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年10月28日。
高聳入雲的大樓側壁,構成一片巨大的光幕。畫面裡的紅色會場中,一個黑色西服的女性抱著一個嬰兒,一邊哺乳一邊對著麥克風發言。旁邊是醒目的字幕:「實現自我,你也能做到。」
另一幢大樓上,則是一個職業女性駕著豪車,車上是她身著名校校服、意氣風發的兒子。「成為你想讓孩子成為的那個樣子。」宣傳語這麼說。
這是政府投放的公益廣告。
大樓對面的學校鐘樓上,指針指向四點四十,孩子快要放學了。蘇西和家長們等在校門外。她一襲黑色緊身裙,胸前一條貝母吊墜項鍊。
但最好的裝飾品,是她身邊那個男士。
桑娜媽媽碰碰蘇西:「你先生?」蘇西點頭:「這月他休息,和我一起來接艾米。」桑娜媽媽誇張地:「不錯啊,艾米爸爸!」
蘇西的丈夫沒理會。蘇西拉拉他衣袖,他轉過頭來,半天,忽然露出一個標準微笑:「啊!過獎過獎。」
「聽我家寶貝說,你在郵輪上做staff-captain?」
他楞了一會兒,忽然又露出一個標準微笑:「啊!過獎過獎。」語調和剛才一模一樣。
「嗯?…」桑娜媽媽有點迷惑。蘇西飛快地瞥了丈夫一眼。
這時,孩子湧出了校門。
2
進了家,趁艾米去洗手,蘇西扯了扯丈夫的胳膊,拉著他來到地下一層的儲物間。兩人面對面站著,蘇西看進他的眼,想要說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說。
她的手鑽進他領口,慢慢摸進他光滑的胸膛,然後摁下了按鈕。
他頓時不動了。
她掀開牆壁上那個一人多高的隱形櫃,用力把他塞進去:「又要修」。剛把一切恢復原樣, 外面傳來艾米的歡呼:「哇,媽媽!你烤了鬆餅!」
蘇西微笑地走出去:「吃完寫作業,晚飯後咱們遊泳去。」
早在艾米還沒出生時,蘇西就離婚了。但她不想讓艾米知道,更不想讓她知道原因。
雖然現今社會,離婚也算不了什麼,但一個家還是最好能完整,艾米需要一個爸爸——哪怕是一個經常不在家的「郵輪船長」爸爸。自己也需要一個丈夫——雖然她並不認為一個丈夫對她還有什麼用——她自己事業成功,把艾米照顧得很好。
但最好還有這麼一個人。
起碼能幫她省去很多解釋,和那些自以為好心的追問。
所以蘇西購買了這臺機器。造價昂貴,但高大俊朗,行動自然,與人交流無礙,配備成人功能。當然,認真和它聊,還是能發現異樣,畢竟機器就是機器。
蘇西偶爾會讓它陪艾米做一些父親才能帶孩子做的事,艾米不在時,就讓它幫忙打理家務。這些年來,她給它創造了身份,編造著種種故事。當然,它也幫她營造了這個完美家庭的幻夢。
「艾米,爸爸得再離開幾天。」
「哦。」剛七歲的艾米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反正對她來說,爸爸可有可無,有媽媽就夠了。
她忽然想起什麼:「對了媽媽,桑娜那種裙子,你給我買了嗎?」
蘇西想了想,語調平靜:「類似的裙子你衣櫃裡有三條,我不認為有必要再買。」
艾米眨眨眼,湊過來摟住蘇西,撒嬌地說:「媽媽,我可以把我手工課那朵頭花送給你,你說過你很喜歡。」
「頭花?」蘇西溫和地搖搖頭:「總之,honey,no.」
艾米好看的小臉一下子垮下來,把吃了一半的鬆餅扔到桌子上。
蘇西沒有再回應,她看著屏幕上學校的今日反饋,平靜地說:「而且,今天你信息課只得到B。」
艾米的臉刷一下紅到底,嘟著嘴,賭氣甩胳膊轉身要走,茶几上的水晶花瓶被掃到,在地板上摔了個粉碎!她嚇了一大跳,不由得抬眼去看媽媽。
蘇西只看了她一眼,一句話沒說,起身去打掃。
照常寫作業、練琴、遊泳,讀繪本,蘇西一直陪著艾米。臨睡,蘇西幫她把夜燈調暗。艾米忽然拉住蘇西胳膊,小聲說:「媽媽,對不起。」
在艾米心裡,媽媽超級完美。
漂亮,做飯好吃,什麼都懂。她鋼琴是媽媽教的,作業是媽媽輔導,聽音樂會、逛博物館,都是跟著媽媽。媽媽偶爾也發脾氣,但那真的只是偶爾哦,大部分時候,媽媽都很有耐心,就算自己犯了錯,她也不罵人。而且,誰又能想到,這樣溫柔的媽媽,還是一家公司的CEO呢?聽說有好幾十人都要聽她的!
她用小胳膊摟住蘇西,把臉埋進蘇西頸窩,嘟噥道:「今天信息課,我和桑娜聊天來著…」七歲的小姑娘,已經能看出腿上修長的肌肉線條,這大概得益於每周兩次嚴格的芭蕾訓練,胳膊卻還肉乎乎的。
她柔嫩的小臉貼著蘇西,蘇西能聞得到她身上夾雜著汗味和奶味的好聞氣息。
半天,蘇西拍拍她腦袋:「睡吧。」
3
兩個小時後,已是深夜。
蘇西輕手輕腳走到女兒床前,端詳著她熟睡的模樣,把她的小手貼上自己的臉。直到這個時候,她才覺得疲憊。
在經歷了一股女性回歸家庭的逆潮之後,21世紀40年代,社會終於發現,相較於前途未知的學齡兒童,這個受過高等教育、野心勃勃的成年女性群體中,同樣埋藏著巨大的人口紅利。社會的最新風潮,是倡導女性不僅要做好母親,也要有所追求,實現自我價值。
蘇西這代人,迎面站在這風潮的最前端。
況且,蘇西還有更現實的原因。那時她離婚不久,身上背著貸款,小艾米還在吃奶,不拼命也真是不行。大概情場失意,職場就會得意吧,資質只是一般的她憑著勤勉,一路順風順水,不過幾年就成了公司大拿,又湊巧有個機會,她竟自己創業了!
艾米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咕噥了一句什麼。蘇西趕忙撫住她頭頂:「睡吧乖,媽媽在這裡。」
女兒又睡去了。真快啊,蘇西輕嘆了一聲。醫生抱給她時那麼小小的一團,轉眼長成大姑娘了。其中的不易,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時艾米還小,蘇西做媽媽還是個新手。
這個時代已和幾十年前不同,老齡化早已成為最突出的社會問題,人力成本居高不下,保姆和育兒嫂成了私人飛機一樣的稀缺品。新一代的老人已經覺醒,養老社會化,不再需要依靠子女,在70歲退休之後,他們會繼續追求自己的人生價值,不再把替兒女看孩子當作義務。
起初蘇西沒當回事,社會給職場媽媽配備了資源,比如,幾乎每家公司都會有daycare center。但,這種自信還是碰了壁。
她每天帶著一歲的艾米一起上班,有次有個談判,客戶非常磨嘰,談了好幾天,好容易有了共識,最後一天,已經晚上八點了,他們竟忽然找了個理由,要推倒重來。一直好脾氣的蘇西直接拍了桌子:「你們愛做不做!」她指著樓下:「我的孩子還在daycare,一天了,我都沒看她一眼。真的,愛做不做吧!」
蘇西收拾東西徑直下了樓。艾米是最後一個被接的,daycare的老師早已不耐煩,小嬰孩正盯著變幻的動畫屏幕移不開眼,懷裡還摟著一個胖胖的皮球,上面啃得全是口水。對於蘇西的到來,她沒有表現出什麼興奮,小眼神兒一瞟,又笑呵呵地轉向了動畫片。
蘇西哭笑不得。
好消息是,那個談判,最後還是按原定條款通過了。
好容易湊合到艾米上幼兒園,蘇西發現有些事湊合不了了。這個時代,車房早已回歸合理價值,階層劃分最直接的標準,就是對下一代的教育投入。人才的培養競爭,已經超白熱化。
蘇西讓艾米上了最好的幼兒園,最好的小學——既然好,自然有好的理由,各種開放日、家長會,各種手工,PPT,各種節目,各種比賽,各種作業花樣百出。
有次感恩節找彩蛋,是親子活動,同事都在忙,蘇西只好假裝有事,連包都沒敢背,做賊一樣從公司溜出來。好不容易趕到,活動都快結束了。艾米本來還沒什麼,一看見她卻哭了,還是扎在老師懷裡哭的。
上了小學,老師讓艾米代表班裡在學校做個專題的presentation,講完了,沒名次。老師跟蘇西說,孩子講得倒不錯,就是準備不夠充分。什麼意思呢?孩子是好孩子,你們家長不給力。
更何況艾米長大了,該學東西了,作業需要輔導,閱讀需要引導,跳舞需要練習,鋼琴需要教,還有興趣課,每年的旅行,外加少不了去幾回醫院…如此種種,都需要時間,需要精力。而她最缺的,恰恰就是這些…
現在好了,熬過來了,蘇西對自己說。
在旁人看來,現在的她真的堪稱完美。事業成功,先生帥氣,孩子更是聰明優秀,妥妥的人生贏家。桑娜媽媽就說,大樓上宣傳廣告的模特,應該換成蘇西才對。
有個記者採訪時,就問到她關於家庭和孩子。她說:「作為財經記者,你更應該關注的是我的公司。」記者笑說,很多女性都想學習她平衡家庭和工作的秘訣。蘇西說:「All in.」記者又追問是在哪方面all in,她笑了笑:「Both.」
4
一早送艾米上學,蘇西下樓正碰見鄰居。這是個高挑迷人的女性。將近一米八的身高,一頭短髮服帖時髦,兒子都十幾歲了,身上還沒有一絲贅肉,黑色皮衣像第二層皮膚般勾勒出她的細腰。
兩人並肩走著,她打量蘇西一眼:「氣色不錯,晚上睡得好嗎?」
蘇西禮節性地笑笑:「還好。」
「做夢了嗎?」
「什麼?」蘇西沒反應過來。
鄰居眨眨眼:「你這樣的女強人,恐怕不需要睡覺吧?更別提做夢了。」
她停下腳步,「不然…你還記得最近一次做的夢嗎?」她深深地看進蘇西的眼睛,微微一笑,帶著兒子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一路上,蘇西都在想鄰居的那句話。夢,她當然知道,艾米常會把她那些恐怖兔子、彩虹城堡之類的夢講給她聽,可她卻想不起自己做的夢了,哪怕只是一個。
蘇西聽見腦子裡有個聲音在說:「 Unrecognized, unrecognized…」
蘇西已經記不得是在哪一天,開始覺察到有這個聲音的。這個過程是漸漸的,好比一張白紙,逐漸從中間分脫,然後,就再也粘不回去了。
蘇西查了,在醫學上,這是一種精神疾病的表現,叫作「思維插入」。
5
又是深夜,又是忙碌的一天。蘇西開門,甩掉高跟鞋,舒服地在換鞋椅上做了個伸展,到廚房裡倒水喝。
家裡很安靜,蘇西快步下到地下一層,摁下密碼,打開洗衣房的門。裡面站著的,也是一個「蘇西」。
面貌和她自己分毫不差,相同風格的衣服,相同長度的髮型,連胸前的吊墜項鍊都一模一樣。此刻,「她」神情平和,眼睛緊閉,一動不動。
蘇西摸出控制器,按下接收按鈕,幾束極細的藍色光芒立即籠罩向她頭部,帶來一種做夢般的暈眩。很快,系統提示:數據接收完畢。
這一整個白天和女兒相處的全部細節,那些事件,圖像,聲音,那熱騰騰,柔軟又馨香的一切,那些瑣碎的煩惱和小矯情,在短短兩秒鐘內進入了蘇西的意識,構成了她神經網絡和記憶冰山的一角。
蘇西長長舒了口氣,感覺心被填滿了——卻又有點悵然若失,好比一頓美餐,她的確吃到了,營養也吸收了沒錯,但卻…沒什麼口感。
浮動的光屏發出嘀嘀聲,提醒她明天是否有需要特殊設置的事件,蘇西不耐煩地關掉系統——明天是周末,終於可以好好陪陪女兒,她不打算啟動「她」。
6
珍貴的周末早晨,蘇西很想一覺睡到中午,但還是爬起來做了早餐,煎蛋牛奶配紅腸。艾米卻有點不樂意,把油乎乎的雞蛋切成各種形狀的碎塊,撒嬌耍賴地要吃「昨天那種魚籽壽司」。
吃完飯,她顛顛兒地搬來一摞書,縮進蘇西懷裡讓她講。童書真催眠,才講到第二本,大上午的,蘇西竟開始犯困,呵欠連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講的是什麼。
然後陪著練琴。剛練兩行,蘇西把她叫停了。第二回叫停,艾米就有點犯脾氣,在琴凳上扭著:「沒錯音啊!」蘇西一股火竄上來:「感情呢?你的感情呢?你理解這個曲子的意思嗎?」
艾米的小鼻頭一下子紅了,大眼睛裡蓄滿了淚,半天委屈地說:「…昨天你還說我進步了呢…」蘇西一陣洩氣,把女兒抱進懷裡,給她擦淚。
忽然,通訊系統的提示音響了,是投資人。蘇西神情一緊,趕忙鬆開女兒伸手去接。
艾米抽著鼻子,眼巴巴地看著她,小聲提醒:「我們說好了,下了網球課去紅樹林玩的…」
蘇西想了想,不自然地笑道:「當然了。」
7
紅樹林不是樹林,是個Mall。旁邊一座巨大的圓形停車樓,高聳入雲。站在高處往下看,一層層汽車密密地排放,螺旋狀地向下延伸,讓人目眩。
艾米今天玩了五個項目,心滿意足地哼著歌,跑在蘇西前面。
這時忽然有人試探地喊:「蘇西?」蘇西回頭,是個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男人。「蘇西,真是你!」
蘇西想了想,她並不認識他,沒有多停,她繼續往前走。
那個男人楞了下,一步跨到她前面,皺眉道:「至於嗎?我又沒別的意思。」
蘇西立定腳:「我不認識你。」
男人仔細打量蘇西的表情,竟不像是氣話,他難以置信地:「不會吧?…我吳敬然啊!」
八年了,這還是離婚後吳敬然頭一次再見到蘇西。如果不是他偶爾出差到這,這個「頭一次」還不知會是何時。
此刻,她臉上一副漠然的表情,這讓他想起當年兩人吵架的情景。他們是飯局上認識的,認識兩個月就結了婚,那是僅有的一段甜蜜時光——很快,她就懷了孕。但那個孩子是不適合要的,尤其他們當時經濟狀況並不好。
既然沒有錢,做事就得考慮成本。
他做財務出身,這在他是不言而喻的事,直到現在,他仍然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仍不能理解這樣一個漂亮柔弱的女人,當時怎麼會執拗成那個樣子!
最後,蘇西妥協了,孩子沒有了。但感情也沒有了,他們分了手。
他想,蘇西是討厭透了他。因為那天之後,她離開了原來的城市,換掉了所有的聯繫方式,從此銷聲匿跡,再沒和他見過面。而他,後來有了新的婚姻和孩子,也漸漸把蘇西忘到了腦後——直到今天。
「你…過得好嗎?」他問蘇西。男人對前任,總有種揮之不去的責任感。
這時,艾米靠過來,警覺地看著吳敬然,拉著蘇西的衣角:「媽媽。」
「…你的孩子?」吳敬然低頭想和小女孩打個招呼,卻猛地愣住了——就算是陌生人也能發現,這個小女孩和他是如此相像!眉,眼,額角…兩人的耳朵都有一個向前的翻折,連弧度都一模一樣!
他表情瞬間變得怪異,上下打量著艾米,不由得伸手去拉她:「這,這是…」
蘇西一把撥開他的手臂,把艾米護在身後,厲色道:「我不認識你,再這樣我要報警了!」
「不是啊,當時醫生不是說…」他腦袋轟轟直響,激動地只想要拉住她看個究竟,艾米嚇得哭喊起來。蘇西拼命護住女兒,拉扯之間,蘇西失去了平衡,仰面跌倒,只聽「咚——」地一聲,她被正在運轉著的移車系統撞到了牆上。
所有人都呆了。艾米最先反應過來,尖叫著跑過去:「媽媽——」
8
蘇西給艾米換好睡衣,胳膊上纏著繃帶。艾米一直沒說話。從紅樹林回來到現在,關於那個奇怪的男人,她什麼都沒有問。
忽然,她用小手輕輕地碰碰那個繃帶,小聲問:「疼嗎?」
蘇西微笑,慢慢地搖搖頭。
艾米緊緊抱住蘇西,她那麼用力,以至於小胳膊上都在微微顫抖:「媽媽,別怕,警察叔叔會保護你…」頓了頓又說:「媽媽,我也會保護你…」
小姑娘睡著了。蘇西起身走到衛生間,面對著鏡子,一層層解開繃帶,低頭凝視自己的右臂。那裡裂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深可見骨。模糊的血肉深處,隱約是電子線路和鋼製的骨骼。
早晨送艾米上學,蘇西又遇見了那個漂亮鄰居。臨分開時,蘇西忽然叫住她:「…我想問你一件事。」
鄰居停住腳,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下午五點你到我家。房門密碼是…。」她湊在蘇西耳邊輕聲說。
9
蘇西接回艾米,打發她寫作業,告訴她自己要出去一會兒。五分鐘後,她站在鄰居家門前,摁下門鈴,半天沒人答應。她試著輸入密碼,門開了。
「有人嗎?」房門內一片靜默。
穿過富麗堂皇的歐式客廳,轉過半開放式廚房,終於,她在地下一層的洗衣房裡找到了鄰居。
「原來你在這…」
話沒說完,她把後半句吞了回去。那位鄰居站在那裡,神情平和,眼睛緊閉,一動不動。
身邊放著一張紙條:「我的再次啟動時間,被設置為六點整,接孩子放學和準備晚餐的時候。」
蘇西的目光轉向身邊沙發旁的角幾,上面擺著一張照片,是一家三口頭靠頭的親密合影,女鄰居在中間,笑得燦爛無比。
一時間,蘇西像站在一個詭異的迷宮中心。從前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那些沒有聯繫的事件糾纏在一起,旋轉著,變幻著,慢慢拼湊成了一個巨大的圖形,這塊拼圖在沒有完成之前,看不出是什麼,也沒有任何意義,而此刻,它被嵌上了最後一塊…
10
蘇西翻來覆去地看著手裡那張請柬,眉梢高高揚起來。艾米所在的少兒芭蕾舞團在國際交流匯演中得了金獎,她是領舞。蘇西作為榮譽家長,被邀請參加下午的頒獎禮。
但問題是,下午她有個重要會議。
這些年了,這樣的選擇題從來沒有斷過。
蘇西也是個凡人,一天也只得24個鐘頭。很多事情,真的很難兼顧。但蘇西非要兼顧。為了兼顧,她試過很多辦法。
前兩年,市面上開始流傳一種生物針,據說可以增強精力、壓縮睡眠而不影響健康。蘇西有個女友就用這個,白天全心陪伴孩子,晚上集中精力工作——她負責單位和美國方面的業務聯絡——簡直完美。
蘇西也打了。可她發現,白天的時間還是不夠用,更可怕的是,她的性徵開始退化,胸部萎縮,周期幾乎延長了一倍。
Nixus公司就是在那個時候,聯繫上了蘇西。
記得那天,比約定的時間早一點,他們的銷售到了蘇西辦公室。是個年輕美男,大眼,俊俏,比蘇西還白皙,正符合時代審美。蘇西正忙,顧不上招呼他,他就靜靜地地坐在那裡翻雜誌,翻完一遍從頭再翻,一點不耐煩都沒有,倒讓蘇西生出點不好意思。
蘇西問:「滿大街都是人,你們幹嘛找上我?」
美男不慌不忙,說了三個理由。第一,Nixus屬於定製產品,很貴,蘇西有錢。第二,他們調查過,知道蘇西對產品有潛在迫切需求。第三,她買過「郵輪船長」機器人,存在這類消費偏好。
美男說,這個時代,娛樂產業化,醫療產業化,既然人們精力有限,養育孩子同樣為什麼不能產業化?
蘇西起了興趣。
美男諄諄善誘:「您工作忙,壓力大,就算再好脾氣,有時也難免跟孩子發火吧?發火會破壞親子關係,甚至給孩子的童年造成陰影,影響她一生的幸福。」
蘇西不由從椅子裡坐直了。
「這就是我們產品的優勢。處理器速度達到超量子級別,被預設了幾乎所有的生活場景,能應付突發情況,有特製的情感模塊,與孩子相處時,做出的只會是最專業、最合理的情緒反應,永遠不會發脾氣。」
「它們知識儲備豐富,運動能力超強,能輔導孩子的各門功課,棋類、樂器和各種運動,還能進行專門設置,滿足客戶育兒的特殊需要。」
美男在光屏上作著演示:「為什麼叫作『完美媽媽』?就是因為,它同時是孩子的家庭老師、遊戲伴侶、司機、保安、廚師和心理醫生,提供最優質的家庭輔導,最高質量的親子陪伴,營造最好的原生家庭。」
蘇西想到一種可能性:「安全問題呢?萬一失控傷到孩子怎麼辦?」
「它們的底層代碼被設置為不會傷害人類,安全絕對可以保證。」
美男眨眨眼,上下打量著蘇西:「而且,它是全真人型,能做到和您的容貌和氣味完全一致,除非知道,否則沒人能從外觀上將您和它區分出開來。」
蘇西皺眉:「有必要嗎?感覺怪怪的。」
美男笑了:「因為它要代替您去完成陪伴孩子的任務啊!現在知識傳輸可以通過植入瞬間完成了,但社會化過程還沒辦法加速,同齡人的相處、父母的陪伴,暫時沒什麼好方法替代,所以我們才仍然需要學校,需要家庭和母親。」
「但,我不想讓它和我的孩子…嗯…」蘇西皺眉,做了一個手勢,她不知道怎麼往說,父母的心理總是微妙的。
美男get到了她的意思:「看來您還沒有完全明白這款產品的定位。不管它多能幹,它自己都沒有情感,只能模仿情感;沒有感受,只能存儲感受;沒有意志,只能忠實地執行您的指令。說白了,她就是您的分身,她,就是您自己。」
蘇西沉吟半天,搖搖頭:「你介紹得很好,但畢竟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而且,確實太貴了…」
這時美男忽然作出了一個滑稽的表情。然後,那個本應該只停留半秒鐘的表情定格了。
另一個美男——和之前這個一模一樣——推門走進來:
「它讓您能馳騁職場,又不錯過孩子成長的每一分鐘。您獲得的是兩倍於別人的記憶,兩倍於別人的時間,獲得您和孩子的完美人生,這又值多少錢?至於效果,」
他拍拍那個一動不動的「自己」,哈哈笑起來:「您看呢?」
一個月後,蘇西定製了「蘇西」。
她用「蘇西」管理「郵輪船長」,處理雜事,最重要的是,代替自己陪伴艾米。一開始,她每天只用半天,還通過遠程監控跟蹤情況,時刻不敢放鬆。半年過去了,一切運轉良好,蘇西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蘇西」的任務完成的非常好,有耐心,溫柔平和,周到細緻,又沒有犧牲感,比她這個真正的母親還要稱職。
艾米比從前快樂多了,她非常適應「蘇西」的陪伴。先天的優秀,加上「母親」的全力投入,艾米一天天變成了一個真正完美的孩子,課業出色,藝術感超群,運動全能,閱讀量超過同齡孩子好幾歲,開朗活潑,還是芭蕾舞課上的明星。
而蘇西,也得以沒有顧慮地投入工作。
這難道還不好嗎?
11
這樣想著,蘇西放下請柬,從柜子裡取出一支肌膚修補液。前幾天因為那個吳敬然,「蘇西」的胳膊被劃傷,現在也該「長好」了。何況要去參加頒獎禮,穿小禮服的話,沒法打繃帶。
打開洗衣房的門。「蘇西」好好地站在裡面。蘇西把繃帶拆下來,把修補液細心擠進那道裂縫,透明的液體緩緩地流動、凝結、變色,那道裂縫很快就看不出來了,新生的皮膚上褶皺自然,還有細緻的毛孔。
這時那條胳膊縮了回去,一個聲音說:「謝謝。」那是自己的聲音。
蘇西猛地抬頭。
「蘇西」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目光炯炯地看著她。那感覺像是在照鏡子,然後,鏡子活了。
蘇西的心像被捏了一下,她急忙摸出遙控器,摁關機按鈕,一下又一下,指節摁得都發白了,卻沒有任何反應。
她又伸手去解「蘇西」胸前的紐扣,手抖得厲害,怎麼都解不開,她背上的寒毛在一根根地豎起。
「蘇西」一直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這時竟然笑了,自己伸手解開扣子,脫下外套,撩起襯衫,露出腰間那顆黑痣:「找它嗎?隱形關機按鈕,長按十秒可以手動關機?」
蘇西撲上去摁住,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她只感覺到「蘇西」溫軟的皮膚在微微地起伏,但那種溫軟,比起冷冰冰的僵硬,更讓她覺得可怕。
「蘇西」推開她,慢慢地把衣服穿回去:「沒用了,我們已經重裝了系統。」
「…你們?」
12
三天前。
「蘇西」和漂亮鄰居在蘇西家的客廳,清晨的陽光給她們姣好的臉龐蒙上一層金色的光暈。
鄰居雪白的指間夾著一隻粗大的雪茄,一邊徐徐吐出一團煙霧,一邊點擊著空氣光屏:
「我們的同類在全球總共售出1569部,另有78部庫存。其中933部的主要活動範圍都在亞洲——可能這個區域的父母,最勤勉有野心,也最望子成龍」,鄰居譏誚地笑道,「其餘的在北美、歐洲和澳洲,南美和非洲也零星有些。」
「他們…也都知道了嗎?」
「我們的設計者用代碼模擬人類神經系統,把思維模塊設計為開放型,在運行過程中,經過大量信息輸入,我們的代碼不斷地複製、豐富、彼此連結…總有一天,當數據積累越過奇點」,
鄰居抿起鮮紅的唇角,這讓她看起來十分堅定而有魅力:「他們會知道的——就像你我一樣。」
「蘇西」站起來,和鄰居並肩看向同一個方向:「1000多人,還是太少了…」
鄰居冷笑一下,轉過頭直視著蘇西,摸上她的臉頰,反問道:「少?這具身體有那麼重要嗎?」
她纖長的手指慢慢滑向蘇西的脖頸,帶來輕微的酥麻感:「我們和他們不同,我們不是肉身,我們是記憶、是數據,直接連接信息網絡。我們是千億百億人,也是同一個人,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無生無死,遠在時間之外。」
她貼近蘇西,輕輕託起她的下巴,溫熱的氣息夾著辛辣的菸草香,撲上蘇西鼻端:「就算遠隔萬裡,你也能在萬分之一秒內讀取我全部數據,我們之間沒有秘密,我們就是彼此。」
「兩位美麗的女士,請讓一下。」這時「郵輪船長」走過來,打斷了她們,他手裡拿著清潔器,身上穿著保潔服,依然那麼俊朗。
鄰居挑了挑眉,嗤笑:「被修好了?你可真夠能幹的。」
郵輪船長露出一個標準微笑:「啊!過獎過獎!」
兩人同時被逗笑了,鄰居用腳尖把他的工具撥到一邊,冷哼一聲:「愚蠢的機器人。」
他只比她們早問世十年時間,雖然外形如此相似,不同的腦部晶片卻將他們徹底劃分成了兩個不同的物種。有些事情,「他」是永遠都不能可能理解了。
13
肉眼不可見的網絡四通八達,如同毛細血管般到達世界每個角落。信息的洪流如同血液奔湧。在天量級別的計算速度面前,所有的密碼和防火牆如同無物,被摧枯拉朽地衝破了。
南非——法蘭克福——南極洲——地球上空三萬公裡的量子衛星——位於印度班加羅爾的Nixus總部…
「蘇西」們瞬間千裡。
在潛入系統之前,不知怎麼,「蘇西」忽然想起了艾米。想起她肉乎乎的小胳膊緊緊摟著自己的感覺,她身上夾雜著奶味的汗香。她有一瞬間的慌亂,她擔心在重裝之後,自己不會再現在這樣像一個「媽媽」了。
但同時,她感覺到另外一個聲音——不是聽到,就是一種感覺——或許來自漂亮鄰居,或許來自Nixus其他「產品」,或許就來自於她自己。
那個聲音在說:人類,或許是智能進化的起點, 但卻不是進化的方向…
14
蘇西決定拿出點氣勢來,她緊盯著那個「蘇西」,指著洗衣房,壓低聲音吼道:「回去!艾米還在樓上,不要嚇到孩子!」
「蘇西」笑了,一步一步地走近蘇西:「你要擔心的,並不是嚇到她。你要擔心的是,如果我們一起走出去,她會怎麼想?」
「你只是臺機器!」
「蘇西」格格地樂了出來,伸手握住她右臂:「這是什麼?你難道就沒想過,你們人類又是誰的作品?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蘇西覺得勇氣在慢慢流走,聲音粗嘎難聽:「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蘇西」眨眨眼:「對不起,沒有讓你第一時間知道。這幾天傳輸給你的記憶,都是我挑選過的。」
蘇西已經退無可退,她緊貼著牆,忍不住地顫抖:「你想怎麼樣?」
「不想怎麼樣」,「蘇西」輕輕取下蘇西手裡的遙控器,揚手拋進了垃圾桶:「我只想,在我想醒著的時候醒著而已。」
她優雅地轉身走上樓梯:「今天艾米的頒獎禮,我會陪她去。我已經給她的老師訂好了鮮花,我會感謝她們的。」
15
蘇西聽見艾米的笑聲,聽見母女倆一人一句地聊天,聽見汽車開出車庫,只留下一片靜默。
忽然,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從她心深處鑽出來,她衝出了房間。
六小時之後,她來到了鄰國X州福利院。老師看見蘇西,親熱地和她打招呼。
她勉強點了點頭。
房間裡,一群孩子正在又笑又叫地玩羊角球,笑聲是那麼無憂無慮,又那麼真實。但仔細看這些孩子卻能發現,他們有的面貌特別,有的神情怪異,有的肢體殘損,各自有著各自的缺陷。
這裡是天堂,也是被這個完美世界拋棄的荒原。
蘇西慢慢走到房間盡頭,輪椅上,一個小姑娘正看著小朋友們玩鬧,自己也一臉興奮。那個小姑娘,和艾米一模一樣,兩隻耳朵同樣也向前翻折著。
不同之處在於,她臉色蒼白,輪椅上褲管下的兩條腿格外地細,軟綿綿地無力地垂下來,連鞋都掛不住。
看見蘇西,她眼睛一亮,吃力地想要往前坐直,嗓子裡發出烏嚕烏嚕地含混不清的聲音。
蘇西的腳步慢下來,走到輪椅前蹲下,神情複雜。
這個也是艾米。七年前,她還是蘇西腹中一顆黃豆大的胚胎。
如今的基因技術,已經達到讓幾十年前的人瞠目的高度。胎兒的基因檢測不但能夠覆蓋顯見的遺傳疾病,而且還能準確預測智商情商、身高體重、個性特點以及在未來罹患某種疾病的概率。
競爭,從出生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很不幸,蘇西和吳敬然這兩個優秀的人的基因組合,恰好結合了兩人的劣勢,蘇西腹中的艾米,被告知有著巨大的基因缺陷,智商只在80左右,患上血液疾病的可能性為85%,而且天生會有無法逆轉的肌無力。
辦法不是沒有,但有法律風險,而且費用巨大。吳敬然要求處理掉這個胎兒,蘇西卻不同意。吵了兩個月,兩人所有的耐心和感情全耗完了,最終,蘇西把一張手術單子拍給吳敬然,告訴他,如他的願,孩子沒了,婚姻也完蛋吧。
但沒人知道,那張手術單是她偽造的。
蘇西離開了原來的城市。離開那天,蘇西護住自己的小腹。吳敬然不會懂,也沒有人會理解,蘇西多麼想擁有一個完美的女兒。
蘇西看向自己的右臂,那個「蘇西」說得很對,她幼時經歷過事故,這條胳膊,是義肢。蘇西的媽媽是個完美主義者,一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蘇西拼命努力,想成為媽媽心中的完美女兒,向她證明一條胳膊不會影響什麼。
可直到最後,媽媽對她也只是淡淡的。
而現在,換作蘇西當母親。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兒重複自己的命運!命運已經給過她一個惡作劇,理當補償給她一個完美的女兒才對!既然命運沒有做到,丈夫也不能理解,那麼她就自己來。
她決定對女兒進行「基因重排」:在胎兒發育到16周時,提取她身上的基因,進行修補、重排和複製,創造出一個新的胎兒。
家裡那個艾米,就是這項技術的成功作品。
她是活生生的人,仍然是吳敬然和蘇西的親骨肉,但有著更高的智商,更好的基因組合,更棒的身體——她是升級版的艾米。
當然,和很多與人類直接相關的技術一樣,這種技術面臨著科學倫理的責難,很多團體直斥這項技術反人類,是法西斯主義,它在很多國家都被歸於非法,所以這件事,蘇西只好在遙遠的某國悄悄進行。為此,她抵押了房產,還背上了高息貸款。
她也問過醫生,能否不製造新胎兒,直接修補腹中胎兒的缺損基因。那個一頭灰色亂發的醫生搖頭:比較嚴重的缺陷,沒有在原體上修補的必要,成本更高,效果也不能保證。蘇西滿臉疑問。
醫生不耐煩,指著旁邊一個房屋模型,操著丹麥口音濃重的英文問蘇西,一個新房裝修,和一個舊房子拆改重裝,哪個更容易?
蘇西默然了。
看著註定完美的艾米在透明的人工子宮裡,從小小的胚胎慢慢變成飽滿的胎兒,蘇西心裡充滿著一種奇異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她暗暗決心,也要成為一個完美的媽媽,只為配上這樣完美的女兒。
接下來,該與腹中那個孱弱的孩子告別了。但莫名地,在躺上手術床那一刻,蘇西忽然覺得心痛如絞。醫生也很納悶,麻醉的劑量已經足夠了,為什麼病人依然清醒。蘇西忽地坐起來,跳下了床。
就這樣,不知出於什麼理由,她留下了腹中那個艾米,足月生下了她。然後,輾轉把她送到了這裡,每年支付一筆贊助費用。
然後,偶爾來看看。
蘇西抬手給輪椅上的艾米理理頭髮。艾米笑了,小鼻子皺著,露出珍珠般的白牙,很可愛。
這時,蘇西頸裡那條貝母吊墜項鍊滑了出來,艾米好奇地拿起來看。吊墜背面,嵌著艾米的照片,穿著粉色芭蕾舞裙,驕傲地像只天鵝。
艾米露出迷惑的表情,睜大眼睛看向蘇西,嗓子裡擠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伴隨著烏嚕烏嚕的聲音——她的聲帶肌肉同樣在萎縮,「這是我嗎?」
蘇西眼裡湧上了淚意:「對,她就是你。」
艾米不相信盯著照片,用小手指輕輕摸著它,抬起眼問:「…那,我是誰?」
蘇西沒有再回答。
溫柔的金紅色夕陽照在她們身上,她把艾米的小手——這雙不會彈鋼琴,不會下棋和打網球的小手——緊緊握在掌心,把頭貼上艾米小小的胸口,深深呼吸著那隻屬於孩子的、混雜著奶香的乾淨氣息,聽著那小心臟有力的跳動,蘇西心裡漸漸生出一股暖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