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靜
父親走了三年多了,母親一個人住在老宅。大哥已是知天命的年紀了,老宅比大哥還要長三歲。雖是幾經修補,可是馬褂改不成西裝。三間正屋本是茅草(麥秸和蒿草混合)土牆,堂屋鍋屋兼用的,屋內的大梁、檁棒都是黑的。後來在西邊蓋了兩間鍋屋。大姐 「隨軍」後,其家的新家具美化充實了老宅的內容,我從縣城搬家後,不鏽鋼的防盜門淘汰了老宅的雙扇的老木門。風雨雪霜肆虐下的茅草無力承擔遮風擋雨的責任,白瓦被推上了屋頂。父親和母親像燕子壘窩一樣理整了三套宅院,貼上了大紅的雙喜,三個兒子家住著。父親和母親又幫大哥裝修了兩套宅院,貼上了大紅的雙喜,兩個孫子家住著。
父母在老宅裡養育了三兒兩女,父親走後,母親一個人住在老宅。
前幾日回老家送中秋禮,走過街口高大嶄新的平房,就看到了魂牽夢繞的老宅。搶先映入眼帘的是胡同裡盛開的鮮花:玫紅色的大朵小朵的菊花和粉紅色的小朵小朵的粉豆。母親的胡同裡開滿了菊花!母親不知道陶淵明獨愛菊,不會吟「採菊東籬下」;母親看到菊花不曾吹落北風中,卻不會誦「寧可枝頭抱香死」。母親認識的字不會超過十個,母親栽菊花只是它的尋常見、好養活。看著「兩岸花開」,我對身邊的女兒說:「恁姥姥是個心裡開花的人。」女兒微微一笑,稍頃,女兒說:「姥姥是個熱愛生活的人。」
是的,母親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即使在那些貧窮艱難的歲月。
在那段貧窮勞苦的日子裡,白天母親作為生產隊的社員,要出工勞動;晚上母親要漿洗縫補,兒子們爬樹掙開了的褲襠、父親推車子磨破了的鞋底。每晚昏黃的煤油燈下(後來是15瓦的燈泡),我們寫作業,母親忙著穿針引線,不時地將針尖在頭皮上蹭幾下。一日三餐要母親操勞,奶奶的「御膳」要用心打理。雞狗鵝鴨要母親餵養,每次母親從地裡勞作回來,不等母親開院子的大門,雞呀,鴨呀就咕咕咕、啊啊啊的叫喚著擁到門口,母親開門進來,它們更是親熱地、肆無忌憚地圍著母親叫喚,母親走到哪它們緊緊相隨,母親把勞作歇息時薅的嫩嫩的青草往遠處一撇,它們就興奮地追隨而去,一會兒沒嚼到美食的雞民們又咕咕咕地尋找母親,母親也從屋裡抓出一把雞食,往南牆根拋灑,雞民們歡呼而去。母親就忙著洗手做飯。勞苦的日子裡,母親依然有養花的心情。
小時候,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雞刨豬拱的農舍,地面上哪裡會有花草的樂土?愛養花愛生活的人家就把花圃開在豬窩的上面,所謂靠山吃山,豬舍是青石搭的,泥巴嵌縫。所謂的花盆無非是少邊無沿、裂縫殘疾的泥盆瓦罐,或者是幾乎要爛掉的筐頭、提籃。花的品種不多,更不會名貴。最常見的是,螞蟻菜、步步高、臭滿園(又名雞蛋黃,花色像極了雞蛋黃,聞起來很臭)、菊花、粉豆(種子是個黑豆豆,像個極微型的地雷,粉豆花又名地雷花)等,最不用人伺候的就是長在牆頭上的能看家護院的仙人掌,它開著嫩黃嫩黃的花朵,那花瓣薄的吹彈即破的嬌模樣,不敢去採摘,不單因為它的刺。後來讀《紅樓夢》裡「興兒搖手道:不是那麼不敢出氣兒,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這段文字時,總想起小時候看仙人掌花兒的那種喜悅和小心。
春天裡那個百花開,我家桌上有花聞。一到花開的季節,堂屋的條桌總有一瓶或幾瓶的花兒。花瓶一般是父親過年待客時才喝的莒南老白乾的酒瓶(父親平日有酒喝的時候,喝的也是散酒。等我畢業賺錢了,父親常年有酒喝了,可是父親還是不貪杯,父親的酒,每次只喝一小盅——三錢。)花兒主要是從山上、田野裡採來的白色的山李子花,紫色的小能人(花苞甚小,可以立於掌心);也有院裡開的梔子花、月季花;偶爾也有小弟折來的杏花、梨花。花兒蔫了,就換新的。在我家堂屋的花兒開的落的都消失在歲月的河,最讓我難忘的是 「開在」我家大鏡框上的野薔薇。
當時新婚人家都有那種鏡面印花的穿衣鏡,寬約四十公分,長約60公分。家裡孩子少經濟稍微寬裕點的也有買了趕時髦的。我家的大鏡子是「自家做的」,鏡面是父親從朱蘆鎮的合作社裡割的,用稻草包著邊,用草繩捆著,放在腋下、抱在胸前運回來的。鏡框是木匠大伯父(大哥的乾爹)做的,用老綠的漆漆過,用桐油油過。大伯父笑著用小洋釘子小心地鑲好,小心地掛在堂屋條桌的西側,高於桌面30公分的樣子。
野薔薇的花是那種很小的單瓣花,白色的,粉紅的,有著甜甜的一小攢嫩黃的花蕊。
在歇工的時候,母親用她那粗糙的手 「剪」來的是一長段的花藤,濃密的小綠葉間點綴著笑臉一樣的花兒,愛死個人。「摘得野薔薇。遊蜂相趁歸。」可以想像母親臉上的歡欣。母親把那一段段藤蔓小心地戴在了大鏡子上,就是一頂美麗的花冠。現在某些小女孩頭上張揚美麗的髮夾怎及其萬分之一。那個春天,鬧饑荒。胡同裡的大奶奶家,是我小時候最經常去的人家,我母親經常和大奶奶在一起咕嘰咕嘰的推讓十幾個煎餅或一瓢苞米。他們有四個兒子兩個閨女,二叔在遠方當兵,其他三個叔叔和大姑都是生產隊的「壯勞力」,他們家的晚飯經常只是一鍋苞米稀粥,能照人影的那種,一個小蝶放在桌子中央,裡面是辣菜疙瘩切成的絲,還很白,顯然是新的,還沒醃好。大爺爺坐在鍋門口,碗放在鍋臺上,大奶奶靠著炕沿,餘光掃著一家人的飯碗,誰的碗見底了,就給添上,添到兩碗時,稀粥就到鍋底了。我家雖然沒有挨餓,有時桌子上也會沒有乾糧(煎餅、餅子、鍋貼),這個時候,鍋裡的定會有地瓜、瓜幹之類的「硬飯」。大爺爺家喝稀粥的場景一直在我記憶的深處,它會在某個時刻突然冒出來造訪我日漸迷茫麻木的心。也就是在那個春天,母親的野薔薇開在我家的堂屋,開在我幼稚的童年,開在我今生的歲月裡。
我們回家的日子,對於母親來說就是盛大的節日,母親總要殺雞燉魚的張羅八個菜,全家人二十多口子開兩桌。就要開席的時候,一直忙碌的母親一轉眼不見了,一家人正著急,母親端著一個大空碗回來了,嗨,我們早該想到,母親給大奶奶送「好飯」去了,這次送了一碗粉條雞,一個饅頭。快九十歲的大奶奶有些痴呆了,大爺爺已經駕西。大奶奶就由幾個兒子家送飯吃。有時候那些「貴兒孫」們會「多忘事」。母親會悄悄地接濟那個她喊了大半個世紀的「大嬸子」。
我的母親認識的字不超過十個,有三個是父親的名字、有三個是自己的名字。母親不知道「花」怎麼寫怎麼畫,母親的 「花」開在心裡。
時光不居,歲月的齒輪不緊不慢地打磨著生活。我的老家被劃為「臨港經濟開發區」,又被取消了「行政職能」。最近一次回家是2020年4月16號,我家的老屋已經被推為平地,種上了黃豆。母親說只管先撒上種子,能不能收,那是天意。誰也說不準何時就要蓋樓啊。母親已於2016年春節搬進了新居,一套七十多平米的兩居室,家具家電都是新的。左右鄰居是「共產黨員之家」(大隊部)和「安全監控室」(兼著退役軍人事務部)。我和老媽戲言:你可是住在衙門裡哈。老媽笑曰,衙門裡的事不歸我管,衙門口的衛生是由我負責。樓區是沒有物業的,老媽主動打掃衛生的理由:實在看不下去了,不掃掃拖拖,心裡不亮堂!
前年母親把櫻桃園分給了三個兒子家打理後,就開始四處「圈地」,樓東邊刨了巴掌大的一塊種高粱,母親用麻線將高粱杆(俗稱桯子)編起來的蓋頂子,已經分到了兒子女兒孫子的家裡。分給我家兩個且囑咐道:小的放餃子,大的放饅頭。老家南鄰二叔家跟著兒子進城了,二嬸把宅基地的臨時使用權給了我母親。母親把它整飭成菜園,菠菜白菜蘿蔔芸豆豆莢蔥蒜等按時令登場。大伯家的老宅地翻了種地瓜、種玉米。當然,翻地這樣的重活有兒子們幫著。母親說不能太閒了,閒著喘氣不通暢!不如出去刨地薅草、挑水澆園。去年過冬的大白菜,因為澆水過足爛了根;今年開春剛刨好的一小塊地,沒幾天被圈進了施工的大院裡。我安慰母親挑水、刨地權當健身了哈。母親說那是國家的事,咱得聽。母親把菜園裡最鮮嫩的蔬菜送給她的重孫子們,母親的三個孫子已經生了五個喊她老奶奶的重孫了,這是母親最大的驕傲,母親幾乎每天都要去看看她的小心肝寶貝們,心滿意足!母親還是那麼喜歡養花,陽臺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吊蘭,長壽花,胖娃娃,蟹爪蓮,水仙等。母親靠山路的櫻桃園的籬笆,是野薔薇和花椒樹編織成的。我的農民母親也是有榮譽稱號的,奶奶在的時候,母親多次被推薦為「好兒媳」;有了兒媳之後,母親多次被村裡區裡舉薦為「好婆婆」。並於2020年獲得榮譽證書。
每次回家陪母親聊天,都是溫暖的,新鮮的。母親跟我聊感恩,前年母親傷了腳,在縣醫院住院的那段日子裡,李家門裡我六叔家的在醫院裡當護士長的三弟妹,對她是多麼地照顧;住在縣城的大伯家的堂哥堂嫂,像孝順自己的老人一樣給她送飯、陪她拉呱。母親跟我聊行善,村子裡來了一個找不到家的「女憨子」,衣衫面容邋遢至極,母親先回家炒雞蛋卷煎餅、倒了一瓶子熱水送給她吃喝,然後把她領到了派出所,後來母親打聽到派出所已經把她送回了家,是南邊三十裡外的團林的。母親也跟我聊不平,土地被政府徵用後,樓區東西面的那點所謂公共閒地(本規劃為綠化帶的),那是真真的狼多肉少,起了不少爭執。老陳家的老爺子和老張家的媳婦就鬧了,母親說陳某某八十多了,血淋淋地罵人小媳婦,太不應該了。母親也跟我訴勞苦,李家門裡老了人,都要母親去伺候,訴苦之後又滿足地說,李家門裡的那些侄子孫子的在她面前都很乖順,隔老遠就親熱地招呼她「二娘」「二嬸子」「二奶奶」。母親跟我聊過往,我把它寫在了《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聊鄉鄰,我把它記在了《張家長李家短》;偶爾也聊時事,上次回去跟我聊疫情,問我捐款了嗎,她捐了二百元,並補充說:國家一年就給我兩千多的老年金。我捐二百也不多哈。我的母親和千千萬萬個母親一樣,普通的如山路上的野薔薇,耐得住乾旱和貧瘠,卻「「香雲落衣袂,一月留餘香」。正是這千千萬萬的普通的母親,給了我們一個個溫暖的家,溫暖著我們,溫暖著這個民族,不懼前行。
寫於2020年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