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神神叨叨的父親,一開口就有說不完的離奇故事,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嗎?並不見得,當那些故事被講述了千百遍之後,無論故事是真是假都會讓人膩煩,而孩子也在那段時光裡悄無聲息的長大,不再崇拜、甚至開始討厭那個「廢話」很多的爸爸……
《大魚》就是這樣一部片子,以童話般美好的故事去講述現實生活中父子之間的疏離與和解。影片極具導演蒂姆·伯頓的個人風格,《大魚》和《剪刀手愛德華》、《查理和巧克力工廠》等作品一樣是電影作品裡獨樹一幟的存在。
《大魚》劇照
導演蒂姆·伯頓善於隱喻和象徵,他講述的故事有一種哥德式的夢幻,情節在真假虛實間推進,場景飄渺奇幻,劇情看似誇張離奇,又總是在很細膩的地方扎到人心裡,泛起細小的無奈和悲傷。
《大魚》是一部講述父子親情的電影,又遠遠不止如此。它更像是一部寫給成年人的童話,在現實乏味的真相裡,從父子的角度去詮釋生活本身能具有的詩意。
開始是威爾渴望了解真實的父親,隨著愈發接近他想要了解的真相,電影基調卻變得愈發悲傷。父親講了一輩子的童話,童話在父親去世時結束,隨之而去的是不可再擁有的深沉父愛。而一直強烈渴望真實、排斥父親那些老套故事的兒子,選擇以童話的方式給父親的一生畫上圓滿的句點。
父親愛德華與兒子威爾
兩種出生你會選擇哪一種?一是出生那天父親曾與傳說中的大魚進行激烈的搏鬥,另一種是出生那天父親在外出差。影片中的父親愛德華無數次說起第一個情形,他繪聲繪色地描述和大魚有關的神奇故事,人人都愛聽那個故事,除了他的兒子威爾。
父親嘴裡的那些故事威爾聽了太多遍,當父親一再在人前宣揚那些沒有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兒子認為這是一種丟臉,他與父親冷戰三年沒有說話。
一個誇誇其談的父親,一個失去耐心的兒子,這在現實中比比皆是。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愛德華只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兒子,讓詩意和浪漫一直包裹著自己的兒子。他對生活中的人進行加工,賦予每個人一層奇幻的童話色彩,只是為了抵抗現實生活的平淡乏味,給孩子營造一個夢幻的世界。
威爾一直在追問,真相到底是怎樣的?父親愛德華卻拒絕回答。這並不是出於怕自己的形象坍塌,當他受到孩子的嫌棄的時候,他樹立的父親形象就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坍塌了。他選擇承受孩子的誤解,沒有做出過多的解釋——孩子想要的答案,會讓他精心建構的童話世界坍塌,讓孩子徹底置身於毫無懸念、死氣沉沉的現實之中,這是愛德華不願意見到的東西。
父親愛德華
影片中的父親是天下所有平凡的、為生活奔波的、嘴硬心軟的父親的真實寫照。他們以一種強勢的、不容拒絕的姿態,笨拙地把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給孩子,而其內心又是柔軟溫暖的,扛下風雨,只為讓孩子向陽花開。
影片以愛德華的形象,細膩地詮釋了父親本凡人,父愛皆偉大。
《大魚》以父親的故事和兒子探查真相交叉講述,在童話與現實之間切換,從父子之間的不同角度出發,隱喻各自內心的追尋。
威爾所追尋的其實並非真相本身,他雖然迫切地想要知道事實發生的真相,卻不只是為了故事本身而是渴望了解自己的父親。
因為父親總是很忙,擅長做銷售,工作忙忙碌碌,很少有時間在家,這對幼年時期的威爾來說十分沒有安全感。「心理學認為,母親對孩子的影響主要是孩子能否成為一個獨立的人,而父親則是塑造孩子對生命的看法,關係到人格的形成。」父親經常處於缺席狀態,對孩子的心理是十分不利的。
威爾對自己的妻子說,自己甚至時常陷入懷疑,父親不在的日子裡他是否在別的地方有另一個家。在威爾的潛意識裡,父親缺席,等同於自己被父親遺忘和拋棄,這是他無法面對的隱痛,這種隱痛以尋求真相真相的形式表現出來,其實想要尋求認同感——來自父親的認同感和自我人格的認同感。
威爾和妻子
同時威爾試圖融合父親所講的故事和真相,也是在試圖融合自己以為的父親形象與真實的父親形象,這是他與自己的博弈,是一個孩子在矯正自己對於父親的認知,是他所的自我療愈。
父親愛德華又如何會不愛自己的兒子威爾呢?孩子是他與摯愛的愛情結晶,是他為之奔波的動力,是他對生活的美好念想。正是出於對威爾的愛和歉疚,他對威爾講了一輩子的童話,作為父親,他把對孩子的愛都藏在了美輪美奐的童話後面,讓孩子在想起他時有美好的故事,讓孩子學著詩意地看待生活與別離。
對於任何人而言,要真正袒露自己的內心都可能是一件難以開口的事情,尤其是兩個大男人之間感情,往往是含蓄而內斂的,就算內心波濤洶湧,而表面也依然波瀾不驚。愛德華與威爾之間,雖然一言一行都是愛,但出於自尊和克制,沒有去把愛真正說出口。
父親愛德華不是逃避給孩子一個真相,而是在給孩子建造一個真相,那就是父親對孩子的愛,無論以何種形式、藉助何種載體,愛就是真相本身,那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父與子,兩個靈魂互相試探,中間隔著的那層窗戶紙,不只是真相,而是想要了解對方的渴望。
人不可能預知自己死亡的細節,必然能預知到自己會死去這個事實;人無法決定怎樣死去,但可以儘可能避免不理想的死亡方式。
不怕死本身就是一種生的勇氣,有那樣一種信念是,反覆告訴自己不應該以自己不喜歡的方式死去,既然每個人都只有這一生,那就去冒險、去體驗、去經歷。
敢於去找可怕的女巫,敢於去和怪獸般的巨人談判,敢於去走充滿未知的小路,敢於全身心一生一世只愛一個人,敢於把心愛的事業堅持一生,敢於放棄小我的利益成全他人,敢於平靜而理智的面對死亡。影片的最後,當愛德華以大魚的身份回到河裡,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幕,他見過的所有人都平和而微笑地目送他「回家」。
《大魚》劇照
這不是對死亡進行美化,而是對生的哲學進行升華。因為他有熱烈地活過,他給大家留下那麼多美好的故事和回憶,他的一生就已經值得。影片中的「死」並不可怕,是因為「生」太過熱烈,而死亡這件事情,作為生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發生。
如同村上春樹所說,「死不死生的對立面,死本來就已包含在『我』這一存在中。」
愛德華說自己從女巫眼裡看到自己將以一種意料不到的方式死去,那種意想不到就是他所追求的東西。向死而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自由和生活的詩意,希望過一種無可複製的、獨一無二的人生。
在《大魚》裡,愛德華兩次出入豐都鎮。
傳說中小路有各種危險,不信邪的愛德華決定走小路去探索。被馬蜂蟄、走進遍布蝙蝠、怪鳥和巨大蜘蛛的叢林,當他從蜘蛛網裡掙脫出來,他來到了那個世外桃源般的小鎮子豐都。「草地碧綠,天空蔚藍,封堵真正棒。」連最才華橫溢的詩人也在美麗的風景和溫暖的人文裡詞窮。
世外桃源:豐都鎮
豐都是一個人人嚮往的理想之地,安寧平和,一切應有盡有。這與陶淵明在《桃花源記》裡描述的場景別無二致,不同年代不同國籍的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嚮往大同小異,尋求一種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滿足。
當愛德華第一次到達小鎮時,小鎮人說他到早了,顯然是說他終將去到那個地方,或者說人人終將去到那個理想之地,那裡不一定是指人死後要去的天堂,卻是人人嚮往的、和天堂一樣美好的桃花源。
世人一生碌碌,為的也不過如此,如果尋找到那樣一個美好的地方,想必也就人生圓滿,再無遺憾了。出乎意料的是愛德華沒有選擇留在那裡,而是在載歌載舞中宣布離開的決定。相比起來,愛德華選擇離開比他選擇走小路更加需要勇氣,這和我國的古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沒有擁有過就沒有失去一說,而放棄卻比不去追求要難得多。愛德華選擇離開小鎮,是對現實的溫柔鄉進行抵抗。因為心中有更廣闊的天地,哪怕等在前面的是艱難險阻,也義無反顧地掙脫眼前的舒適愜意。當滿地都是六便士,愛德華選擇了天上的月亮。
多年之後,一條路將豐都這個桃源與外界連接,小鎮遭受到毀滅性災害。從前的安穩快樂不再,淪為了蒼涼可怖的廢墟。愛德華回豐都,以一己之力去抗衡現代社會對小鎮的傷害。
愛德華是利他的,他為了小鎮的人和小鎮本身而回來。四處籌款,請求幫助,把一切復原,不求自己擁有什麼,只是為了保存那樣一個美好的地方。他不止給別人推銷夢想,還給人們留下一個關於生活的田園般的構想。
「幫助人讓我感到快樂。」一個曾經的桃花源破碎了,有人選擇放棄,然後開始新的徵程,可是愛德華偏不。他要守護一方美好,為了那些可愛的人們。
當一切回歸原狀後,他卻選擇了離開了再次變得美麗和愜意的豐都。
對愛德華而言,第一次離開是追求小我的個人價值,第二次離開是成全大我,為都市保留一塊淨土,為人心保留一份美好。
修復後的豐都鎮
留下還是離開?是選擇心中的桃花源還是現實的溫柔鄉?只有A或者B兩個答案的選項,背後卻是一個人三觀的映射。人會選擇對自己更為重要的東西,愛德華選擇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
每個人都會面臨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在《大魚》裡,有一個可以參考的答案,在人生的選擇裡,我們應儘量不留遺憾。
故事圍繞大魚展開,不在父親愛德華的故事裡,大魚一定是真實存在的,小偷變成大魚的傳說、女巫關於大魚的忠告、豐都鎮的美人魚幻象、漲水時在水底見到的大魚,遊泳池裡的大魚,以及愛德華重病期間像大魚一般對於水的渴求……
在故事裡,大魚是真實的存在,在影片裡大魚是可視可觸的真實存在,甚至讓人分不清大魚是真實存在於愛德華的故事裡,還是影片裡,還是真實的生活裡。
《大魚》本身是一個很美的故事,導演蒂姆·伯頓的講述方式更美。影片從內而外都散發著讓人意想不到的美,從開頭到最後都給人意料不到的驚喜,它是一部讓人歡樂的喜劇,又有些細膩的悲傷,它在講述人人在家庭中會遇到的瑣事,又如夢似幻。
導演蒂姆·伯頓
在蒂姆·伯頓的很多作品人物裡,都多多多少有他自己的影子。與影片中的講故事的愛德華有些相像,執導《大魚》的蒂姆·伯頓以新奇角度講故事,愛德華講的故事已經十分離奇,蒂姆·伯頓講故事更加技高一籌,因為他用講故事的方式拍電影。
影片敘事十分特別,結尾與開頭相呼應,形成一個完整的環形結構,而不是一條單線的敘事,這也就拓寬了影片的邊界,有超出影片之外的把玩趣味。
從技巧到故事內容,以及影片內涵上來說,《大魚》都能夠代表蒂姆·伯頓,以及帶來蒂姆·伯頓式獨特的美的體驗——新奇,奇幻,黑色幽默,細膩溫情。
「河裡最大尾的魚,永遠不會被人捉到。」影片中的大魚已經遠遠超出一條大魚的意義,而是成為一個象徵,代表著一種不可捉摸的虛幻,讓人嚮往的傳奇,是最最特別、最聰明的心裡躥升的力量和勇氣。
《大魚》劇照
故事是從愛德華的講述開始的,卻以他的兒子威爾的講述結束,大魚是在愛德華的故事裡出現的,最後愛德華卻是那條大魚。從始至終,愛德華講的都是他自己的故事,他向世人傳達的一直都是自己的生活信念,對於生活,愛德華付之以絕對的投入和熱情,如同他的愛情,一往而深。
波頓說:「他說故事,因為他無法忍受這無趣的地方。」真實故事隨處發生,童話般美好的世界卻總是遙不可及。
最後威爾接受了大魚的故事,接受了父親用心良苦的父愛,也接受了一種詩意的生活和教育態度。曾經他厭倦父親和他的故事,後來他續寫了那個故事,並繪聲繪色地說給自己的孩子,就像他的父親當年做的一樣。
「養兒方知父母恩」,兩代人之間的和解,是現實社會家庭裡田園牧歌式的童話。
年輕時的愛德華
父子之間的故事 很多,父子親情的電影很多,壓抑感和距離感可能存在於每一段親密關係中,難能可貴的是《大魚》是一個美麗的故事,試圖以輕鬆愉快的方式,探尋一個解除兩代人隔閡的途徑。
如何去做好一個父親,如何去做好一個孩子,這是人類永恆的話題,在此之前,不可忽視的是理解的力量。家庭裡的每個人有自己的角色和立場,往往忽略了對方的需求和心意,很多誤會與遺憾就此產生。
《大魚》的詩意和美好,遠甚於童話。
*作者簡介:空中行雲,一個集愛與孤獨於一身的女子,在夢與現實之間自說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