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英殿裡,陳姝的語氣從篤定到急切,從急切到憤怒,已經強調了三回。
「寡人不是荒淫無道的昏君!」
底下頭一群史官捧著筆,面面相覷,默默交換著眼神。
陳姝的心好累。
她可以承認,那宋相家的兒子,是好看了點兒,她的笑容是燦爛了點兒。
但人家宋相身為國之棟梁,為軒轅皇朝鞠躬盡瘁三十年,老母親做八十大壽,陳姝作為一位仁德的女皇,去看看總不過分吧?既然去了,端著張笑臉總是應該的吧?
誰能想到他兒子會橫空出世,慌張地撲到她身上呢?
又有誰能想到,陳姝會就這樣當著眾人的面,絆倒在了宋相兒子身上呢?
她沒有治宋家的罪是念在宋相宣勞戮力的分上,難道她還錯了?
「陛下登基三年,尚未大婚,於宋氏誥命夫人壽宴之上失儀,與宋家公子跌於一處。」史官記載的《帝王起居錄》上,就多了這麼一筆。
陳姝咬牙切齒,要不是本朝自太祖皇帝以來,史官的地位就格外高,她真想將這幾個人貶官罰奉。
可惜皇朝的帝王們,一直有著愛惜名聲,流芳千古的執念,才養得這幫子史官為所欲為,什麼都敢寫。
陳姝耐心地跟那些史官強調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寡人若是真如你們所想的那樣,早就大婚充實後宮了,哪兒能像現在這樣——」
為了證明清白,陳姝當著一群史官撩開了內廷的帘子,義正辭嚴道:「一個男人都沒有!」
史官們卻齊齊地張大嘴,然後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事情一般,紛紛轉身垂首,而後又埋頭奮筆疾書。
她陡然升出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陳姝小心翼翼地回頭,勐然一驚,嚇得一陣心悸,差點兒就倒在地上。
剛信誓旦旦地保證沒有一個男人,而簾後卻赫然出現了一個俊逸的男子,陳姝的臉感到火燒火燎得燙!
那男子斜倚在內室的榻上,神情呆滯。陳姝腦中「轟」的一聲爆炸開來,只覺得一陣眩暈。
「陛下!」那男子見了陳姝,一副又驚又喜的表情,竟然起身快步走過來拉住了她!
史官們皆目瞪口呆,停下了筆,躬身退出殿外。
「我終於再見到你了,陛下,我再也不會和你分開了!」男子拉著她的衣襟,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
陳姝一把推開他,卻在推開他後,唿吸突然一滯。
因為她見著從男子的身後冒出來個圓滾滾、胖乎乎的小娃娃。
小娃兒睜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張麵團似的臉煞是可愛,瞬間融化了陳姝的心。
「爹爹、爹爹,我們找到娘親啦!」小娃兒扯了扯男子的衣服,指著陳姝,驚喜地叫道。
而那男子看著陳姝呆滯的目光,上下打量半晌,輕輕地問了一句:「陛下,如今是何年何月?」
「承平三年五月初八。」
她清晰地看見,那男子的表情裂開了。
「陛下在宋氏壽宴當眾失儀不說,還珠胎暗結,與一名陌生男子早就誕下了孩兒!」
陳姝聽著這樣的流言,當即就把手中正在看的奏摺摔了,怒道:「這是從哪裡傳出來的?還珠胎暗結?」
伺候的女官默默補了一句,道:「他們是想用這個詞的,可後來考慮到陛下您的體面,就換了。」
陳姝氣得心絞疼,決定辣手無情一回,以修繕資料的名義,將當時在場的史官軟禁在了群英殿,讓這樣的話語不能傳到宮外去。
那從天而降的一大一小兩個人被女官帶到了她面前,大人已經換了整齊的衣裳,神色也淡定不少。小娃兒不等行禮,就「噔噔噔」地撲到她懷裡,軟軟的身體帶著奶香,用糯糯的聲音朝陳姝撒嬌:「娘親,你怎麼不抱暖兒了?」
陳姝被他萌萌的模樣軟化了心腸,對這小娃兒生出親近之感,聞言雙手抱起他坐在她的膝蓋上,問他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娃兒瞪大了雙眼,言之鑿鑿地說:「我的爹爹是良璧,我叫暖兒。」
良璧告了聲罪,朝陳姝揖道:「小孩子出言無狀,驚擾了陛下,還望陛下恕罪。」說著朝暖兒招了招手,喚道,「暖兒,別冒犯陛下了,快下來。」
小娃兒受驚一般緊緊抱著陳姝的衣襟不撒手了,委屈巴巴地道:「為什麼我不能在娘懷裡,娘親最喜歡抱我了,我不要下來。」
陳姝察覺到,良璧的神色黯了黯,她下意識收緊了手臂,將小娃兒穩穩抱住,道:「無妨,寡人挺喜歡他的。現在你可以告訴寡人,你的身份以及你突然出現的原因了吧?」
良璧神色躊躇半晌,還是上前哄了小娃兒,抱在懷裡,神色哀泣,活似一對被拋棄的父子。
「陛下,我說這話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確是從承平七年,也就是四年後回來的。我的確是你的夫君。」
「……寡人真的很難相信。」
良璧的眼神亮了亮,道:「我有法子證明,陛下,今年的五月初十,也就是兩天後,會有南方水患的摺子送上來。」
驚奇與疑惑之下,陳姝將這對父子安排在宮裡住下了。而正如他所說,南方水患的摺子裝在火漆密封的信袋裡,在初十這日送到了她的案頭。
看完之後,陳姝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水患是初八那日才發的,摺子通過八百裡加急送至皇城,若不是良璧會未卜先知……便是他使了些什麼手段。
陳姝依舊不肯相信他是來自於四年後的人。
像這等妖言惑眾的人,陳姝按照宮中規矩把他扔進了刑房,打算先餓他幾天,逼出實話來。誰料到她再去瞧他的時候,居然見著他齊齊整整地坐在那兒,一群本該兇神惡煞的掌刑宮人對他的態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陳姝當即懷疑起自己身為女皇的威嚴來,朝那群宮人一瞪眼,老宮人忙不迭地回道:「陛下息怒,著實因為這位公子是個神仙人物,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個小宮女的壞心腸,說是曾挨過訓,記著仇要給我們投毒,結果真從那宮女的屋內搜出了毒藥,救了我們一命。」
陳姝狐疑地看著良璧,良璧眼神坦蕩地看著她。
陳姝就不信治不了他。
她不信神仙鬼怪,只知道人心難測。人有七竅玲瓏心,只要夠聰明,什麼事兒做不成?陳姝斷然不會讓良璧蒙了自己。
她問良璧:「你是如何得知未發生的事兒的?」
良璧一笑,滿面春風地答道:「因為我的確來自未來。」
她冷笑道:「那你可知寡人等一下要用左腳踹你還是右腳踹你?」
良璧蹲下身,雙手握住陳姝的腳踝,笑眯眯道:「這樣就踹不到我了。」
陳姝的腳踝被他的手一碰,就發瘋般地傳遞著反抗的信息到她的腦海,她心中一激,下意識地提腳一踹。
良璧大抵是沒想到陳姝真會踹,握的力氣不大,故讓陳姝一腳直踹到了心窩裡。他滾倒在地,蜷縮著身子,閉著眼睛捂著胸口,一副痛極了的模樣,卻偏偏不痛唿也不說話,像是死了一樣。
陳姝心中驀然一抽,想起還養在寢殿裡那可愛的小娃兒,覺得自己下腳太重了些,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問道:「喂,你沒事兒吧?怎麼也不躲?」
良璧緩緩睜開眼,明亮的眼竟然帶了些淚珠,他吸吸鼻子,道:「不礙事兒的。」
「那你哭什麼?」
「我高興。」
陳姝渾身抖了一抖,心想這人不會是有什麼病吧?
他解釋道:「能再次見著生龍活虎的陛下,我願意再被你踹十次。」
陳姝被他的話語激得臉一紅,惱羞成怒,吩咐人拿刑具來。可面對著滿屋子的刑具,良璧居然面色都不變一下,只深深地看著她,而且那眼裡的深情絕不似偽裝,看得陳姝自己都懷疑是不是真的與他相愛過。
從小到大,陳姝見著的男子也不少,他們看她的眼神,有畏懼、有崇敬、有愛慕、甚至有欲望,卻從來沒見過一人的眼神像他這樣。
明明是一雙清淡的眸子,比起有些人的桃花眼來並不佔優勢,卻被眼眸底下那翻湧的繾綣襯託得熠熠生輝,惹得陳姝好一陣心慌意亂。
她問良璧:「你是不是懂什麼法術?報出你的師門。本朝不容邪法亂神,可若是你有真本事,寡人可以將你招安。」
「若是招進陛下的後宮,我願意。」
陳姝一張臉氣得通紅,威脅道:「你再不說,寡人便真對你動刑了。」
他眼睛一閉,道:「我皮糙肉厚多挨幾下沒什麼,陛下彆氣著自己。」
陳姝被他氣得唿吸一滯,揮手正要讓人用刑,斜裡卻衝出個小娃兒。
小娃兒一邊哭著一邊「噔噔噔」地朝陳姝跑來,抱著她不鬆手。
「嗚嗚嗚嗚……娘親別打爹爹!爹爹很喜歡娘親的!娘親要打就打暖兒,好不好?」
陳姝也不知怎地,聽著驀然鼻子一酸,手就放了下來,抱著小娃兒哄道:「好了好了,我不叫人打他,暖兒乖,不哭了啊。」
可大抵是受了驚,小娃兒啼哭不止,還發起了熱,陳姝只得又宣太醫又叫人熬藥地親自照顧他。小娃兒夜裡睡不安穩,非得抓著她和良璧的手才不哭,白日裡也非得見著她與良璧,其他人怎麼哄也不行。
看在小娃兒的面子上,她暫時放過了良璧。眼見著良璧與小娃兒那般在她寢殿裡其樂融融的模樣,倒真的讓陳姝有種他們是一家三口的錯覺。
陳姝看著那小娃兒可愛,動了惻隱之心,對良璧道:「這小娃兒一點兒都不像你,是不是你在路上撿的孤兒?乾脆寡人找個家中無子的朝臣收養,定然比跟著你妥當多了。」
良璧的面色突然冷了下來,陳姝還是第一次見著他如此嚴肅。
「陛下,你當真捨得嗎?」
良璧一手抱住那胖乎乎的小娃兒,一手拉她至銅鏡前,三雙眼睛齊齊瞪著銅鏡裡的影像。
「陛下,你看。」他說,「暖兒和你,是不是很像?」
陳姝呆呆地看看那小娃兒,看看自己,雖然一個是饅頭臉,一個是鵝蛋臉,但嘴和眼睛的形狀倒是真的很相似。
良璧鼻尖的氣息撲灑在她後頸上,惹起一陣奇異的感覺,不知摻雜了什麼力量,讓陳姝這樣一位女帝突然不敢動了。
他的聲音魅惑,低聲道:「陛下,你的左胸處,有一顆痣。」
陳姝倒吸一口氣,心「怦怦」地劇烈跳動,這等隱秘之事,他是如何知曉的?
良璧輕笑一聲,嘴唇若即若離地觸到陳姝的耳根下,問:「這回相信,我是陛下的夫君了嗎?」
陳姝在鏡子前呆愣了好久好久,才瞪大眼睛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問良璧,既然他是從未來而來,那麼現在的時空,他應當在哪裡,他卻不答,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陳姝又追著問他兩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良璧實在拗不過,吐露了一句,說:「我是陛下的史官,陛下對我……日久生情。」
「啊?」陳姝實在想不到,面前這個俊美的男子怎麼會和那幫子迂腐又執拗的老頭子是一夥兒的。
「我做史官,是陛下欽點的。」他解釋著。
「陛下因此還被朝臣們口誅筆伐了一陣子。」良璧繼續說。
「朝臣們都上摺子勸諫,陛下卻不聽,不僅不聽,還很快下旨舉行了新婚大典,仿佛這樣陛下心裡才踏實。」
自從接受了良璧是自己夫君的說法後,陳姝越看他越順眼,甚至覺得即便他不是從天而降,在日常生活中遇見,她也會喜歡上良璧的。她捂住良璧的嘴,又羞又氣道:「好了!你別說了!你覺著很委屈是嗎?寡人保證這次你一定得不到那樣的待遇!」
「可是……」良璧的大手輕鬆地掰開了她的小手,膽大包天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我不委屈。我沒有告訴陛下,從見到陛下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陛下了。到宮中來做編纂起居錄的史官,也是我費心思安排的。若陛下生氣,這一次,陛下可以盡情地罰我。」
陳姝仍舊對他的來歷感到非常疑惑,於是悄悄給他畫了像,吩咐人暗暗打聽他是誰家的公子,卻一無所獲。
按道理來說,能接觸到陳姝的,無非就是些名門貴胄的後代,偏不到哪裡去,卻為何一點兒痕跡都尋不到?難道如同他的出場方式一般,是從天而降的?
陳姝又懷疑良璧不是京城中人,便叫御廚做了各地的菜餚試探他。一日吃到巴蜀之地的菜餚,陳姝自己被辣到懷疑人生,眼淚滾滾而下,良璧也沒露出半點兒線索,而是細心地為她擦去臉上的淚珠。
他說:「像陛下這樣好看的眼睛,一定要少流淚,不然將眼裡的光彩流逝掉了,豈不可惜?」
陳姝還想趁機逼問如今的時空他應當在哪裡,女官進來了。
「陛下,宋相攜子入宮,為宋老夫人壽辰當日的事情向您請罪來了。」
陳姝還沒說話,良璧面色卻突然一變,道:「陛下,我和暖兒不小心跌入錯落的時空,有幸找到了承平三年的你,就是想告訴你——」
他抓住陳姝的手,目光急切森然,看得陳姝心中一凜。
「不要接近宋相家的兒子宋潮。他會害死你的。」
陳姝問良璧,宋潮會如何害死她,他卻只是搖頭,道:「我死後,帶著深深的遺憾,一直在人間徘徊,司命星君才給了我和暖兒一次重來的機會,可再多的,我就不能洩露了。」
陳姝心中一跳,連忙抓住他的手,問道:「你死了?」
良璧點頭。
也不知是為著對小娃兒的喜歡,還是對他的微妙情愫,聽了這個消息,陳姝心口處突然傳來一陣鈍痛,好久都緩不過神來,一直到暖兒撒著嬌拱到她懷裡,她心中依然殘留著一陣強烈的酸楚。
良璧把她抱在懷中,明明是第一次接觸他的懷抱,陳姝不僅沒有感到陌生的不適,反而舒服了很多。他溫柔的動作像是重複過千百次一樣,輕輕拍著陳姝的背,讓她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
她抓住良璧的衣袖,第一次失了態,問道:「有……什麼方法可以避免?我不想讓你死去。」
「你別見宋潮就好了。」
陳姝聽了這話,為了避著宋相直接將兒子帶到跟前,連早朝也不上了。雖然史官們被圈在群英殿,外邊兒卻還是傳遍了女皇為了個男子「從此春宵苦短日高起」的風流韻事。
要是從前,陳姝早就出來把那些嚼舌根的人處理了,可現在她竟然一點兒也不在意,每日便在群英殿後面的寢宮裡與良璧逗著暖兒。
陳姝覺得,比起他們父子二人的性命,那些不痛不癢的流言,隨別人傳去吧。
良璧大抵因著失而復得,情緒猶為激動,幾次想行周公之禮,都被陳姝紅著臉阻止了。
因年幼時曾經落水,陳姝從小便手腳冰涼,非得時時抱著個手爐才舒服,可自從良璧和暖兒在這裡住下,手爐已經被她扔在了牆角。
原因便在於——暖兒這個小胖娃兒,身上實在是太暖和了。
陳姝這樣感慨的時候,良璧便解釋道:「暖兒的名字,是我取的,意在為陛下送去溫暖。陛下便再也不怕常年體寒了。」
「可若是暖兒長大了,抱不動了該怎麼辦?」
良璧湊過來,高大的身軀將她牢牢圈住,在她耳邊低語,一股撩人的風情灌入陳姝耳裡,順著脖頸一路而下。
「暖兒長大了,還有我啊。」
陳姝堂堂女皇,在良璧的攻勢下,竟然差點兒落荒而逃。
因著那群史官還沒被放出來,宮中缺了個記載起居錄的史官,陳姝便讓良璧頂了這個位置。
良璧爽快地應了,提起筆就寫:「承平三年六月初一辰時,女皇陛下早膳用了兩屜珍珠包,一碗菌菇翡翠湯,半隻奶黃蒸母雞,大抵為成年男子一天的食量。女皇陛下果然人中龍鳳,連食量也非比尋常。」
陳姝臉一紅,抓住良璧手裡的筆,嗔道:「這等小事情就不要寫了。」
良璧一笑,如三月春風:「要寫,陛下的每一件事情,於我……於天下百姓而言,都是大事情,我不僅會寫下來,還要牢牢記在心裡。」
良璧說話的時候,眼眸極認真地盯著陳姝,她就是再清心寡欲,也被良璧盯得意亂情迷,只能弱弱地反抗道:「寡人命你……不要寫了。」
良璧扶住筆,不肯鬆手,說:「陛下親我一下,我就不寫了。」
怎麼說史官們都是不能得罪的呢?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陳姝的心「砰砰」亂跳著,閉上眼,踮腳,往他臉上湊去——
「爹爹,娘親!」
一道稚嫩的童音突然響起,陳姝被嚇得連忙轉過身去,良璧卻不肯放過,大手一攬,就將她攬在懷中,低下頭來吻了一下。
末了還朝那肉團團的兒子道:「你不是經常見著嗎?這麼驚訝做什麼?」
陳姝羞怯之下,趕緊掙開他的懷抱,蹲下身來問暖兒道:「暖兒,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照顧你的女官呢?」
「有個大人闖進來了,說要見娘親,女官去攔了。」
陳姝皺眉,隨後見女官急急忙忙進來,稟告道:「陛下,宋相之子執意覲見,杵在群英殿裡不肯走。」
陳姝嘆氣,給了良璧一個安慰的眼神,吩咐女官道:「宣吧,寡人便見他一面。」
陳姝沒想到,這個傳說中的宋潮,模樣竟然是如此清秀。
那日壽辰,她只隱約瞧見了他一個側臉,看得出是個俊朗的年輕人,他撲過來的時候,因為距離太近,也沒看清他正臉。
此刻站在殿下的宋潮,身量倒是和良璧一般高,只是五官清朗,和良璧深沉的輪廓略有些不同。
而那雙柔情的眸子,卻很是相像。
宋潮行了一禮,先是解釋了那日的誤會,是幾個貴胄子弟吵著鬧著,誰喝酒輸了便跳下那曲水中撈燈作詩的。只是聽聞女帝駕臨,一時慌張迴避,不小心撞到了陳姝身上。
陳姝想起當時,的確是有不少貴胄子弟在一旁熱鬧飲酒,而她也的確是站在那曲水旁邊的,且記著良璧為她面見宋潮的擔憂,便點頭道:「無妨,事情已經過去了,寡人不會追責,你回去吧。」
宋潮卻好像急了,漲紅了臉,不肯退下,說道:「陛下,如今外面對於那日的事情傳得很難聽,此事說到底也是因宋潮而起,就讓草民負責吧!」
陳姝很驚訝,問道:「你要怎樣負責?」
宋潮上前一步,跪倒在地,眼裡迸發出炙熱的光芒:「望陛下準宋潮入侍!」
陳姝義正辭嚴地拒絕道:「宋潮,寡人看在宋相的面上,就當你今天是胡言亂語,不追究了,你趕緊回去。」
宋潮卻不依不饒,道:「陛下知曉那日宋潮為什麼會撲到你身上嗎?」
「你方才不是都解釋過了嗎?!」
「不!草民方才未敢據實以告!」
「欺君之罪被你說得這樣理直氣壯,你不怕死嗎?」
宋潮大力搖頭,一副決然的模樣。
「不怕,為了陛下,宋潮怎樣都不怕!從見著陛下的第一眼,宋潮便喜歡上了陛下,所以那一撲,是宋潮有意為之!」
陳姝看著他堅定的表白,目瞪口呆。
寢殿裡,無論陳姝怎樣逼問良璧,還是問不出宋潮會怎樣「害死她」。
問到沒力氣了,陳姝默默念了一句:「他怎麼就突然喜歡上我了呢?」
「陛下那日穿的春裳,甚是好看。」沉默了很久的良璧突然開口說道。
五月正是暮春時節,陳姝嫌禮服厚重,便只穿了件十二幅的繡裙,配了件織錦半臂衫,甚是清爽。
陳姝窺見一絲難得的裂縫,勾起唇笑笑問道:「難道那日你也在場?你是哪家的公子?」
良璧自知失言,連忙閉了嘴,只專心去逗暖兒。
陳姝輕笑,蹲下身來把暖兒放到膝上,塞了塊糖到他嘴裡,問道:「你告訴娘親,爹爹的爹爹是誰?」
暖兒含著糖的腮幫子鼓鼓的,答了三個字:「不知道。」
良璧是一早就猜到了兒子的回答,笑眯眯地把暖兒抱到女官手上,打發他睡覺去了。
只餘陳姝獨自在這兒冥思苦想。
等良璧回來,攬著她走到寢殿的床邊,他說輕聲道:「陛下,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情了,反正這一世,我會保護好你的。」
良璧寬闊的身影壓下來,把她禁錮在床上動彈不得。陳姝又羞怯又緊張,心裡想著若得此生安好,方不負前世情緣。
第二天,果然就春宵苦短日高起了,雖然不早朝,但外邊兒針對陳姝的流言已經傳進了宮裡,良璧建議道:「陛下還是把那幫子史官先放回去,堵住悠悠之口為好。」
陳姝此刻看著良璧那張俊朗的臉,覺得他說什麼都是對的。
難怪說情人眼裡出西施,這一點兒也不稀奇……
只是陳姝記得那群史官近來寫的東西只是看到的現象,未經判斷、推敲、正誤,這樣的東西千萬不能流傳出去。便吩咐了女官在放他們出去之前一定要把話說明,等所記之事有一個定論再成文歸冊。
吩咐完陳姝便倒入黑甜的回籠覺裡,等再醒過來,已經是午膳時分。
床前,女官神色幾分嚴肅、幾分惶恐地站著。
「陛下,奴婢從史官裡面搜出了些字條,都是對您不好的記錄,還有刻意抹黑之嫌。」
她立馬清醒了。
在之前,陳姝之所以會那般急切地解釋「寡人不是荒淫無道的昏君」,是因為壽宴之前就有些刻意敗壞她名聲的傳言,在百姓之間流傳。
偏偏傳言還說得有鼻子有眼,摻雜了她平日的真實狀況,半真半假,引得百姓更加相信。
陳姝一無兄弟姐妹,二沒皇叔皇侄,應當不是誰要謀朝篡位。這等把戲,最多也只是讓她分心一段時間,好讓誰有空當能做點兒什麼事兒,瞞天過海。
所以陳姝一直讓心腹盯著那幫子史官的動靜,之前的軟禁,也是為了逼迫他們危急之下不得不出招而已。
女官稟道:「按陛下的吩咐,衣物是讓他們脫下單獨搜的,沒驚動他們。搜出的兩個夾帶字條的史官,奴已派人跟著了。」
女官回來報信的時候,陳姝是有了些心理準備的,可當她說出「宋府」二字的時候,陳姝的心還是沉了沉。
宋家世代忠烈,在民間都美名遠揚,宋相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讓她不敢相信。
陳姝當即便換了衣裳,打算去宋府,只有抓了現行,她才能下定決心問罪。
良璧的手卻摁在了她的肩上,問道:「陛下,你忘了我曾說過的話嗎?」
他說過,宋潮會害死她。
陳姝道:「良璧,我的肩上是整個軒轅的百姓,我雖然怕死,可身為君主,我更要為朝廷和百姓負責。」
「不。」良璧緊緊抱住她,說道,「我好不容易,才得來這一世重來的機會,絕不會讓你重蹈覆轍。」
陳姝猜到此事也許和宋潮有關,才招來良璧如此強烈的反對。
可她身為君主,有她的堅持。
陳姝轉過身,牢牢握了他的手,迎上他的目光,盡力博取他的信任,道:「那我就帶著你,良璧,反正你知曉未來的事情,可以帶著我避開危險。」
兩人一起前往宋府,可大抵是走漏了消息,來到宋府的時候,那兩名史官已經不見了蹤影,餘下宋相神色驚惶地跪迎。
見著宋相的神色,陳姝便已經信了三分他有罪,失望之下,抬腳想進府裡搜尋證據,卻見著宋府北邊的房屋冒出濃煙滾滾。
「走水了!相爺,不好啦!走水了!」
憑著上次來宋府參加壽宴的記憶,陳姝辨認出那是宋府書房的方向。她瞪向宋相,只見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似有站不穩的架勢。
呵呵,好一出銷毀證據的計策!
此時,有下人更加驚惶的聲音傳來道:「相爺!不好了!公子還在書房,他、他被困在火場了!」
陳姝明顯感覺良璧握著她的手瞬間緊了很多,她下意識往火場方向望去,良璧卻慌忙抱住她的腰身,喚道:「陛下!別去!火很大……很大,會被燒得很疼很疼。」
陳姝停下來,轉頭,良璧的眼眶居然溼潤了。
良璧神色哀戚看著她,看得她一顆心都碎成了渣渣,陳姝暗裡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不去,我不去。自會有人去救火的。」
良璧抬頭看她,眼中依舊是無盡的悲傷。
他喃喃道:「這一世,不一樣了……也對,你不會進去,不進去,那便好了……」
良璧大病了一場,陳姝心驚肉跳的。他畢竟是死過一次的人,陳姝怕他重來這一世,會遇到什麼因果業障,故而寸步不離地守在他床前。
暖兒在她懷裡迷煳著,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陳姝讓女官抱他去偏殿睡覺,專心守著良璧。
「一定要好起來。」她祈求著。
良璧生病期間,陳姝已經將宋相的事情調查清楚了。
說起來,著實不是什麼大事。前些日子的南方水患,起因在於官員貪汙,昧了整修河堤的銀子,而那貪汙的官員,正是宋相向工部舉薦的。
本來嘛,朝廷官員這麼多,偶爾看走眼也不是稀罕事兒,可宋家幾世清明,宋相不想將這件事兒扯在自己身上,髒了宋家的門楣,便想了個主意,讓陳姝分心,沒精力先調查水患的事情,好讓他有時間將該撇清的撇清楚。
那日陳姝突然到訪,他也是慌了,才火燒書房,卻沒承想自己的兒子居然在裡面。
經過此事,宋相已經主動請罪聽候處置,只提出了一個請求:醫好宋潮。
陳姝聽聞,宋潮那日雖被及時救了出來,臉卻燒毀了。她看在宋家的百年功勳的分上,給宋潮請來了當世神醫,用了最好的藥。
陳姝沒有太多心思理會其他,一顆心只緊緊系在面前的良璧身上。
夏去秋來,良璧的面色還沒能恢復從前的紅潤,陳姝用盡了天下奇珍,也沒能換來他身體的好轉,雪上加霜的是,暖兒也跟著他爹病倒了。
小娃兒年歲小,病情來勢洶洶,直接將他折磨到昏迷,太醫們皆戰戰兢兢,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陳姝狠狠地搓了搓臉,揮手讓他們退下了。
「怎麼辦?良璧。」陳姝的喉嚨口已經被一股酸澀死死堵住了,堵得她聲音哽咽,胸中一口濁氣既出不來也進不去。
「我就算貴為君王,也救不了你們兩個……我要這天下有何用……又有何用?」
良璧支起身子,湊過來,輕輕吻在她額頭上。
「這一切,都是因果循環而已……我和暖兒,本就是必死之人……我的心願已了,也該走了……」
「一定有辦法的!」陳姝眼睛亮起來,道,「你是來自四年後的人,那如今的良璧呢?應當在哪裡?我要去找他!」
「找到了他……也無用。」良璧虛弱地笑笑,道,「他沒有經歷我經歷的四年,我消散後,也會把記憶帶走……」
「不怕!我會去重新認識你,重新讓你喜歡上我,良璧,我們還要做夫妻,我還要你做我的夫君。」
陳姝清楚地看見,他和小娃兒的眉心聚集起了一點亮光,那道亮光團成一個團兒,然後越來越弱。
陳姝緊緊摟住他們父子兩個,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良璧伏在她肩頭,聲音越來越弱:「上一世,你愛上我……不管不顧地衝進火場救我……」
「你傷了身體,還要緊著珍貴的藥材為我治傷……你是我的君王啊……卻強撐著受了那麼多的苦……留下暖兒後……撒手人寰……」
「你可知……你逝後,他國來襲,將皇朝一舉覆滅……我與暖兒也在戰亂中亡故……」
「我無顏見你,只能與暖兒在人間徘徊……老天可憐,讓我遇到司命星君,他使我們回到了承平三年……」
「若是……你不曾見到我,若是……就讓那一場大火燒死我……多好。」
陳姝望著懷中漸漸聚攏,又漸漸消逝的白光,泣不成聲。
初春,冰雪消融,承平四年,國運昌泰。
陳姝自群英殿拾階而下,望著天邊那一抹朝陽。
女官稟道:「陛下,宋潮公子臉上的傷已經好了,只是面容與嗓音和從前大不相同,此刻正等在外頭,要向您謝恩。」
後來她才知曉,宋潮那一日,是後來進火場的。
他不知曉宋相的算計,只是不經意窺見了史官進府,卻不知曉史官已經從書房的暗道離開,他想將史官拉出來,以免陳姝勞而無功。
陳姝吩咐道:「叫他進來。」
她回過身,握了握拳,聽見背後沉穩的腳步一步步走近,聽見那一聲熟悉的「陛下」的時候,淚水蓄滿了眼眶。
她緩緩轉過身,那張熟悉的面容完完全全地映在了面前。
宋潮似乎是驚了,愣愣地望著陳姝臉上的淚珠不知所措。陳姝扶起他,內心久久地不能平靜。
「陛下?」
陳姝平復心情問道,「宋潮,你的表字是什麼?」
宋潮的聲音輕緩柔和,他道:「回陛下,宋潮字良璧。」
陳姝聽後抱住他,伏在他懷裡,又哭又笑,滿臉的涕淚都沾在了他的衣襟上。
他遲疑著、笨拙地回抱陳姝,一下一下安撫著她的後背,輕聲道:「陛下,流眼淚,會把眼裡的光彩流逝掉,豈不可惜了陛下這樣好看的眼睛?」
良璧的前一世,陳姝愛上他,主動追進了火場。
良璧的這一世,他愛上陳姝,奮不顧身奔赴了火場。
原來,情人之間的緣分,不管流轉了多少錯亂的時空,都是斬不斷的因果。
陳姝抽噎道:「宋潮,做我的夫君好不好?我們以後要生一個孩兒,給他取名叫暖兒,意在你給我送來溫暖,好不好?」
宋潮的胸膛重重地起伏几下,壓抑住激動的情緒。
「好,都聽陛下的。」
「良璧,你不會再離開了對嗎?」
宋潮愣了一下,隨即沉緩地、堅定地回答。
「不會,一輩子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