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蔡嶽勳,生於1968年,臺灣導演,童星出身的他出演過電視劇《唐太宗李世民》《輾轉紅蓮》、電影《阿呆》等,執導過《流星花園》《白色巨塔》《痞子英雄》等,最新作品為《痞子英雄:黎明升起》。(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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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航班晚點,我們的見面推遲了一個小時。蔡嶽勳匆匆趕來,連連道歉。我看著風塵僕僕的他,有些恍惚:怎麼好像剛剛在哪兒見過?
想了半天,我覺得眼前的他酷似片中的一個角色。之前,我剛參加完《痞子英雄:黎明升起》的內部觀映。跟片方工作人員核實後,我的直覺得到了印證:片中最大的反派,果然是導演本人親自出演。他沒有讓自己出現在主演名單上。
我在休息區等他拍照結束。一分鐘不到,片方工作人員就全部出來了。這個拍攝速度也太快了吧?「導演說人太多,他不好意思,所以我們就只把他和攝影師留那兒了。」
很多信息在我腦海中飛快閃過:這個童星出身、做了十幾年演員才轉型的導演,竟然不太適應人多的場合;他用自己的鏡頭一手捧紅了F4,面對我們的攝影師卻放不開;現實中的他平和細語像個書生,居然在自己的片中搖身一變成為一身肌肉、窮兇極惡的恐怖組織最大頭目……
我想知道:出道至今,到底是什麼塑造了這樣多面的一個蔡嶽勳?
不管怎樣,一定要回家
時光倒回16年,還是演員的蔡嶽勳正在福建拍戲,他接到臺北的電話:銀行已經凍結支票,公司現在沒有任何資金可以周轉,只能關閉。那一年,他30歲。和另外兩個朋友合夥開辦的傳播公司,主業原本是節目製作。策劃項目一直沒能獲得電視臺立項之後,為了維持運營,他們做起了健康食品的業務。
「我覺得最關鍵的一點還是年輕,就是不知道很多事情的深淺輕重,所以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決定。」蔡嶽勳回憶,「你明知道合作的股東已經周轉不靈,你還把所有支票都交給他。我們當時預付的貨款,還有付給電視臺的廣告費,加上之前投入在節目製作上的費用,全部都卡在了一個時間點,銀行的信用、公司的帳面,最後終於繃到了極限。」
蔡嶽勳出自一個演藝之家,父親蔡揚名是電影導演,年輕時曾追隨名導張徹。他的童星經歷和後來入行,就是受父親影響。「所以我的家境還是不錯,30歲之前其實也沒經歷過什麼真正的挫折。」從接到電話的那一刻開始,蔡嶽勳和朋友各自背上了三四百萬臺幣的債務。
當時的他想到了輕生。他跟我解釋,「人在想不通所有事情的時候很難說……無數的恐懼跟焦慮困住你,你會看不到希望。那個時候你會覺得,對,你人生沒有機會了。沒有人幫你,所有人都離開了你,女友也分手了,公司也沒了。一個人坐在那裡,開始打一通一通的電話,聽到是你,所有人都把電話掛了,或者說好忙;你話還沒有講就告訴你,他自己最近情況也很糟。」
僅剩的理智告訴他,做最蠢的那件事之前,應該跟媽媽打最後一個電話。「當時我就覺得,我不想回家,我也回不去了。」
「無論如何,你都要撐下去。不管怎樣,先回家來!一定要回家,我們一起想辦法。」媽媽告訴他。
蔡嶽勳把自己關在福建的一個小旅館,整整一星期沒有出門。在影視劇裡,當主人公最後一天走到陽光下時,他多半已經完成了一次煉獄般的涅槃重生。但他不是,「更深的黑暗才剛剛開始,因為真正的面對還沒有到來。回臺灣以後,跟銀行處理所有問題,跟債主一個個碰面,那才是面對。」
媽媽是佛教徒,家裡有個佛堂。回家那天,在佛像面前,蔡嶽勳痛哭一場。他作了一個決定:從此以後開始吃素。「我覺得可能應該對我從前做過的事情,有一個重要的檢討。」
陪伴蔡嶽勳面對每一位債主的也是媽媽。她已經多年不再工作,全部積蓄是早年攢下的金條。「我們現在沒錢,但我可以拿這個替我兒子給你們還債。」最大的一位債主也是圈內人,他安慰媽媽:「沒關係,您收起這個,錢讓嶽勳以後慢慢還。」
「所幸那兩年,我沒有把自己變成仇恨的性格。」蔡嶽勳說,「經歷這些,你會仇恨所有事。仇恨背叛你的人、離開你的人、你認為陷害你的人,仇恨你認為不公的事。我還好,反而進入了另外一種狀態:我把感覺關閉了,因為不想痛苦。但同時也感覺不到快樂,變成一個無感的人。這樣才可以安然往下走。」
你可不可以「活著」
《痞子英雄:黎明升起》是兩年前臺灣年度票房第四的影片《痞子英雄:全面開戰》的續集,主創名單上,蔡嶽勳還出現在編劇一欄。排在他前面的第一編劇是於小慧。在工作中,這個女人是他的製片人;在生活中,這是他的妻子。
蔡嶽勳在二十六七歲時因為接演同一部戲與於小慧相識,當時的印象「就是一個小女生」。得知他和公司發生變故後,從內地拍戲回來的小女生輾轉找到聯繫方式和他見面。這次見面,讓剛開始走紅的她臨時改變回內地的計劃,留在了臺灣。就像這對後來的夫妻檔在很多緊要關頭共同作出的冒險決定一樣,兩人當時相約:在一起呆30天。
「那個時候我在黑暗狀態,對我來說,什麼事都不必想那麼遠。人生遙遙無期,我只是談場戀愛而已。可是有了這樣的期限之後,你會發現每一天都是最重要的。」在一起7天之後,他們決定結婚。「沒有公開,沒有去法院,自己決定,自己籤字。」除了最好的兩個朋友,蔡嶽勳沒有告訴任何人。
這是他當兵之前就已認識的兩位好友。所有人都躲著他的低潮時期,這兩個兄弟一直都在身邊。比他年幼的那位當時正在上補習班,準備考託福去美國。有一天兩人坐在捷運大巴上,在補習班那一站下車時,小兄弟從包裡掏出一沓錢告訴他,這是下個學期的補習費,「還沒等我推開,他放下錢就走了。」「另一個朋友自己也不是很有錢,把錢塞給我說,這些不多,但總會有點用處。其實我從來沒有跟他們兩個開過口。」
當他把結婚的決定告訴兩位至交時,他們有十幾秒都沒有說話。「你認真的?」「對!」「那好!」因為沒錢辦婚禮,他們找了家飯店租了一個房間,小女生約上自己的閨蜜,他喊上這兩位朋友。「按照臺灣的法律,超過兩人以上的見證人,這個婚姻就合法了。」除了屋子裡的年輕人,這段婚姻正式註冊和真正公開,是在兩年之後。
「我想結婚了。」兩年後,蔡嶽勳告訴媽媽。第二天,兩人正在著手準備婚禮,於小慧突然感到非常難受。去醫院檢查,原來第一個孩子已經到來了。「所以我總是說,我們家老大很愛面子,他一定要所有人知道我們要結婚,他才讓我們知道他來了。」
跟內地一樣,晚間8點檔也是臺灣電視的黃金時段。蔡嶽勳當時是8點檔劇集的演員,那是一份勉強餬口的生計,「我真的幹得很難受。每天拿著昨天剛印好的劇本,在化妝間定妝,然後進棚,馬上開拍,每天不停,連續地拍,我又很不喜歡那種表演,所以對自己是非常虐待的一件事。」有一天他正在化妝,製作人過來告訴他,他被換掉了,他回了一句「沒關係」,拎著衣服就回家了。
「你想放下身段去演那個,都沒機會了。」他告訴妻子。
「你可不可以『活著』?」於小慧問他。
「我這才驚覺,原來我已經陷入了這樣一種狀態,我關閉自己的感知系統已經很久了。她告訴我,她跟我在一起這麼久,她常常感到我是空的,她非常痛苦和崩潰。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讓自己醒過來,重新有感覺。重新感知生命是什麼。如果沒有碰到她,如果不是有個人告訴我,她愛我,願意用愛改變一切,我的人生可能完全是另一種狀態。從結婚,再到我兒子出生,我發現我的感知力才一點一點恢復起來。」
年輕時蔡嶽勳曾經決定不結婚,更不用說生小孩。第一個孩子出生那天,他在拍戲。收工後已是半夜,他趕到醫院,隔著玻璃看著熟睡的兒子,眼淚不停往下掉。「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快樂很滿足。我很愛很愛孩子,愛到不行。到現在,一共生了4個,最大的14歲,最小的兩歲,正好差一輪,他們都屬龍。」
兒子是來教我的
我從很多採訪對象那裡都聽過「婚姻改變了我一生」,「孩子改變了我」這兩句話。在蔡嶽勳的生命裡,這話尤其有分量。
「我年輕時不太負責任。演戲演到不開心,就跟製作人說,演完這一集我不演了。他們要加場,我就說太爛,我不想演。」
在出生的第三天,大兒子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把他送進加護病房後,夫妻倆抱頭痛哭。「然後我就發誓,不再抽菸。因為我覺得我有錯,對他的基因有影響,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戒菸了。我戒了十幾年沒戒成,兒子出生第三天我就把它戒了。那天我就立誓說,只要他心臟病能好,我一輩子不抽菸。到現在,我沒再抽過一口煙。」
兒子降生帶來的另一個變化是蔡嶽勳比過去愛乾淨。以前收工回家,一身疲勞的他經常衣服都不換,倒頭就睡。因為兒子患病,他變得格外小心。回家之後,先卷褲腿,脫掉襪子,洗半天手,然後把全身衣服換掉,才敢去抱孩子。
職業上最大的變化就是他再也不會突然臨陣撂挑子。「兒子出生後,你每天都要付錢,所以我開始學會怎樣負責任,它變成了很重要的一個課題。知道責任的重要感受之後,一切開始變了,我必須把該做的事情做完。這時你才會慢慢了解,其實責任是一種願力,是你認為你對世界能做到的事情,慢慢它會從一個個人責任擴大到你跟世界的關聯,它不知不覺練就了我後來十來年的導演生涯裡,怎樣渡過那些衝突和艱難的時刻。」
7個月後,孩子複查,關閉不全的瓣膜已經自動癒合。
告別8點檔演員生涯,蔡嶽勳悶在家中寫劇本,全家的生計只能靠於小慧的積蓄維持。TVBS-G製作總監張小燕有天看到蹲在電視臺門口的蔡嶽勳,跟製作人員提出,讓他過來擔任音樂劇情短片《音樂愛情故事》客座導演。後來他開始拍攝梁詠琪、黃舒駿、陳小春、辛曉琪、阿牛等歌手的音樂作品。
這些作品讓業內製作人發現了一個不失想法的新導演。第一份電視劇導演合約找到他時,他無法拒絕。因為對方很快開出了一張8萬臺幣的支票。在當時,他需要那筆錢。這部作品,就是《天地有情》,它讓蔡嶽勳由8點檔藝人變成了導演。
之後找他合作的是製作人柴智屏。她們買下了一個暢銷漫畫版權,打算改編成電視劇。蔡嶽勳既沒看過原著,也不擅長漫畫風格。他告訴柴智屏:拍攝一部偶像劇我有興趣,但我希望把漫畫那種很飛的風格拿掉,我想拍一部接近真實社會、表演真實、年輕人願意看的戲。而且劇中4個大男孩角色,他想全部起用新人。這部劇,就是後來紅遍亞洲華語區的《流星花園》。
劇本中對四大家族之一道明寺家的描述是「富可敵國」,執行製作提供的房間大約300平米。蔡嶽勳不滿意,後來換了一個稍大的,他還是不滿意。兩人鬧到幾乎翻臉。他也生氣:「你想像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家族?順手就買一艘遊輪,怎麼可能住這種房間?」柴智屏告訴執行製作:導演要什麼,找給他。
蔡嶽勳託了很多關係,找到一個超大的閒置招待所來改造。拍攝家的外觀時,他選擇了一個高爾夫球場,然後將一個大社區裡所有SPA餐廳變成他家的一部分,「用了四五個地方才合成道明寺的家。我告訴演員,用最真實的方法表演,他們可能經驗不夠,但你看得到情感。我用5個小時拍一場戲,五六天拍一集,圈內前輩說,『這是個瘋子,不要找他拍。』」
「你這種東西如果有一天能夠進入主流市場,一定會大獲成功。」妻子對蔡嶽勳說出這番話時,還是當年他拍攝《音樂愛情故事》的階段。「她是全世界第一個告訴我的人,當時我只是傻笑,因為我失敗了太多年,已經習慣了。後來,我把當時延續的那些想法,都放到了《流星花園》裡。」
我覺得我快要成功了
《流星花園》從第二集開始登上收視榜首,此後就開始了一路狂飆的傳奇之旅。蔡嶽勳的一個舅媽有次在路上遇到車禍,她趕緊打電話叫家人來現場處理,扔下車就不見人影。後來才知道,她趕回家看《流星花園》去了。這部戲捧紅了在當時可以匹敵韓國偶像團體的F4組合,也讓蔡嶽勳榮膺金鐘獎最佳導演。這部戲結束之後,他還清了多年來的債務。
成名後,合約紛至沓來。他全部推掉,包括《流星花園》續集。只有當一個導演進入這個職業階段,才有可能自主選擇拍攝題材。他心裡一直惦記的故事是三國,得知內地版已經正式啟動,他放下了這個計劃。思考再三,他決定再度成立公司,「暫時停止拍攝人文題材,探索商業模式的可能性」。他想做一部戲,讓觀眾像自己深夜突然撞見一部美劇那樣,同樣再也停不下來。這就是電影版的前身,同名電視劇《痞子英雄》。
在軍購弊案的現實背景下,劇版《痞子英雄》獲得空前成功,創下了臺灣公共電視臺開臺10年來最高收視。
「臺灣有很多好的藝術導演,但比較缺乏我這種的。大家覺得這樣當導演沒地位,我覺得沒關係。總要有人出來養家餬口,你看百老匯最核心的那幾個地方永遠演的是那幾個經典商業劇,它就負責養活百老匯。然後第二外圍就有幾個奇特的藝術劇集,第三、第四、第五圍外,什麼形態都有。但是所有這一切,有一個前提:它必須要有中心。所以我願意當這種看起來藝術層次低一點的商業導演。我認為我仍然可以在商業立場上找到很好的出路,而且華人需要建立一個很好的商業性產業鏈,我們需要的是一場工業革命。」
和拒拍《流星花園》續集不同,蔡嶽勳一直希望能夠製作《痞子英雄》第二集。但是當單集成本超過400萬臺幣預算之後,這個計劃在目前的環境下無法實現。於是第二階段,他直接將電視劇計劃變成了電影,這就是《痞子英雄》第一部《全面開戰》。
「我最早就是電影場記,我父親是電影導演,因為跟著他,我很早就立誓做一個電影導演。當我開始做副導演時,臺灣電影就在沒落。當兵回來後,臺灣電影已經進入低谷,我只能退到電視圈。我們心裡一直都想做電影,只是一直都在等待機會。」
在續集《黎明崛起》公映之前的宣傳活動上,主演黃渤透露,蔡嶽勳身上的這件西服和兩年前的一模一樣,「導演你真的把所有錢都拿出來拍電影了?」
這部耗資過億的新片確實押上了蔡嶽勳的全部身家。劇組以1:1的真實比例,搭建了亞洲最大的數字特效攝影棚;用鋼骨結構搭建了片中核心場景之一EMP大樓天台和停機坪,將6層樓高的貨櫃架設計成綠色巨幕;南區分局爆破一場,動用上百公斤炸藥,十幾位爆破專家用兩個星期設置上千爆破點;參與拍攝追車段落的車輛超過200輛,報廢車輛超過100臺……但是,看完影片,我心情複雜。顯然,以目前的工業環境和製作成本,最終效果離觀眾滿意還有相當的距離。
「大家覺得你這樣做是對的,但不會有人陪你,因為犧牲和賭注太大,所以這一次臺灣只剩下我是投資者。我希望這場工業革命能夠成功,這二十幾年的孤寂也會得到一個滿足和平復。我常常跟我老婆還有這群夥伴講,我們其實就是打天下的。這過程中有很多失望,但不絕望。有時真的好累好累,就會問自己,『我真的是瘋子嗎?我是白痴嗎?為什麼永遠是一個人在這裡往前衝?』但那個痛苦過去之後,你還是會告訴自己,你必須得這樣做。」停了一會,蔡嶽勳說,「我覺得我快要成功了。」
(實習記者周甜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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