幼時的成長經歷息息相關。」飾演反派時,她會想像在其幼年是否有被欺負、被奪去權利的經歷,以及這些經歷帶來的屈辱和陰影。
她還擅長給角色找到一個支點。在律政劇《四個女仔三個Bar》中,吳沚默飾演因精神受到困擾,最終自殺身亡的女大學生李丹。這是一個有些歇斯底裡的角色,為了拿到獎學金,謊稱雙親去世,因習作成績被老師評為不合格,便誣告其對她進行性騷擾。
為能儘快地入戲出戲,吳沚默選擇戴一個玉鐲:玉鐲對於李丹來說有重要隱喻,在她的臆想中,她被侵犯時,那隻玉鐲被撞擊得陣陣作響;每天收工後,脫下玉鐲,吳沚默就能儘快回到屬於吳沚默的狀態。
在TVB工作,大部分演員不能選擇角色大小,也不能決定戲份多少。同為TVB演員的蔡潔有時會覺得,「沚默對拿到手的每個角色,有著自己的倔強」。
《白色強人》片場合影。/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2018年,吳沚默在醫療劇《白色強人》中飾演急診室護士韋文意。「看到劇本你會覺得這是最沒個性的角色,一直在幹活,沒有存在感。」吳沚默想,現實生活中,香港公立醫院的護士大多嚴肅、強勢,「但護士每天面對那麼多的生老病死,是否可以為她增加一些感性、溫柔的力量」?
有一場急救滿身是血的小朋友的戲,雖然鏡頭沒有給到她,更沒有臉部大特寫,但她的眼淚一直往下滴,「當時你看著那個小朋友,是真的心痛」。
吳沚默還在護士服口袋放了幾塊糖。她設想,小朋友生病不肯打針時,可以拿糖去哄他;當自己工作很累、低血糖時,吃糖可以緩衝。「這是我對角色的一種信仰,我不會刻意去和導演說自己做了這些設計,自己知道就好。」吳沚默說。
最好的人應該有的樣子正是拍《白色強人》的間隙,吳沚默在片場寫了《風暴來的那一天》。書中的開頭映照了她當時的境況。「作為一個29歲仍沒有代表作的女演員,我基本上也沒有了什麼走紅的可能……經紀人似乎已經放棄了我,從她半年沒有給我發任何通告就能看出來。」
「這是個讓女演員尷尬的年紀,身邊的姑娘不是嫁人『上岸』,就是已經有了很好的事業,或者至少在靜好歲月中自得其樂。」但吳沚默不是。
有些時日,她會覺得自己「再也挨不下去」 。有段「不知道下一部戲什麼時候拍、下一個劇本會不會黃」的時間,她常跑去海邊坐著,看著周圍都是鍛鍊身體的大爺大媽,吳沚默心想:「我到底怎麼走到了這一步?我一個適齡女青年為何會在這裡沒事幹?」
就在前不久,進入TVB的第七年,藝人經紀部負責人找她談話, 「大概因為我做不夠上年的KPI,所以今年不能如約加薪」。吳沚默知道,「TVB這家夢工廠現在很難,演員們更難」。
TVB一共有五間戲劇攝影棚,在吳沚默剛入行那會兒,所有攝影棚幾乎每天24小時運作。「夜晚的化妝間走廊可熱鬧了,什麼明星在那都不是明星,而是一塊聊天的大哥、大姐。」 吳沚默說,那裡不流行叫「老師」,而是稱「肥佬黎」「大頭文」「麥包」「Vincent」……場內經理一開麥克風喊人,每個人都得立刻跑過去。
而如今,五個棚僅有三個在運作。吳沚默有時會去另外兩個棚轉轉,「裡面空蕩蕩的,像個虛幻的空間、無人的舞臺,挺寂寞的」 。有時候,夜間化妝室裡只有她和另兩個演員在候場,三個人大眼瞪小眼,默默把電視機開到最大聲,讓聲音填滿寂靜。
在片場的吳沚默。/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拍戲間隙,吳沚默從未停下劇本創作,屢屢碰壁是常態。有段時間,她和同為編劇的好友梁詩韻被兩個投資人喊去給一部戲的劇本大綱「救火」,緣由是投資人覺得「原劇本的大綱寫得太差」。
梁詩韻說:「幾番溝通後發現,我們跟投資人理念不合。他們想把很多愛情電影的成功點融到一部電影中,但這樣是做不出好電影的。」最終,兩人婉拒了這次合作。
寫了很多劇本大綱卻石沉大海、很多項目尾款遲遲不到、演了很多不太重要的角色……吳沚默有時也會想,自己到底要不要「認命」?
前不久,吳沚默在讀小說《慶餘年》,她喜歡主人公想改變世界的念頭。她想,也許內心的另一個自己也喜歡擁有這樣的人生,風風火火、渾身是勁,即使現狀再灰暗,也總是相信能夠到達彼岸,未來會有光。於是,那個「自己」告訴吳沚默:「等等看吧,爬起來去試戲,爬起來去海邊騎單車,爬起來去做些什麼。」
在多次撕扯與掙扎間,她選擇了相信一件事:體內的細胞每過7年會完成更新。《風暴來的那一天》中,辜心潔死於29歲,剛滿30歲的吳沚默覺得,現在的自己有種要歸零、重新開始「打怪」的感覺。
「人間痛苦萬萬種,誰都佔幾樣。不自憐但悲憫,溫柔且勇敢,可能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人應該有的樣子。」/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在後記中,吳沚默寫道:「是迷茫在給我指示方向,是切實地摸索和碰壁,誠實地獨處,寂寞和自省在給我力量……當你回溯、剖析,才發現成長的路上有很多曾經不懂的密碼,現在突然破譯了。自己是怎麼走到了今天,也突然明白了。梳理的過程是有點折騰,但就像河流總有源頭,此時此刻也總有來處。」
「人間痛苦萬萬種,誰都佔幾樣。不自憐但悲憫,溫柔且勇敢,可能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人應該有的樣子。」吳沚默如是說。
✎作者 | 蔣苡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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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TVB演員吳沚默:30歲「殺掉自己」,重新歸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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