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漫文化》全國第一本漫畫文化MOOK
文:王卉媛
《怪•化貓》(《モノノケ》)是日本東映動畫2007年製作的動畫系列片,共13集,由「座敷童子」「海坊主」「のっぺらぼう」「鵺」「化貓」五個故事單元組成,以日本傳統妖怪為創作靈感,進行了富含哲理的新創作。本片與其前作《怪》(《怪~Ayakashi》)的最後一個故事接續,仍然採取日本傳統浮世繪的風格,穿插多種敘事手法,主題嚴肅卻也不缺少會心一笑的輕鬆片段,音樂精緻、配音用心,是一部製作精良的優秀動畫。
這裡我們以片中的第三個故事單元「のっぺらぼう」為例,以窺這部動畫的豐富內涵。「のっぺらぼう」是日本民間傳說中的無臉妖怪,它經常將身形變化成美麗的少女背對路人,在人們走上前詢問後忽然轉過頭來,用它空白的臉將他們嚇昏。而動畫中這個故事並未還原妖怪傳說,而只是借用了它的形象來作為一種哲學隱喻。為了敘述便利,這裡暫時把動畫裡的妖怪「のっぺらぼう」翻譯成「無面」。
「無面」這兩集動畫單元劇採取了倒敘、插敘的方式,同樣場景反覆出現,又有貫穿全劇直到最後才解決的謎團以及很多相互照應的隱喻,這讓人想到《永生之酒》和《無頭騎士異聞錄》,但《怪·化貓》的節奏卻是舒緩而優雅的,配上浮世繪畫風,更給人迷離之感。
故事開頭交代了一樁「佐佐木藩士滅門慘案」,作案者被認定是剛剛嫁入佐佐木家的新娘「阿蝶」,以兇犯的身份被關在大牢裡。作為除妖師的「賣藥者」進入牢獄,與獄中的阿蝶交流,詢問因由。妖怪「無面」忽然出現,打敗了賣藥者,並將賣藥者的「臉」抹去,賣藥者昏倒在牢獄當中。阿蝶被無面救出牢獄。
後來,通過阿蝶與無面的交談,我們了解到,無面曾經這樣反反覆覆救過阿蝶很多次。原來,動畫開頭交代的「佐佐木藩士滅門慘案」,只是無面為阿蝶展現的幻象;他無數次在幻象中交給阿蝶鋒利的菜刀,讓阿蝶在幻象中殺死丈夫全家,在幻象中入獄,再在幻象中被他解救出來,最後,無面再把她放回到那個一切如常的現實的家中。一切都是為欺騙阿蝶而向阿蝶展示的鬧劇。阿蝶並沒有真的殺死丈夫的全家。
但這一次,由於除妖師賣藥者的幹預,阿蝶對無面起了疑心,對「再次回到現實」產生了牴觸情緒。這時,無面為了挽回阿蝶的信任,提出了讓阿蝶做他的新娘。阿蝶羞澀地答應了。一座新房平地而起,牆壁上掛著的數張鬼面紛紛道賀。阿蝶以為自己又抓住了新的希望。然而這時賣藥者出現了,他找回了被無面奪去的「臉」,並且封印住了無面的力量。賣藥者繼而向阿蝶揭示出,其實這一切怪異現象都源自阿蝶自己。無面,以及無面製造的世界,都是自阿蝶心中幻化出來的,真正的「妖怪」正是阿蝶自己——
這便是整個故事的最大亮點。無面並不是這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操縱了這欺騙和這囚禁的正是阿蝶自己。
阿蝶的母親家道中落,她一心一意想要讓阿蝶嫁一個好人家,所以她不惜一切地訓練幼小的阿蝶精通琴棋書畫,知書達理,以讓她「嫁到哪裡都不會做出不合宜的舉動」。阿蝶小時候所有的時間,都被訓練來學各種禮儀和技藝。阿蝶十分高興地想向媽媽說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媽媽卻板著臉,吼她好好練琴去;阿蝶彈琴彈錯了一個音,媽媽就大聲斥責她,說她笨、說她不好,罵她不爭氣;阿蝶學習得很好的時候,媽媽高興地摸著她的頭表揚她,阿蝶也笑著答應媽媽會做得更好,其實阿蝶的心中真正想要做的,卻是在院子裡面高興地哼著童謠,拍著皮球,真正燦爛地笑起來……久而久之,在不斷的壓抑之下,阿蝶的自我就分裂成了兩個:一個是阿蝶內心中真正隱藏著的那個活生生的阿蝶,她喜歡遊戲、熱愛自由、心地善良,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另一個則成為了實現媽媽願望的工具傀儡,一切都聽從媽媽的教導,順從夫君,受到什麼樣的虐待都不做反抗的阿蝶。
那個淪為工具傀儡的阿蝶,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終於嫁到了所謂的「好人家」,卻因出身低賤而被丈夫粗暴地對待。在受到無數的斥罵和侮辱之後,阿蝶內心的情感開始湧動。她停下手中的活兒,靜靜地望向窗外:美麗的天空,窗外傳來的鳥兒的鳴叫,讓阿蝶產生了強烈的嚮往。她不禁微笑了。這時,傀儡阿蝶操縱了妖怪無面,沉默地遞給她一把菜刀。在無面給阿蝶施展的幻象中,無面幫助阿蝶用這把刀將她丈夫一家全部殺死,並將他們的屍體懸掛到梅樹上。隨後——仍然在幻象中——官府來追捕,阿蝶束手就擒,被關押在牢房裡面,即將被執行死刑。這個牢房也一樣是一個幻象。隨後,無面將她救出牢房,讓她忘掉這一切。她於是又回到了那個地獄一般的家,不一樣的是,幻象之前,阿蝶所產生的那種新的希望已經不存在了,她的情感重新回到了原點。她也不再記得讓自己平靜下來的那塊天空。
同樣的幻象被重複了多次,每一次無面都會用這種方式讓阿蝶發洩心中鬱積的憤怒和委屈。那因看到了天空而產生的新的希望就是逃走的希望——她只要逃離這個地方,就能夠擁有自己新的人生。但她沒有逃走。因為每次她產生反抗、逃離的念頭的時候,無面就會用那逼真的幻象幫她發洩心中所有的怨氣,殺死她剛剛萌生的一點反抗的意識,讓她重新回到那個麻木的原點去。
「多虧了那感觸,我才能一直忍耐到現在。」——阿蝶甚至還在感謝無面,感謝他讓自己發洩了心中的憤怒,「那感觸」指的就是殺死她恨著的人的感觸——如果沒有「那感觸」,她恐怕早便忍受不了如此的侮辱和虐待。她覺得無面救了自己。她沒有想到過,正是由於無面的緣故,她才失去了逃走的心,正是因為他給了她一個發洩的幻象,讓她的生活永遠止步不前,讓她永遠被禁錮在那個家的牢獄當中。她失掉了想要改變現狀的心,因為改變現狀所能得到的情感滿足已經在幻象當中得到。
同時,無面在那個幻象裡面,製造了「那個家是安全的地方」這個暗示。正如除妖師賣藥者所說:「你若認為這裡是牢獄,這裡就是牢獄;你若認為這裡是城堡,那麼這裡就是城堡。」幻象中的「牢籠」讓阿蝶以為那個家才是「城堡」,反抗的話就會進入「牢籠」。她沒有意識到還有另外一種反抗的方式,她沒有必要殺死任何人,所以也不會進入另外一個牢獄——她完全可以逃離這個家,去尋找自己的自由和真正的生活。
「我殺死的,是誰?我殺死的,全部都是——我自己——?!」
阿蝶在幻象中殺死的丈夫一家人,其實全部都是那個「真實的」自己;她把自己的想法和情感用幻象的方式殺死了。一旦真實的阿蝶在某些情境的刺激下開始逐漸甦醒,分裂出來的傀儡阿蝶就操縱無面來施展幻象,消除她心中的反抗意識,讓「阿蝶」繼續做著一個行屍走肉般的工具,繼續為了母親的意願而無視自己的悲慘處境,無視逃離的希望,最終重新將這個真實的阿蝶封印在深淵之中。而除妖師賣藥者進入了這個幻象,打破了這個大循環。
不得不提的是,本片中處處存在著絕妙的隱喻。
在情節方面,無面剛將阿蝶從監牢救出來的時候,他們一起走在一個樹林裡,那個樹林就是廚房中壁畫上的世界;祝賀無面和阿蝶「成親」的那些妖怪臉譜,則來自屏風上的人物畫——這都暗示著一切都是幻象,其實那看似廣闊的世界的所有素材都來自那個狹小的廚房。壁畫上的小鳥,則與阿蝶的狀態是相對應的——賣藥者將阿蝶解放之後,鳥兒也飛走了。
而在思想內涵方面,故事整體以及其中的很多細節也有豐富的哲學隱喻。
阿蝶在母親的強壓下進行的「自我壓抑」其實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人長期被外界的力量所左右,忘記了自己的真心。長期被灌輸外界的價值,久而久之,自己竟然真真地相信了這個價值,從而自己將自己禁錮在了意識的深處,壓抑自己的欲望,不再有反抗的可能。成為物怪的傀儡阿蝶是過度膨脹的「人格面具」。阿蝶一直以來扮演的各種角色,也就是她的「人格面具」,她被「好女兒」「好媳婦」這樣的人格面具牢牢束縛住,以至於真實自我逐漸被吞沒,將人格面具當做了自我。
賣藥者被無面奪去了「臉」(臉變得空白,失去了五官),後來得以復原時,對無面和阿蝶說:「『臉』的模樣即是『面』,我為『臉』賦予什麼『面』,它便變成什麼模樣。所以我將自己原本的模樣當做『面』來賦予『臉』,『臉』自然就變回了原本的模樣。」無面和片中不停出現的面具,這些都可以看作對人格面具的隱喻;而「原本的模樣」指的就是真實的、沒有被面具吞噬的自己。我是誰?我想要什麼?我真正的想法是什麼?一旦我決定做自己,我便可以拋棄一切其他面具成為自己;因為自己的思想和意志是無法被真正奪去的。
同「無面」這個角色相應,《千與千尋》中的無臉男也具有強大的象徵意義。《千尋》裡無臉男的「自我」是在和千尋以及其他人的互動中逐漸建立和成長起來的,他的自我的建立基於與他人的關係。
原本無存在感的他因千尋的親切對待而產生了欲求——希望和千尋在一起、希望讓千尋認同——從而產生了自我意識,產生了被別人尊重的渴望。後來千尋拒絕了無臉男誇張的送禮舉動,無臉男便因千尋的拒絕而失望,後來他發現金砂(金錢的隱喻)能夠換來湯婆婆以及湯屋其他人的注意和逢迎,便開始貪婪地尋求更多的東西,變得殘暴、不斷膨脹,吞噬了很多人,以滿足一種虛假的自尊。然而當他再次見到千尋時,他卻又恢復了卑下討好的態度——「我的金砂,只給你。」因為千尋是他自我意識的根本起源,他的一切變化也終究是為了獲得千尋的肯定。
千尋給無臉男吃下河伯的丸子,讓他吐出吞噬掉的一切,淨化了他的貪婪,將他帶離湯屋,讓他脫離容易讓他墮落的環境關係(不再通過與湯婆婆的關係來確認「自我」);回歸本初的無臉男跟隨千尋到了錢婆婆的小屋,並通過在錢婆婆那裡工作,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歸屬地。他通過工作、為他人提供價值、與他人合作來實現了對「自我」的定位;無臉男也終於告別了他的「引路人」千尋,走向他自己的路。
而在《怪·化貓》中阿蝶這個故事裡,「自我」亦是迷失在了與他人的關係當中。只不過,無臉男迷失在湯屋時的表現是壓迫他人,然而阿蝶迷失在母親願望中的表現則是壓抑自我。
阿蝶的自我壓抑,來源於周圍人(母親)的價值壓抑,再究其根源還是來源於社會壓抑(對地位和家族的看重等等)。無面禁錮阿蝶的手段很讓人深思:其一,製造發洩的幻象,平息阿蝶的憤怒,讓她不再想要反抗;其二,展現一條反抗的極端路線(殺人並被處刑),告訴阿蝶,如今的狀況是最好的狀況,不存在更加美好的未來,只有更可怕的牢獄,以此來防止阿蝶意識到反抗的另外的可能性,並對反抗一事感到灰心。這些手段,與西方馬克思主義對大眾文化的批判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雖然阿蝶的案例是自己用來壓抑自己,但這些手段本身同樣可以有效地被政治系統用於對廣泛個體的壓抑,無論這種壓抑是出於刻意,還是自然而然發生。倘若眾人均沒有自我審問和懷疑的自覺,意識形態便用幻象實行了它牢不可破的統治。
更深一步的思考,便會徹底脫離影片本身;而片中其他劇集其他故事,同樣充滿了很多值得挖掘的妙處,有待觀者去發現和闡釋。最後,還是讓我們回到阿蝶的故事,關注一下她的結局——
如同千尋將無臉男帶出湯屋擺脫扭曲的人際關係與價值體系一般,賣藥郎亦將阿蝶從扭曲的自我壓抑中解放。阿蝶說:「我簡直像個傻瓜。」——為了他人而甘願千次百次地殺死自己的真心,簡直像個傻瓜。被解救出來的阿蝶,又看到了那片美麗的天空,她依舊像以前一樣,舒展地微笑了。此時,壁畫上的兩隻黃色的小鳥,其中一隻動了動小腦袋,撲稜撲稜地飛走了。鏡頭轉回來,壁畫邊上,原本關著的門現在卻開著。丈夫許久不見阿蝶拿酒給他喝,開始暴跳如雷地嚷嚷——
「然而,這裡卻已空無一人。」
阿蝶終於不再自我欺騙和自我壓抑,逃離了這個作為牢獄的家,像那隻飛走的小鳥一樣去自由地追尋自己的未來。片子的結尾,從幽深陰暗的小巷子向上望去,彩色的晚霞映照著迷人的富士山,鮮豔的梅枝從巷子一端伸了出來,富士山的背後,便是那自由而美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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