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陸玲
對於52歲的陳思來說,人生就像一道選擇題。
2000年,陳思去南京進貨,在南京長江大橋上看到一個女孩:一米五,臉色憔悴,絕望地爬上橋欄。沒有行人停下,陳思做出了相反的選擇。當他去橋頭堡管理處求救無果後,他便奮力抱下了女孩,就像抱一床被褥一樣輕。
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救,就是16年。
從2003年起,陳思每逢周末都會去南京長江大橋尋找那些可能自殺的輕生者,並將被救者的經歷寫在他的《大橋日記》中。16年,他騎壞了9輛電瓶車,自費92萬餘元,收集了351人的故事。
▲陸玲 攝
面對生死
接受過許多媒體採訪的陳思,面對鏡頭依然有些緊張。他端坐著,雙手合十,說到口渴了,就迅速拿起茶杯抿上一口。不時,他會請求暫停採訪,好讓他有時間在陽臺上抽菸。私底下,陳思是一個非常健談的人。
最初決定上大橋救人的動機是什麼,陳思也說不清楚。最常應對媒體的說法是2003年9月10日,他親眼在電視上看到一名男子跳江的全過程,當時的他正在炒菜,發了一會兒呆,菜就糊了。
大橋南堡向北數第13根路燈杆,是陳思所知橋面上自殺最多的地方。「從那兒往下看,漩渦又大又多,我在那個地方就救了5個人。」據媒體的不完全統計,南京長江大橋自建橋50年來,已有超過3000多人從大橋上一躍而下。他們來自中國的各個地方,從他們認為暗無天日的生活中「解脫」,絕望地投入了長江母親的懷抱。
▲南京長江大橋 圖源 陳思朋友圈
曾經有一名男子在霧氣瀰漫的大橋上,掙扎了半個多小時後,還是鬆開了手,從高150m的正橋處縱身跳下。撐開的雙手在空中迎接氣流的衝擊,翻轉180度,背朝江面,落入水中,濺起了3m高的水花。一個生命被長江吞噬,整個過程用了不到3秒的時間。
16年來,陳思在大橋上遇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失戀的少女、破產的商人、身穿喜服的新娘、無路可走的打工者、喝斷頭酒的老人、癌症晚期的患者……這些人,有的大罵「關你什麼事」,有的流著淚不肯說話,有的聊了幾句轉身就走,也有的與陳思成為了熟識的好友。、形形色色的人從陳思的生活中路過,除了常常對媒體提起的幾個故事,他對大部分被救者已經沒有了印象。他們是開始新生活,還是仍舊選擇結束生命,陳思也不知道。
但救人的時間久了,陳思從背影就能判斷出橋上的人是否有自殺的念頭:「如果那個人背影僵直,看著就像沒有靈魂的空殼,那麼他一定正在考慮怎麼解脫。」這是陳思用每次猜測失敗後遭到的白眼,逐漸累積成的經驗。
▲陸玲 攝
「我女兒和你們一樣,也是大學生。」陳思看上去很高興。在採訪過程中,他會偶爾分析我的心理特點和家庭環境,這似乎已經成為了他的「職業病」。
「三分鐘熱度」
陳思停下了電瓶車。他發現橋欄上繫著一件黑色的舊T恤,T恤旁磨出了一道很深的擦痕,向橋下看去,一名男子的身體正在浪中沉浮。當水警的打撈船聞訊趕來時,水面早已經恢復平靜。
一張3元的南京公交車票、9元錢和一個打火機,是男子包在T恤袖子裡的全部家當。很快,它們都被清潔工扔進了垃圾袋裡。
陳思說,大橋上60%的輕生者都是外地打工的人。從宿遷來南京謀生的陳思,幾乎什麼都做過,也曾經做苦力挖土方,被工頭欺騙後身無分文。但大城市沒法同情他的渺小。他撿過垃圾、賣過水果,也曾有一家自己的小賣部。現在,已經52歲的陳思在三聖物流公司做副調度,他太清楚在社會底層的人們是怎樣在大城市裡生存的。
▲圖源 陳思朋友圈
「我媳婦說我做啥都是三分鐘熱度。」笑容出現在陳思的臉上,「寫書法、拉二胡都沒撐過三天的。」令陳思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是,救人這件事,他的熱度始終沒有冷卻。
採訪期間,陳思的妻子來了電話,詢問他是否回去吃飯。「家裡都是我媳婦在打理,她也有工作,好補貼家用。」陳思覺得,在物流工作和大橋救人之間來回徘徊忙碌的他,實在虧欠了家庭太多。妻子在反對之後,最終選擇了妥協。
「把人從橋上拉下來那一刻不是結束,而是開始。」據陳思統計,平均每年他能救26人,但他需要負責所有被救者的善後工作,將每月4000多的工資拿出一大半,直到將他們真正安頓好。
▲圖源 陸玲
2006年,為了給被救者提供短期的住宿和心理疏導,陳思自費租下了一套不大的屋子,他稱之為「心靈驛站」。四周的牆上隨處可見綠色的臨時貼「淚一定要流,飯一定要吃」、「這個世界允許別人不要你,但自己不能放棄自己」。
再往裡走,是陳思的「開導室」,裡面掛滿了他與名人的合照,魯豫、馮鞏、孫儷。「有了這些照片,他們就能相信我不是騙子了。」陳思憨憨地笑了。
▲和魯豫合影
圖源 陳思朋友圈
消解戾氣
一個杭州畢業生正敲擊著蘋果電腦的鍵盤。他盤腿坐在橋欄邊,鎮定自若,遮掩著電腦屏幕,地上是一些撕碎的照片。看見他的時候,陳思剛救下一位淚流不止的安徽女人,他向行人呼救卻無人理會。僵持之下,他決定將女人先送到南堡。20分鐘後,橋中間空空地放著一臺電腦和一雙拖鞋。一個老人正打電話報警:一名男子已跳下大橋。
這是陳思常常面臨的生死抉擇。
「我站在低矮的地方,數著天上的星星。」在陳思的《大橋日記》中,他將輕生者比作星星。而星星的隕落,是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能看到的。生死訣別帶來的戾氣,讓勢單力薄的陳思一度感到沮喪。
▲陳思
後來,機緣巧合,他找到了排遣和淨心的方式——去寺廟修行。「你救了一個人你就是菩薩,其他的事情還是要靠那個人自己的能力轉化。」棲霞寺的高僧這樣點撥他。現在,陳思開始學會從負能量中擺脫出來,尋找他的生活樂趣。
熟識陳思的朋友都會知道,他是個無酒不歡的人。幾瓶酒,加上些花生毛豆的下酒菜,再陌生的人都能夠談天說地了。那些輕易不願意說出「秘密」的輕生者,會在酒精的催化下,一吐為快。「酒是媒介,拉近距離,喝兩杯就稱兄道弟了。」陳思瞥了眼心靈驛站角落裡的幾箱啤酒說。
「人生五十日向西,天命人命已略知。全程不過三萬天,一半實來一半虛。」修行的禪意,讓陳思開始喜歡寫詩。他用「水盡涼亭魚上路,無限熱浪漫金陵」寫夏天酷暑難忍,「白日豔梅陰冷天,走起晨練別畏寒」道冬天晨練寒冷,「人在橋上不識霧,滾滾仙氣江中來」說大橋霧氣朦朧。而在雨天喝茶讀書,對陳思又是另一種樂趣。
▲陸玲 攝
現在,如果你問陳思,為什麼要守望大橋,他一定會這樣回答你:「我離天很遠,近日好澆花。堅守尋常事,只為百姓家。」
「平凡世界」
仔細看陳思就會發現,陳思的臉、脖子和胳膊上布滿了紅色的斑點,他說這是十幾年在大橋上曬出來的。陳思說,由於長期騎電瓶車,他的腰和胸椎盤嚴重突出,很可能近期要經歷一次手術。
每到春天,陳思幾乎要把所有的精力花在大橋救人的事情上,因為春季是心理疾病的高發期。分身乏術時,他會呼籲更多的志願者參與到勸生的行動中。目前,陳思的「心靈驛站」團隊已註冊的志願者達5700多人,大多數是大學生,其中700多名是專業的心理輔導師。
16年的「大橋志願」,改變了陳思的人生軌跡。第一次接受媒體採訪時,原名陳後軍的他就想起用「陳思」這個名字,既希望將思考帶給別人,又有點「做好事不留名」的意思。
▲圖源 陳思朋友圈
當陳思逐漸被人知曉後,他收到的心理諮詢電話也開始增多。2008年,他的電話甚至被印在全國八年級中學生的政治課本上,這讓陳思的手機幾乎從來不關機。「我只能在橋上救人,但我救不了全國的人。」陳思坦然地說。
陳思認為幫助就像是一副手套。曾經,在寒風刺骨的大橋上,他把手套送給了騎車凍僵的青年,希望那青年也能把手套遞給其他需要溫暖的人。「做黑夜裡的一點燭光」,是陳思的心願。
2015年,陳思的故事被導演Jordan Horowitz拍成紀錄片《天使在南京》,Jordan Horowitz這樣評價陳思:「要知道陳最偉大的就在於,他以平凡之驅,為不平凡的事,這真的值得我們所有人反思。」
今年元旦,為了迎接新年,陳思在崇福禪寺撞鐘祈福:「願天下沒有自殺之人,願每個人都健康平安。」
文章 | 陸玲
編輯 | 徐辰昕
圖片 | 陸玲、陳思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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