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獲中國文聯、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舉辦的第三屆「啄木鳥杯」中國文藝評論年度優秀作品。
作為整個劇種的代名詞,越劇《紅樓夢》承載著無數觀眾美好的記憶,這部被譽為史上最成功的《紅樓夢》舞臺作品,至今常演不衰。上海越劇院在經典版本的基礎上推出了《紅樓•音越劇場》,以音越劇場的形式與觀眾見面。
這部脫胎於經典版《紅樓夢》的作品,文本結構上繼承了經典版的模式,全劇以寶黛愛情為主題,用歌隊吟唱《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開篇,中間部分延續原作黛玉進府、讀西廂、遊園葬花、獻策、焚稿、金玉良緣、哭靈的線性敘述並做適當剪裁,尾聲在歌隊「我所居兮,青埂之峰」的吟唱中引出寶玉出走作結。
舞臺呈現上,在保留原作基本框架和耳熟能詳的唱腔基礎之上,該劇借鑑了音樂劇的表現方式,嘗試以音樂為主導,力圖重新構建一個紅樓當代舞臺樣式。其中頭尾兩首紅樓詞,及中間兩處《枉凝眉》音樂的運用,增加了該劇 「夢」的意境——這齣悲金悼玉的夢,給觀眾做好了結局為悲劇的心理預設,並隨著劇情和音樂的發展,營造出了一場悲悽無奈而又綿長悠遠的幻夢。
在《紅樓•音越劇場》中,音樂的創新確是一大亮點。
傳統戲曲中音樂主要以唱腔伴奏為主,唱腔起音樂起,唱腔落則音樂停,念白多不用音樂襯託。但在這部混合了音樂劇元素的「混血兒」音越劇場中,音樂不僅為唱腔、念白服務,更在重點場次和各場次銜接之處著力,在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同時,延伸出無盡的韻味與想像空間。
其敘述性強烈的音樂特徵,拓寬了主演的表演空間,如寶黛初見唱完「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後,刪去了越劇中賈母等人的後續表演,改用音樂加寶黛復唱該唱腔片段變形體,後接歌隊吟唱《枉凝眉》。在「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的音樂中演員將寶黛從初見的羞澀,到慢慢熟悉後兩小無猜的日常情態再現,這不僅交待了劇情,也迅速完成人物性格的初步塑造。與此同時,舞臺上二人對視、欲說還羞、牽手同看等諸多細節所透露出的喜悅,與歌隊唱詞中意蘊之悲形成了鮮明對比,將觀眾帶入情境。
同樣的表現手法,葬花中也有體現:和經典版痴愣的寶玉誤將襲人當作黛玉表白心跡,覺察後羞愧掩面不同,音越劇場版寶玉唱完一段「想當初」,後接悠揚抒情的音樂。在音樂的烘託中黛玉為寶玉拭淚、對望、扛起花鋤徐行離開、寶玉緊隨其後、二人慾言又止、寶玉快步想要追問、黛玉回眸點頭以示心意、寶玉領悟而心滿意足,整個表演過程一氣呵成,不用一句唱腔、念白,二人的情感、內心節奏隨音樂變化而變化,這種留白式的處理既有戲曲的節奏,又使人物情緒剛好和在音樂的節拍中,舞臺上寶黛的萬千情思隨音樂幽幽道來,無聲(唱腔、念白)的戲劇情境留給了觀眾更多咂摸、回味的餘地。
在以音樂引領劇情發展的過程中,歌隊也令人記憶深刻。
對比首演版歌隊只單純作為幕前合唱,此次演出版本其參與度得到了更多的提升:如開篇和笞寶玉時,歌隊立在高臺上,以吟唱的方式交待劇情;葬花後又化身劇中人物,以丫鬟的身份對寶玉不合禮教的頑劣行徑悄悄議論;尾聲時歌隊充當了太虛幻境中的仙子,點破痴迷的寶玉;其餘時間或幕後或臺前,歌隊又回歸了傳統的人聲合唱伴奏。通過這樣多角度多方位的演繹,使劇中富有越劇風味的唱腔與現代風格的音樂緊密結合,共同構成了一個相對完整且連續的戲劇結構。
然而,儘管這一版本的《紅樓•音越劇場》體現出了探索和創新的追求,卻似乎仍讓人有一種不夠滿足的感覺,同時也讓人對整個劇目的定位心生疑惑:它是戲呢,還是音樂劇?
與上一版《紅樓•音越劇場》相比,修改後的版本實際上定位已相對明晰:銜接在經典唱腔之後及部分過場戲的音樂部分有了新發展,新的音樂為歌隊、演員開闢了表演的新空間,新的表演也構成了更有深度的戲劇情境,這些「新」讓這部作品看上去更像是一部形式相對新穎、表演有亮點的戲曲作品。
而也正是因為其中「戲」地位的突出,讓觀眾有了「這戲蠻好看」的觀後感,而對音樂部分的新形式和新嘗試的關注和討論卻不多,這部打著「劇場+樂坊」名號的作品,實則更偏向純粹的輕盈小巧版的越劇《紅樓夢》。於是,坐在舞臺中央的全民樂編制樂隊,也被某些觀眾直言「舞臺上人太多,影響了看演員表演」。
這樣的結果,是否意味著打造類音樂劇的戲曲新形式並未達到預期目的?
其實不然。在不斷探索的過程中,音樂還是有很多閃光點的,其中最具吸引力的部分如寶黛初見、讀西廂、葬花、寶玉出走等情節的處理,恰好是音樂能動性最突出的地方。這些由全新音樂所賦予的舞臺新體驗,強化並擴大了劇目抒情性的發揮,給予了整部作品重塑風格的可能。只是可能在舞臺呈現上,以演員為中心的戲曲表演樣式,「迷惑」了大多數的觀眾,讓他們忽視了一個關鍵點——是音樂與表演的相輔相成、相互交融,才造就了這樣渾然一體的舞臺呈現。
那麼有沒有更好的方式可以改善這一現狀呢?作為紅樓系列新產品,戴著經典版《紅樓夢》的「鐐銬」進行創作的主創們,在破與不破之間是否被牢牢禁錮?是不是音越劇場版就必須十足像經典?是不是如果過多地拋棄原有基石進行創新,就會有不敬畏經典的嫌疑?反之,如果完全在原作基礎上敲敲打打,做一些小修小改,那麼該作品「新」的意義又何在呢?
確實,想要對經典作品進行大刀闊斧的完全解構,隨之再進行重新結構,對於一個將《紅樓夢》演到極致的院團來說實屬不易。但時代在發展,觀眾的審美也在發展,想要打造屬於新時代的精品,不斷地嘗試和提高是必不可少的。回顧上海越劇院《紅樓夢》《西廂記》《梁山伯與祝英臺》《祥林嫂》這樣的經典作品,每一部都是當時的主創和藝術家們在一次次的打磨和提高中才最終奠定其藝術地位的。令人欣慰的是,在今天的《紅樓•音越劇場》身上,我們看到了當代上越人那種勇於嘗試、力求精品的精神力量,他們在思考,也在不斷努力,他們想要賦予這部音越劇場更多的新意。
但想要突破與重立,放開文本上的束手束腳也許是要跨出的第一步。現在的版本,應該說是經典版的剪裁和再度拼接,如將不肖種種一場裡寶釵和寶玉關於仕途經濟的矛盾與寶玉黛玉讀西廂後合併為一場、黛玉焚稿和金玉良緣交叉為同一冷熱場處理等,全劇中除序曲和尾聲,基本沒有新的情節設計。
除此之外,出於對整部作品體量的考慮,音越劇場版甚至去掉了識金鎖、試玉、洩密等場次,而這些看似過場戲的場次在寶黛愛情發展中是有非常重要作用的,如識金鎖中黛玉表現出對愛情專一的要求,側面反映了她對寶玉的十分在意;試玉中寶玉癲狂的舉動是他對黛玉愛之深的最佳例證;洩密更是黛玉感知愛情破滅因而導致她死亡的導火索。這些場次的缺失,導致了《紅樓•音越劇場》劇情方面的不完整,而這樣的不完整也讓觀眾有了不過癮的感覺。
如果將以上所有場次照搬過來,是否就合適了呢?那樣的話,音越劇場版會不會完全回歸到了經典版本?有沒有存在另一種可能的方式,代替這些場次卻敷演出完整的寶黛愛情發展歷程?
有,或仍可嘗試用音樂來解決這一問題。縱觀全劇,既然冠以「音」越劇場,既然音樂在其他場次中有著不俗的表現,那麼為什麼不能更多地調動其能動性,適當添加一些抒情性、敘事性的場景,並用全新的音樂段落來演繹呢?
正如現在這個修改版中,寶黛初見後《枉凝眉》音樂的運用,將二人兩小無猜的情景集中表現出來。另如笞寶玉前歌隊新加的一段敘述性曲子,利用化身為丫鬟的歌隊在最短的時間內,從側麵塑造了一個乖張叛逆的寶玉形象;再如葬花後的音樂通過演員細膩的表演,將寶黛心領神會的知音之愛迅速勾勒出來。如果能從電影版或舞臺原作、甚至《紅樓夢》原著中再篩選出一些關目,加以類似上述片段的舞臺處理,那麼即便不要識金鎖、試玉或者洩密等的設置,是不是整體上也會更完整一些?同時,這些新塊面的加入,也將大大發揮音樂的能動作用,使其和表演、舞美等其他舞臺要素更好地融合在一起,既不顯得突兀也不容被忽視,而是帶給觀眾更完整、更富有意味的觀演體驗。並且,從目前90分鐘的時長來看,似乎也是完全有空間可以去做這樣的事情的。
除音樂外,此次修改版的《紅樓•音越劇場》在演員及舞美上也頗有亮點。
演員陣容上,上海越劇院大膽啟用了新人,全劇中心人物賈寶玉由今年剛畢業的徐派小生王婉娜飾演,李旭丹的林黛玉則別有一種風骨。兩人青春正當年,表演上又十分默契,為觀眾呈現出了一副美好的風貌韻致。
去除了繁雜的多媒體設置,舞美方面的返璞歸真也讓人耳目一新。與傳統越劇寫實與寫意相結合的舞美設計理念有別,音越劇場版更偏向寫意風,簡約、淡雅,古樸中透露著現代氣息,在整體保留越劇唯美風格的同時,又符合其中「音樂劇」元素的定位。演出中,當序幕音樂起紗幕拉開,到葬花時疏落的飄花與哭靈漫天的飛雪,至尾聲時寶玉出走,紗幕又緩緩降下,在視覺觀感和心理體驗中營造了一種紅塵夢碎的幻滅感,那種歷經繁華又歸於空的寂滅和悽惶,與音樂和演員的表演一起發力,直擊觀眾心靈。
但令人遺憾的是,服裝設計並沒有為該劇加分。其中賈寶玉通靈寶玉上玫紅色的穗子與深紫色的腰箍、粉紫色服裝的搭配,王夫人的服裝顏色以墨綠和亮紫搭配,以及王熙鳳裙擺的正黃色等,都不符合人物的身份,建議設計人員在整體風格和配色再下些功夫,好好調整一番。
一個新產品的出現,體現了當代戲曲人致敬經典、探索創新、貼近時代的精神追求。儘管探索的道路上存在困難,但希望上越能將該劇繼續打磨、不斷提高。
【原文刊登於《上海戲劇》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