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是奇怪的一年,那麼多事發生,一切的一切突然以真實的面孔暴露在我們眼前,似乎我們之前視而不見和愛矯飾的嘴臉被人擺正,不得不正視這個世界並沒有我們想像得文明與和平。
平等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當一個黑人和白人衣冠楚楚地站在我面前,我很難把黑人與科學家,政客,外科大夫與律師聯繫在一起,他們在我的潛意識中被歸入運動員和rapper的盒子;而當一名越南客戶叩響我的辦公室時,抬頭瞬間我的眼前閃過一片綠色稻田伴著戰爭中飛機的呼嘯。我討厭自己的潛意識是那麼得不靈活和不寬容,像一個難搞的老太婆,但是我的潛意識是來自這個世界對我一遍又一遍的洗禮。
2020年世界亂成一團的時候,我坐在書房的角落裡翻看一些真實發生在過去的案情,有書也有片子,其中一本芳娜·霍戴爾寫的自傳《終有一天她將黯淡》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芳娜·霍戴爾是誰?她是「黑色大麗花慘案」疑犯的孫女,直到長成少女才知道自己的驚人身世,她顛簸的成長史與這樁慘案緊密聯繫在一起。
發生在1947年的黑色大麗花慘案依舊是時下的話題,因為它的駭人程度,還因為它至今未破。受害人伊莉莎白·蕭特的屍體在google上能被如此清晰地檢索到,我覺得那真是一個噩夢。
黑色大麗花慘案包含的東西太多了。其中有一個女孩的好萊塢明星夢,一起父女亂倫案件,一位神秘的天才醫生,一棟可能是碎屍現場的美麗大宅,還有兇手對藝術的熱愛,而這種熱愛又與超現實主義有著極大關聯。
幾十年中,黑色大麗花被創作成了書籍,電視劇和電影。一枚黑色的月亮,懸掛在高夜中,神秘,殘酷且充滿對人性的嘲弄。2006年的同名電影我覺得一般,但推薦2019年製作的6集短劇《I Am The Night 黑夜如我》,正是根據芳娜·霍戴爾的自傳改編的。
《I Am The Night 黑夜如我》
在開始講述黑色大麗花這個故事前,我想先說明一下,雖然案發現場的圖片很重要,但在這篇文章裡沒有血腥的圖片,因為要照顧到心理比較脆弱的讀者,如果你想要更多地了解,網上可搜索到許多圖像資料。
1947年1月15日,洛杉磯市中心街區,上午10點左右,一名家庭主婦和3歲女兒路過諾頓街區一片茂盛的草地時,這位主婦看到一具被毀壞的人體模型躺在那裡。出於好奇,當她走近看時,恐懼地發現這原來是一具被肢解的赤裸的女性屍體,於是立即報警,舉世震驚的「黑色大麗花慘案」就此拉開帷幕。
案發現場是這樣的:屍體被攔腰斬成兩段,面部朝上,雙臂上舉,肘部彎曲,雙腿筆直伸展,分開大於60度,兩部分屍體被相隔約50釐米擺放。上半身的臟器被清洗後塞入胸腔,經解剖胃內部分殘渣顯示被害人曾吞食過排洩物。下半身子宮被切除,屍體內外被水清洗過,因此無法確認是否受到性侵。現場未見血跡,非處理屍體的初始地點。被害人胸部遭到嚴重破壞,右側乳房被切除。嘴自兩邊嘴角被刀延伸割至耳根,呈現如小丑般詭異笑容。被害人在死前推測被折磨36至48小時。
現場
死者名為伊莉莎白·蕭特,一個出身窮困的來好萊塢尋夢的年輕女孩,曾與一名飛行員戀愛,後男友因飛機墜毀死亡。或許是為了悼念愛人,又或許是為了特定的著裝風格,蕭特總愛穿一身黑色(黑色的內衣、外套、裙子、絲襪和鞋子,黑色的頭髮,還有一枚黑色的戒指),於是周圍人開始稱呼她「黑色大麗花」。
伊莉莎白·蕭特
在蕭特人生的最後六個月,她頻繁地在南加州一帶不停搬家,和其他想在好萊塢打拼的年輕女孩合住,白天經常徘徊於街頭,幻想在某個時刻被星探發現改變自己的命運。她沒有固定的工作,時常向對自己有興趣的男人索取食物、衣物和菸酒。
最後一個見過蕭特的是羅伯特·曼利,一個紅髮的已婚銷售員,當時是警方的頭號嫌犯。據曼利回憶,在事發前一周也就是1月8日晚上,他注意到蕭特獨自一人走在路上,於是把她叫上自己的車。第二天,曼利開車送她到長途汽車站,兩人告別。曼利順利通過了測謊試驗,警方認為陳述應該是真實的。人們最後看到蕭特,是在比特摩爾酒店附近。
從1月9日到1月15日蕭特屍體被發現,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這位嚮往好萊塢大熒幕的女孩終於在悲慘地死去後成為了電影「主角」。
就在警方困惑不已時,媒體先驅報收到一個郵寄的包裹,包裹上註明:「這是大麗花的財產,還會有信件寄來。」信上的字母是從報刊上剪下拼貼的。
包裹裡是蕭特的私人物品,包括她的出生證明、社會保障卡以及男友訃聞的剪報。裡面還有一本通訊錄,通訊錄上有幾頁被撕,剩下七十五名男性的名字和聯繫方式。警察很快追查到了這些男人,在詢問中,他們都表示蕭特是他們在街上或俱樂部裡遇到的,他們給她買酒,請她吃晚餐,在酒足飯飽之後她常常藉故走掉。
1月28日,又一封簡短的信件被投遞到了洛杉磯警署,寫著:「星期三,1月29日上午10點是轉折點,(我)要在警察那裡尋開心。」
不過,兇手並未如期而至,而是再次寄給警方一張拼貼加手寫的信:「(我)改變主意了,你們不會和我公平交易的,大麗花的死是合理的。」
在之後所有十六封疑似兇手寄來的信箋中,只有這三封得到了警方和專家一致認定,認為是來自兇手的。
當案件公布後,在很短的時間內竟有33個人向警方自首說自己就是兇手,警方在調查後將其中大部分人送進了精神病院。蕭特通訊錄上的七十五名男性經調查也被全部排除。洛杉磯警署用了3年時間調查這個案件,數百名嫌疑對象接受了審查,卻終是一無所獲。
那枚黑色的月亮,於是一直懸掛在高夜中。神秘,殘酷且充滿對人性的嘲弄,直到2013年一本書的出版。
2013年,一名洛杉磯退休警探斯蒂夫·霍戴爾寫了一本書《黑色大麗花:復仇者2》,此書讓人震驚並且迅速熱銷,黑色大麗花再次成為街頭熱議。書的內容是斯蒂夫·霍戴爾對案情的分析,並且分析結果是兇手就是他爹,即去世多年的外科醫生喬治·霍戴爾。
斯蒂夫的分析總結如下:
驗屍官曾表示兇手切割屍體的手法非常專業,具備外科手術經驗的人才能做到的,而斯蒂夫的爹恰好是名外科醫生。
在死者的臀部上有一個標誌,一個用交叉的平行線畫出的陰影,這正是喬治・霍戴爾生前最崇拜的好友即藝術家曼・雷慣用的技法。
筆跡專家發現當年兇手寄出的信件中,部分手字跡與斯蒂夫的爹字跡幾乎一樣。
斯蒂夫在爹留下的遺物中發現兩張很像死者蕭特的照片。
斯蒂夫在家宅擴建的單據中發現一張收據,顯示在蕭特被謀殺的前幾天,他爹購買了10包50磅重的水泥,而當時在案發現場不遠處曾發現一個同型號的空水泥袋,袋裡有血水,被證明是兇手用來拋屍的。
他還很詳細地指出是曼·雷的兩件作品給老爹提供了作案的靈感,即:
曼·雷1934年作品:「Minotaur 人身牛頭怪物」
曼·雷1936年作品:「Les amoureux 那些戀人們」
斯蒂夫引用並解釋了那麼多,以至於當年未破案的洛杉磯警員們給他寫了表揚信。
那麼斯蒂夫的爹,外科醫生喬治·霍戴爾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喬治·霍戴爾
喬治·霍戴爾是個很複雜的人,出生富貴,並且是個獨子,他受過很好的教育,智商聽說高達186,但他的聰明似乎很機械,一心想成為藝術家的喬治曾是個音樂神童,技藝極為精湛,在洛杉磯音樂廳舉辦過鋼琴獨奏音樂會,但因為欠缺情感,而無法成就遠大夢想。
他最初念的是加州理工學院,當時只有十幾歲的他因和教授妻子傳出性醜聞而被迫休學。後改學醫學,畢業後開了個診所,專業領域是皮膚科,但私下裡是為名流治療性病與墮胎。
黑色大麗花發生的年份是1947年,在1945年喬治的女秘書突然因「服藥過量」發生意外死亡。她死時喬治就在現場,並且在報警前銷毀了秘書的私人用品。警方因無法證明其犯罪而最終不了了之。
但在警察因為後來的大麗花案竊聽喬治的電話時,他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假設我殺了黑色大麗花,他們現在也無法證明了,他們再也不能去問我的秘書了,因為她已經死了。」
1945年他和第二任妻子離婚,並買下洛杉磯高尚區一棟著名建築Jaws house入住其中,從1945住到了1950年。
Jaws house
這棟豪宅始建於20年代,前主人是知名攝影藝術家John Sowden,由勞埃德·賴特(頂級建築大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之子)設計完成。這座美輪美奐的別墅大量吸收了瑪雅神廟的靈感,正面看象一頭大白鯊張開的嘴巴,內部庭院深深,有露天遊泳池,種植著熱帶植被與繁茂果樹,光線幽深。該別墅離蕭特最後消失的比特摩爾酒店很近,因此後來被許多人認為是碎屍之地。2017年,該別墅公開出售,要價470萬美金,不算貴,因為使用面積才520平米,與加州的豪宅標準相比,比較狹小,更何況裡面可能發生過恐怖之事。
1949年,喬治·霍戴爾上了新聞頭條,被控告性侵了自己14歲的親生女兒。同年他突然接受了一份來自聯合國的工作,迅速搬家去了中國,後又輾轉到菲律賓。在整整40年後,當黑色大麗花慘案被人們遺忘後,他悄悄和一位菲律賓女友回到美國,該女子成為了他第四任妻子,而喬治·霍戴爾最後壽終正寢。他的一生有一票名氣很大的朋友,比如達利,曼·雷,杜尚,馬克斯·恩斯特,瑪格麗特,甚至作家亨利·米勒。
你會發現在這些名字中,許多是超現實主義藝術家,而黑色大麗花一案的屍體處理與擺放,在超現實主義作品中是如此熟悉。我不知道喬大夫是否是真正的兇手,但這起案件與超現實主義有著如此明顯的聯繫。先看一下以下作品:
阿爾貝託·賈科梅蒂:「Surrealist Table,Woman with Her Throat Cut」
曼·雷:「The Twin」
達利的:「Art of Radio」
馬克斯·恩斯特:「Anatomy as a Bride」
Hans Bellmer:「The Doll 」
馬格利特:「The Eternally Obvious」
此外,杜尚曾創作過一件奇怪的作品「Etant Donnes(譯為英語的Given)」,創作年代至今不詳,推測為1946-1966年間。這件裝置是在杜尚死後才得到展覽。作品中,門洞背後一個裸體女人橫陳在草地上,手裡拿著一盞汽燈。不覺得作品和陳屍現場如此相像嗎?而杜尚和喬大夫也是朋友。
杜尚:Etant Donnes
杜尚知道這起案件的內幕嗎?還是這起案件的參與者有若干名?動機是對超現實主義在現實中的實踐,即通過對一具屍體的擺弄嗎?
一戰孕育了達達,在達達藝術消退時,超現實主義開始崛起。在巴黎以布勒東為首的作家和詩人從18世紀的夢幻文學中獲得了靈感和啟示,結合了弗洛伊德關於夢境和潛意識的理論,還有義大利藝術家基裡科的畫作中得到了啟示,1924年超現實主義誕生,其運動影響範圍非常廣,並且持續長達半個世紀,直到60年代衰落。
超現實主義從最初的詩人與作家,慢慢延伸到了視覺藝術。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基裡科,曾寫過一篇公眾號「基裡科:一把詩意神秘的消音器」(點擊打開)。雖然基裡科不願把自己歸入超現實主義,但他在描繪夢境與潛意識的成就上遠高於後來的超現實主義藝術家。那看似溫暖卻沒有愛意的秋陽,那對應著「秋天九月」的「下午五點」,基裡科的玄奧與哲思是最符合流派最初理論的。
在超現實主義中,潛意識被鼓勵為創作的動力,它超越了理智與倫理,並且不考慮閱讀和觀賞者是否能接受。夢幻是開拓想像的沃土,但夢幻並不是現實的對立面,超現實主義強調夢幻的真實性,它是另一個現實。
超現實主義藝術家並不受我的喜愛,首先我不喜歡布勒東,覺得他似乎有點厭惡女性。我也不喜歡達利,他創作中所謂的「潛意識」太具備自我意識了。還有曼·雷,尋找快樂和自由是他創作的基本原則,其中還包括社會所禁之事。總之,超現實主義讓我覺得自己在面對一群吸食著毒品,飄飄然,性慾高漲,視女性為玩偶,充滿偏執情緒並主張自由無邊界的男人們。
女性在超現實主義運動和其後續發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她們是男性慾望和幻想的實體呈現。美國藝術史學家瑪麗·安·考斯在《解讀超現實主義女性:我們是個問題》中寫道:「沒有頭。也沒有腳。時常沒有手臂;從來不會攜帶武器,除了詩歌與熱情。看呀這就是超現實主義藝術家描繪的」她們「,這些女性就是這樣被拍攝和塗描的,就是這樣被強調,被肢解,被戳孔和切割的:難道她們 (我們) 就非要這樣支離破碎嗎?Hans Bellmer創作的『玩偶』已經夠可怕的了,比它更糟的是曼·雷作品中女性至始至終的情慾形象。」
曼·雷的「小提琴」寓意著撥弄女性
也許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的幻想中深植著對女人的輕蔑。女性藝術家在這場運動中無法獲得真正的地位,但布雷東卻很看得起弗裡達,當他邀請弗裡達加入運動中時,弗裡達婉然拒絕了。她與裡維拉的婚姻使自己感覺變成了一個次等的藝術家和人,最後她以自畫像「兩位弗裡達」結束了這段婚姻。在畫中一位為丈夫裡維拉所愛,另一位為他所棄,她們手牽手,穿著華美新娘禮服的她斷然剪短了連接她們的管道並用鉗子為自己止血,而另一個她以忍受來表達女性當時的命運。
「兩位弗裡達」
弗裡達的作品幾乎都是自畫像,主張以自己的形象來關注自身,而超現實主義中的一些男性藝術家把女人視為男人的欲望與需要的投射物,以男性膨脹後的形象來烘託自己。
我並不想說黑色大麗花慘案是超現實主義的錯,我只是對兇手看待與對待女性的態度覺得有探索的必要。
就像最近四起的反歧視運動。發起和參與一起風暴似乎比探索人性與內心更加容易。群起的憤怒看似簡單直接,然而每個人的憤怒到底還是不同的,因為各自遭遇的不同。
我們真的在為受害人憤怒嗎?還是為自己?為自己曾經遭遇的類似不公正?還是為完全不相干的事?是否只是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是否在尋找可以譴責的對象?是否想要推卸自己的責任?我們的憤怒是救贖還是懺悔?我們的憤怒究竟是真實的嗎?我們的憤怒是對全世界的抱怨嗎?是否全世界的人類都參與了這起謀殺?
2020年,世界很紛亂,我在書房的角落裡翻看一些真實發生在過去的案情。我不太關心病毒,也不太關心是否會發生的經濟蕭條,或是各國正在進行中的風暴。在2020這一年,我特別想要探索的,是人心。
Rather than Love,than Money,than Faith,than Fame … Give me Tr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