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承諾要寫約旦的旅行,其實早已寫完。按計劃,本文會在春節期間發布在騰訊「大家」,結果疫情爆發,一切計劃都被打亂,文章也就此放了下來。
直到今晚之前,我一直沒找到發布本文的合適時間。晚飯時,聽聞騰訊「大家」的公眾號與網站悉數「自裁」,方意識到,這時間就是今夜。消息傳來時,驚駭總有一些,但確實就一點點,畢竟我輩之精神命運早已不需自此才頓悟。我所能做的非常有限,只此向騰訊「大家」的朋友與作者,道聲珍重感謝。
Thank you. Goodbye.
01
我不大懂地理,也是到了才真正明白。以約旦為支點畫圓,十二點方向是敘利亞,兩點鐘方向是伊拉克,東南是廣袤的沙特,西邊則是以色列與巴勒斯坦。這些名字都太顯赫,大多出現在《新聞聯播》的最後幾分鐘,用以提示世界從未太平。約旦,一個孤獨的小國被圍繞當中,像被拳頭死死攥住。
關於約旦是非不斷的鄰居們,大可以說出千百萬種悲壯。他們信仰不同,但在各自的神明眼中都一度幸運,土地中天然蘊藏著諸多禮物,石油,天然氣,甚至耶路撒冷。只不過,祝福也帶來詛咒,這裡的人們為資源,為信仰,或為自由,飽嘗過現代文明最先進的炮火。空中一道亮光閃過,他們會先想起飛彈,而非煙火。
當風暴席捲,約旦是平靜的風暴之眼。四六年,英國人操縱著這片土地獨立建國,它與耶路撒冷一河之隔,但真主安拉明顯對這兒缺乏偏愛:八成國土被沙漠覆蓋,不盛產任何稀缺資源,極度缺水,地下水儲量只夠用50年。英國記者曾向當時的約旦能源部長追問,「50年之後怎麼辦?」這位部長沉默了一會兒,擠出一個回答:「但願那時能證明我們今天的數據是錯的。」若非有視頻為證,真以為是喜劇片段。可現實如此,誰也笑不出來。
天然貧瘠,讓那些掌握巨大力量的人不屑於佔領這裡。它的面積只與重慶相當,由東北到西南,550公裡,是國境內能丈量到的最長距離,開車幾小時便可出境。福禍相依的道理在中東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現,富饒地戰火不熄,貧瘠處反而寧靜。久而久之,約旦人發現,安拉也曾賜予這片土地一樣禮物,它的名字叫作「安全」。在劍拔弩張的中東地帶,這份禮物不可說不貴重。
我在安全二字上打了引號,因為它還是不免打些折扣。在約旦,進出任何商場或酒店,都需要經過安檢,形式與地鐵安檢類似,是城市遭遇恐襲後形成的新制度。2005年,約旦首都曾一夜發生過三起自殺式炸彈襲擊,引爆了三家不同的酒店,造成61人死亡,300多人受傷。災難製造者是伊拉克的蓋達組織,死者中有三名中國人。
即便發生過這般悲劇,約旦仍然是中東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這話無情,但好像只能這樣表達。一項證據是,每逢中東爆發戰爭,約旦便會湧入大量難民。進入新世紀,約旦人口從512萬增加到了996萬,若按同樣速率增長,今天的中國怕要有25億人。
今天的約旦首都安曼
看過一個採訪,約旦北部邊境的難民營,離敘利亞只有20公裡。起初,那裡只是設置了一個檢查哨,預計收容100人,但兩年時間內,人數增加到15萬,板房搭出了一座沙漠城市。後來,政府不得不又在東邊建了一座新的難民營,以保證單個難民營的人數不要超過8萬。這是中東地區最大的難民營,食物靠分發,飲水靠配給,裡面生活著炸斷雙腿的兒童,炸聾失語的青年,以及失去丈夫的婦女。十四五歲的少年在這裡結婚生子,每個家庭一月能領到20約旦第納爾的補助,約合人民幣200塊。唯一一條能購物的土路,被稱作「香榭麗舍大道」。
一個頻頻被奔赴的地方,大多善解包容。女性遊客進入約旦,不必像進入沙特一樣用黑紗裹身,城市裡,清真寺與天主教堂也可以隔街對立。我在約旦的名字上也找到些歪證:英文世界裡,約旦的國名Jordan,大多時候指向那個被稱為「籃球之神」的人,他一個人的知名度已幾乎蓋過整個國家——如果連這一點尷尬都可以接受,約旦人想必確不會有太多執著。
02
乘飛機進入約旦,很難有什麼壯闊的景觀入眼,窗外通常是大片土黃,這在中國西部也很容易見到。掠過村鎮,地面上出現一些正圓形的綠色,那是時針式灌溉田,一種應用在缺水地區的高效灌溉技術。灌溉田直徑數十米,顏色深淺不一,像這國家拔的火罐。
機艙內,三分之一的乘客是兒童。以我前面的一排為例,靠窗的是女兒,向右依次是兒子、兒子、過道、最小的兒子、母親。那母親相當智慧,知道自己什麼都管不了,特意坐得遠遠的。孩子們的破壞力與漂亮的五官成正比,旺盛的精力在互動中傳遞,飛機像一座空中幼兒園。在這樣的環境裡,你不可能獲得片刻安靜,空姐們端莊微笑,仿佛一切本該如此。
有一種說法是,阿拉伯的未來便是世界的未來,因為他們擁有最多兒童。約旦婦女平均每人要生育3個孩子,加上男人可以迎娶多個妻子,一個家庭的人數相當可觀。這在阿拉伯世界裡只能算平常,但潛移默化地刺激著河對岸的以色列人,他們積極應對這場生育競賽,最近以色列終於驕傲地宣布,以色列猶太人的生育率以3.05 : 3.04戰勝了本國的阿拉伯人,歷史上首次取得了反超。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在每位婦女的肚子上都掛一面錦旗。
走在約旦,你確實不得不頻頻想起以色列,因為他們平分了許多東西。大名鼎鼎的死海,被從中間一分為二,一半屬於約旦,一半屬於以色列。約旦唯一的入海口亞喀巴灣,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但我發自內心懷疑,這種分配是否真的均等,在亞喀巴,我們乘坐一艘遊艇出海,它幾乎總是沿著岸邊行駛,極力不去靠近那條看不見的中線,而以色列裝載著機槍的巡邏艇,卻可以從遊艇旁邊大搖大擺地開過去。
紅海上的以色列巡邏艇
那是我第二次在這趟旅途中見到武器。第一次是在阿利亞皇后機場,酷熱乾燥的午後,一位士兵好心為我們指路。氣溫三十多度,他全副武裝,長衣長褲,始終緊握一把略顯斑駁的M-16衝鋒鎗。這令人心安,也帶來驚惶。他見我們手中拿著車票,主動走過來指明機場巴士的方向——其實,那車票只是一張窄窄的紙條,上面用原子筆勾了一筆,便成了坐車的憑證。
機場巴士破舊,像中國多年前的鄉鎮巴士。除了外觀相似,這輛車在行駛中也和鄉鎮巴士一樣隨緣,只要有人想上車,便可在路邊把它攔停,到站停靠之處也不見站牌,全憑司機和乘客之間的默契。一下車,守株待兔的計程車司機們便圍上來,這感受也令人熟悉。跨越語言和種族,普通人的謀生智慧或許在全世界都很相似,只不過,這些司機普遍不說英語,攬客的方式就只是把車放慢速度,兩眼直直地盯著你。
東方人走在約旦街頭,會常常接受到這樣的注目禮。行人們不必說,有些時候,司機甚至會把汽車踩停下來,只為能多打望兩眼,我們進入市場,攤販們的吆喝聲也會瞬間漲起兩個調。他們是那樣不擅長識別同屬亞洲的我們,50年前,臺灣人蒯松茂走在路上還會被問,American?後來蒯松茂和妻子杜美如在首都安曼開起了第一家中餐館,才在某種程度上解決了一些識別問題,至少不會再被當作美國人。在同族中,這家餐館的著名之處則在於,杜美如是杜月笙的女兒,她的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女兒將在這國家度過半生。
杜美如已經接近90歲,幾乎不可能在餐館見到她,因此也無需專門吃頓中餐,飲食入鄉隨俗最好。約旦人熱愛碳水,飛機餐的主食除了卷餅,還有一份三明治,起初以為是航空公司大方,後來發現,連肯德基的漢堡套餐都會額外送一個麵包,方才明白當地人的飯量遠超我們。有時,男人會帶著六七位女性一起,她們都蒙著黑紗,只露出眼睛,分不出哪些是妻子,哪些是女兒。用餐時,這些女性一手掀起面紗,一手迅速把食物塞進口中,旋即面紗又落下,從始至終也沒見弄髒,是相當高超優雅的技巧。
我有時想問,照她們的保守,真的會喜歡漂亮的拉尼婭嗎?作為約旦的王后,拉尼婭是約旦的國際名片,她的形象完全西化,像一個好萊塢明星,隨時都在散發魅力,完完全全站在穆斯林婦女的反面。據說在拉尼婭過40歲生日時,她包下整座瓦迪拉姆,宴請了600位國際客人。瓦迪拉姆是約旦最著名的沙漠景區,被譽為地球上最像火星之地,而為了拉尼婭的賓客們,水被裝在卡車裡,一輛一輛地運進沙漠深處,它們不只是用來飲用,還被用來澆溼沙漠,以便客人們能走得輕鬆些。
不知怎麼,又想起那位能源部長,在表達地下水只夠用50年時,不知道他有沒有考慮到這個因素。
03
雖然說是去遊玩,但真要寫玩,反而不知所措。如同打了一場球,爬了一座山,並不會引發感慨,經歷過便算。只記得紅海是墨水一樣的深藍色,瓦迪拉姆的沙漠是玫瑰色,死海滑膩粘稠,佩特拉古城宏大荒涼,以及卡茲尼神殿到處是槍眼。它是「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的傳說之地,曾有不少人相信,只要打穿卡茲尼神殿的牆壁,裡面就會有金子流出來。他們哪管這是兩千多年前的古蹟。
夜晚的卡茲尼神殿
我感興趣的還是普通人,而印象最深的,都是貝都因人。貝都因在阿拉伯語中的詞義是「住在沙漠裡的人」,有些人甚至沒有國籍,終生在沙漠裡生活,與駱駝為伴。今天的貝都因人大多結束遊牧生活,成為了沙漠旅遊的服務者,但怎麼看都還是完全不像生意人。外界對阿拉伯世界的費解,也許都能在他們身上找到答案。
第一個遭遇的瞬間是,進入瓦迪拉姆沙漠不到五分鐘,我便看到一個貝都因孩子在狠狠抽打一頭駱駝。他七八歲,分不清手裡捏的是鞭子還是樹枝,但每一下揮動都使盡全身力氣。單峰駱駝長得細高,身材是他五六倍大,最終竟被抽得倒下來。這手段若被放在城市中,完全是魔王一樣的存在。
見識過這兇狠,不免猜想沙漠中的駱駝想必都已被折磨得夠嗆,可之後的相處又顛覆想像。我在國內也不止一次騎過駱駝,常見的是駱駝鼻子上被楔進一根木釘,十幾頭首尾相連,只需一個人就能控制駝隊,如此以節約勞力。在內蒙古的庫布齊沙漠,我還被禁止帶水靠近駱駝,它們被嚴格控制飲水,見到礦泉水瓶會來爭搶,這也是當地人控制駱駝的方式。但是,貝都因人的駱駝,只套了馬鞍一樣的坐具,再無其他約束。如果坐著遊客,一個Camel Boy最多只能牽三頭駱駝,它們會互相趕超衝撞,多了便應顧不暇。休息時,孩子們就靠在駱駝身上,像我們窩在沙發裡一樣愜意,若沒有見過之前那一幕,你只會感嘆人與自然何其和諧。
如此想想,論吃苦,還是國內景區的駱駝更苦些。
我們坐在駱駝上,Camel Boy要牽著駱駝走半小時,一直走到貝都因人的小村子。按習慣,每人要給1-1.5第納爾的小費,差不多是人民幣10到15元。但這種分配方式並不合理,有的孩子牽三頭駱駝,有的孩子只牽一頭,同樣一段路,小費收入差3倍,而他們對此竟沒表現出在意。中國式思維的困惑是,如果是市場經濟,多勞多得,那大家都會搶著去牽更多駱駝,終有一天會出現一個人,給駱駝楔上木釘,一個人控制整個駝隊,達到利益最大化;而如果所賺的小費要交給大人,比如一個工頭,那他們就會能偷懶就偷懶,少牽一頭是一頭……我不知道,是因為他們是孩子,還不至於去想這樣的利益得失問題,還是整個貝都因人都有另外一套分配方式。
情感上,我希望是後一種,我希望看到人在利益面前不被支配異化的那一面,希望看到全然不同的個體與社會。所幸,最終這個願望在穆罕默德身上得到了實現。
穆罕默德是典型的貝都因人,留著濃密的大鬍子,分不清到底是三十多歲還是更年長。見面時,他「駕駛」著他的「法拉利」,一頭驢,引著我們走進佩特拉古城的偏僻小道。納巴泰人曾經在這裡建立過富裕的王國,直到公元106年,羅馬人將這座城市徹底攻陷。佩特拉目前開發出來的地方只佔當時規模的2%,還有大量的地方保持原始狀態。
我們的目的地是穆罕默德的家。是的,他住在這裡,在景區不為人至的某處。路是碎石路,周圍是錯落的巨石和山峰,沒有樹木,土黃色上籠罩著一絲粉紅,那是氧化鐵帶來的美感。大約過了20分鐘,走到一個山洞面前時,穆罕默德停下來,我知道我們到了。
這山洞就是他的住處,沿著一個陡峭的斜坡上去,便是起居室。山洞被鑿得方正,但石頭終是石頭,即便地面上鋪著地毯,也仍會感到堅硬無比。它大約20平米,裡面除了一把水煙壺,再無其他擺設。這裡不通電,取水也要走幾百米。見到有客人來,穆罕默德的母親趕忙到院子裡為我們煮茶。阿拉伯人會在紅茶裡放些糖,味道很好喝。
和住在沙漠深處的同族一樣,穆罕默德過著近乎原始的粗糙生活。他的收入來源是養羊,如果沒有錢就賣一頭。他見聞不少,講流利的英語,如果想提升生活品質有太多事情可做,但是他有意遠離現代文明,甘心於此。曾有一個西班牙旅行者,專門來和穆罕默德生活了幾個月,回國後寫了一本書,寄了一半稿費過來,大約五萬人民幣。穆罕默德收到後,把錢原原本本寄了回去。文明社會表達感情的方式已單一到只能用錢,而這卻是穆罕默德最不需要的東西。
穆罕默德沒有說出這句話,但他的行動已經在表達,「生活不一定是要越來越好的。」現代人花了大量的精力去優化生活,而貝都因人則竭盡全力讓它保持原狀。這個過程裡,我們各自都得到一些,失去一些,可問題是,我羨慕穆罕默德所擁有的絕對自由,但他卻不羨慕我擁有的任何東西。我們之中,他是更少憂愁,更加幸福的那一個。
什麼風不風暴,與他相比,我們這些外來者太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